李括一行人得到了俱兰国主李怀忠的特许,可以随意出入宫禁,故而从偏殿出来后便一路疾行从侧门出了王宫。俱兰城并不大,众人骑马约过了盏茶的工夫便到了西城的军营,点齐了五百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城。李括并没有带过多的骑兵,一来这样太过招眼,会引起李怀忠的戒心和疑虑。二来此行不需要太多的人手,即便它把天威军将士悉数带出了成,也是徒然浪费。
事实上,李括今日所要做的便是在俱兰城外三里搭设一个溃兵收容点。他早听说怛罗斯之战后有不少零散的溃兵从西边一直逃来。这些士卒往往三人一行,五人一伍。因为形不成规模,往往连寻常惯匪盗贼都敢打他们的主意。到最后,这些大唐将士往往连身上的铠甲横刀都被人剥了去。以他们现在的姿态是自然不敢进城的,三里外的小径便成了他们东返安西四镇的必经之地。
李括来到俱兰城最主要的目的当时是接应高帅所率领的大唐溃兵,以帮助他们安然渡过危机,返回安西。但让他眼睁睁的看着昔日的袍泽饱受胡虏白眼,他实是做不到。
因此,他才会带领五百人来到这里将过往的溃兵收编,到时与安西大军一同返回四镇。
至于迎接高帅的事情当然不能忘,事实上少年早已派李晟带领一千骑前往俱兰城外等候。一旦有安西大军东返的消息传来,少年便能在第一时间返回俱兰城。
忙了大约个把时辰,大伙儿总算将营帐支了好。张延基打着哈气道:“括儿哥,你说这大清早的怎么会有人来。这些溃兵最怕被敌人看到,往往都是白天歇息,夜间赶路。我们起这么大早,追定扑了一场空。”
“凡人呐,凡人!”
周无罪摇了摇头道:“凡人和天才的思维模式到底是不同,嗯,这倒也不能怪你。”
周无罪鼓了鼓腮帮道:“你可知为何他们会选择在夜间行走?那是因为那会儿多半在荒野,不惹人注意。若你临近城垣还在夜间行事,不说别的,官府都会把你当做盗贼绑了去。”
“你……死胖子,你怎么总跟我作对!”
张延基直恨得牙痒痒,跺了跺脚嘟囔道:“还别说,这小子讲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来人啦,都督来人啦!”
正在周、张二人拌嘴之时,王小春突然兴奋的喊了起来:“都督,前面来人了,看模样像是咱们的弟兄。”
原来便在大伙儿三百步开外的一处土原旁,围着约莫几十个军卒。虽然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仅从甲胄分析大伙儿基本便能断定他们的出身!
“派人将他们请过来!”
李括深吸了一口气,冲王小春吩咐道。对于这些溃兵来说,战争的阴影挥之不去,在其心理投射出深深的负罪感。一方面他们觉得自己是无用的废物,是因为自己才打得败仗。另一方面他们惧怕见到昔日的袍泽,觉得会受到袍泽的白眼与轻视。
越在这种时候,自己便越要表现的宽宏,让他们感觉到没有人遗弃他们,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安西唐军的一部分。至于溃逃之事,虽然违反了军规但却合乎人情。试想,大军溃败之时,有多少人有勇气重新聚散到将帅麾下听候整编调遣,多半是四散作鸟兽状吧?当然,这并不代表李括赞成兵卒战败后溃散跑路的做法。身为一名大唐军人,既然战败溃逃当然要承担责任。只不过在战时,大部分军将会选择对这些溃兵从轻发落,甚至将他们的罪责暂且记下以将功补过。相信以高帅的领兵经验,亦会如此。
所以他丝毫不担心这些兵卒的处置问题,事实上,他最担心的是这些溃兵能不能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过去。
不出半柱香的工夫,那几十名溃兵便在王小春的“驱赶”下踉踉跄跄的走了来。他们一见到李括身上的甲衣便知道遇到了正四品以上的将军,纷纷跪倒,以头抢地。
“将军,怛罗斯城外,大伙儿败了啊。高帅正率着大伙儿拼死抵抗,但无奈大食人人数太多,弟兄们拼将不过。那天杀的葛罗禄人见情势不对便投了敌,大食人趁机猛攻我们中军,高帅支撑不住,支撑不住啊!”
说话的是一个火长模样的人,他显然没有见过李括,只以为这是一支安西军别师,便将自己一个多月来的苦水倾数倒出。
第七十九章 万里(七)
自小到大,少年关于大唐军队的记忆总是无限美好的。每当父辈、长者提到大唐军队时,总会以一种自豪、佩服的语气对其大加赞赏。耳濡目染之下,少年也就理所应当的认为,大唐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度,而大唐的军队,则是四海内难遇敌手的存在。而如今,这样一支战无不胜,强盛如斯的大唐军队居然败了,而且还败的这么彻底,败的这么凄惨!此时此刻,少年的心头就如同被一群蝼蚁啃食,疼痛难挨!
尽管如此,他却得表现出十足的镇定以安抚这些溃兵的心情,这种冰中来火里去的煎熬实不是常人可以轻易忍受的。但李括此时没有选择,既然选择了承担,就不能因为几多痛苦而选择中途放弃。
“没事了,都过去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李括大度的摆了摆手,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轻松一些:“高帅他们呢?葛逻禄人叛变后中军不是起了一场大火吗?高帅他们怎么有没有突围?”
那火长显然不知道这么多细节,挠了挠头道:“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以高帅的脾性便是败了也要跟大食人争个高下,绝不会允准安西军的名头堕在自己手上!”
那火长许是怕李括误解高仙芝惧敌溃逃,忙替其说起了话:“再者说,高帅身边还有李嗣业将军,他老人家可是出了名的万人敌,当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有他护卫在高帅身侧,寻常的几千大食骑兵根本近不了高帅的身。”
这些士卒多是高仙芝培养起来的嫡系,多多少少受了高仙芝的恩惠,即便此次怛罗斯会战惨败,仍不会降低他们对高仙芝的信任。在他们眼中,高仙芝始终是那个横扫西域三十六国,平突厥,激吐蕃,堪与李药师齐名比肩的一代名将。
知道从他们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李括冲左右吩咐道:“将弟兄们带回俱兰城,便暂且让他们居住在我们的军营里。”
微顿了顿,李括道:“将他们好生照料,勿要怠慢。”
“遵命!”
自有铜武营心腹将那些溃兵收整,引向通往俱兰城的小径。这些溃兵一路上昼伏夜出,极尽屈辱,此刻受到弟兄袍泽的厚然照顾如何能不喜?有些年岁小的兵卒甚至滚下了一行热泪,连声应着踏步而去。
“括儿哥,我们真要在这里等下去?”
张延基侧过半边脑袋,低声问道:“这些兵卒零零散散的,往来也没个准信儿,我们在这里干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啊。”
李括幽幽一叹道:“你说的不错,将弟兄们放到城里我也不甚放心。这样吧,你和无罪在这里等着,我回俱兰城一趟。”
“嗯,也好,那括儿哥你多加小心!”
张延基点了点头,目送着李括翻身上马,扬鞭远去。……
李括一回城,便接到了王小春送来的讯息,让他马上去王宫一趟。
少年以为是俱兰国主李怀忠有事寻他,未作停歇只带了百名心腹便入宫而去。由于李怀忠有言在先,李括可以畅通宫禁,不多时的工夫便从侧门入了宫,一路疾行来到了昨夜赴宴的正殿。经过一番通传后,李括携窦青、王小春、濮大锤等心腹入了殿室。
因这殿内紧闭着门窗,虽是白日却甚为幽暗。李括心中大惑,不免起了疑心。少年将右手紧紧放在刀鞘上,准备随时应对可能的突变。李怀忠虽然在人前对他表现的极为恭敬,但他毕竟是一国之主难保不会生出什么小心思。少年绝不会掉以轻心,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
便这么屏息凝神的行了十数步,殿内突然燃起了支支红烛,将大殿映的通明。
“啪啪啪!”
三声脆响后,从大殿后门走出一列人来。为首的自是俱兰国主李怀忠,跟在其后的是一干文武。李括刚想上前探探这厮在弄什么玄虚,却是神色一颤,惊呼出了声。
“高帅!高帅!”
少年连踱数步上前,紧紧的抱住了高仙芝的双臂:“高帅真的是你吗,我方在城外收拢溃兵,没想到您已经先一步入城了!”
李括许是太过激动,用力过大竟是将高仙芝握的直咧嘴。
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将双手松开道:“高帅,您看我,一时太过激动,我……”
“哎,你这性子别人不知,我还不知吗?不用解释了,我不怪你。”
高仙芝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来俱蓝城的方向,故而沿途总是走走停停,行程便耽搁了下来。”
说到此处,高仙芝置讳莫深的朝李怀忠望了一眼,随即笑道:“不过既然如今你在这城中,我便再不需这般谨小慎微了。”
方才这短短一刻的时光,少年心路经历了几多起伏,直到此时才得以放下。想这必是李怀忠出的主意,以借机讨好高帅!
“高帅,您这次带了多少兵丁回来?若是人数太多,城中的军营许是住不下,若是您需要,我立刻叫弟兄们将营房腾出来。”
李括一时太过兴奋,竟是手舞足蹈起来,全然没有发现高仙芝眉头的黑线。
“咳咳!”
高仙芝掩着嘴咳了几声道:“这个倒不打紧,我看这俱兰城也不小,万把来兵卒定是能容纳下的,何况我已经叫嗣业安置了大部分兵卒在城外。”
他刻意将‘万’字咬的极重,生怕少年没听清,继续纠缠下去。
李括这才明白高帅的意思,原来此次他根本没有带回来多少兵卒,怪不得他一路如此小心,走走停停落在了自己的后面!高帅没有报出带回的真实人数,肯定是不想让李怀忠起疑心,而自己方才那一番言论险些说漏了馅!
李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李怀忠适时的站出来道:“高大都护,李都督,大军得胜归来是天大的喜事,咱们不能就这么站着干聊啊,要好好的庆贺一番。昨夜我已经宴请了李都督,再于宫中摆宴有些不妥。这样,今夜小王我做东,带高帅、李都督去往城中明月阁一聚,二位意下如何?”
李怀忠这般语气,若是放在以前,高仙芝定会勃然大怒。但如今今非昔比,自己带回的兵卒尚不及两千,有待在人家的地盘上,有什么资本拂他的面子?况且自己大战后疲惫不堪,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舒缓舒缓精神。思定之后,高仙芝轻捋了捋下颌的短髯道:“如此,高某人便在此谢过李国主了。”
李怀忠何时得过高仙芝这般礼遇?此番他心中早已乐开了花儿,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小王不过是,嗯,不过是略尽地主之谊。”
李怀忠眼珠转了几转,想到一句唐言,忙兜了出来。
“地主不地主的,你这桌酒席高某是吃定了,到时你小子可不要说我吃穷了你俱兰国!”
高仙芝轻点了点李怀忠,朗声笑道。
“吃不穷,吃不穷!高都护您能率军入驻俱兰城,是小王的福分啊。”
李怀忠早已是乐开了花儿,挤着一双月牙儿笑眼,连声拍马。
第八十章 万里(八)
李怀忠设下的酒宴并不在王宫,而是在北城一处僻静的小巷内。
受邀赴宴的人较之一日前有很大不同,多是高仙芝、李括的心腹。而李怀忠自己,则只带了几名心腹亲随和十数名带刀侍卫。
这处小巷因在王宫偏西一侧的隅角之地,极少有人往来。当众人纵骑来到巷口时,只有李怀忠事先安排的几名王宫管事迎了出来。
“陛下,一切都安排好了。”
那老管事冲李怀忠欠了欠身子,声音里满是敬慕。
“嗯。”
李怀忠轻应了声,冲那老管事摆了摆手:“你下去吧,今夜本王不回宫了,媚娘那里你知道该怎么做。”
“老臣遵命!”
老管事躬身再拜,倒退着出了巷口。
“高都护请,李都督请!”
李怀忠立刻换了一副面色转向二人伸臂延请。只是他语调过于阿谀,神色尽显谄媚让李括觉得一丝恶心,不免露出了难色。高仙芝却是常年混迹官场的老油条,只微微一笑便就着李怀忠铺好的路踏了过去。
实际上,小巷的冷清只是表象,待众人进到其中才体味到真正的韵味。所谓曲径通幽处,说的正是这里。在李怀忠的引领下,众人行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拐过一个个转角才来到今夜的目的地……明月阁。
所谓明月阁,便是临湖而建的一座二层小楼。俱兰城恰巧有一条小河穿河而过,行到北城处河道渐渐拓宽,淤积汇聚成一浅湖。只是这玉带河有着供全城百姓取饮的功用,李怀忠便是再自私,也不能将其围入王宫供自己嬉戏。只是这湖景实在太过瑰丽,俱兰国主为了将一池春色尽数揽入眼底,便想出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砌了这条小巷,建了这座明月楼。
平日里,小巷前有专人看守,寻常人等根本不可能出入。便是身份稍上的了台面的朝臣也需要经由国王陛下同意,才能有幸伴驾前往一游。久而久之,这曲巷中幽湖畔的明月阁便成了神秘的禁忌之地,非是国王陛下的嫡系心腹不能出入。
李怀忠邀高仙芝来此处赴宴,足以看出他对高大都护的‘敬意’,至少在高仙芝知道明月阁的由来后心中十分受用。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败,急需有人平复他脆弱的自尊心,李怀忠的所作所为恰到好处,正合他意。
只是李括却一直皱着眉,自从第一次见到李怀忠他便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许是这个人太过油腔滑调,做事又喜欢谄媚,让他有种看不透的空虚感。随着时间的积累,这种空虚感越来越强烈,李括竟隐隐生出一种惧怕感。
事出突然必有妖,李怀忠表现的这么殷勤,莫非和大食人有染……
不过这仅仅源于他的直觉,拿不出任何证据,少年也只得把这个怀疑压在心底,坦然的去赴宴。至少在今晚李怀忠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高帅和他身边的心腹就有近百人,若是李怀忠真生出了歹心,相信不出三个回合,弟兄们便能将那些王宫侍卫悉数撂倒制服。
心中稍定,李括面上也带出了笑容,冲李怀忠微微颌首致意。
明月阁共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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