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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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唐-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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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曲水流觞可是极为讲究的,放杯之前需由一人借景点出所作诗歌的范围,称为引题。引题之后,便由那人将酒杯置于渠水之中。酒杯漂浮至何处,便由何人吟诗行乐。不过,内容却是要限在所引之物的范围内。

既是私宴,这泊煌亭中便近乎都是杨家子弟。虢国夫人端坐主座,左首坐着的是他的儿子裴徽。对这个儿子,虢国夫人可谓是百般疼爱,也许是早年对他亏欠的太多,杨花花得势后便极力的满足儿子的需求。他想学习世人不屑一顾的数术,杨花花便命人请来学问最好的西席,倾囊教授于他。他不想参加科考入仕为官,杨花花也由着他,杨家家大业大,足够他做个富家翁。可是有些事,杨花花他自己也做不了主,在家族利益的面前她们都不过是一枚无足轻重棋子罢了。儿子裴徽喜欢上了一个字画行掌柜的孙女,兴冲冲的来找她,她也希望儿子能娶一个自己中意的好姑娘。她自己经历了一次痛苦的婚姻,自是不想让自己的悲剧在儿子身上重现。至于什么门当户对,在杨花花看来都是些不着调的妄言。她自己便出身贫寒,因而对那些视门第出身如金箔的望族没有一点好感。不要说儿子不喜欢那些女子,即便是要娶,她杨花花也要做足了姿态让他们来求,来请!怨恨的朝右杨钊的方向瞥了一眼,她在心中已经将这个拿不上台面的堂兄骂了七八遍。若不是他执意要求与东宫太子联姻以借势对抗李林甫,若不是杨家没有适龄的子侄晚辈,徽儿他,他也不用去做这个权利牺牲品!

紧邻泊煌亭主座右首的便是当朝宠臣杨钊了。他今天一身苏绸长袍,一角头巾包住了发髻。他这样的打扮无非是为了效仿名士,让自己显得更脱俗一点。可是尽管极力克制心中的喜悦,眉眼中透漏的那一抹欢喜还是将他刻意营造的平和淡雅形象一扫而空。近日来自己连番升官,几个堂兄弟也多或有升迁。在他杨钊看来,这些都归功于他的实干精明。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他如今成了杨氏一族在京中的代表,但毕竟是在虢国夫人宅中用宴,即便心中略有不满也不得不以笑脸相陪。这个女人很是有味儿,可以替自己、替杨家解决很多拿不上台面的尴尬问题。现在,还不是跟她翻脸的时候。

—〃文—“三妹啊,近日杨家喜事连连,你可是居功至伟啊。”

—〃人—杨钊挤出一抹笑容,主动冲虢国夫人示好。

—〃书—“哦?你倘真认为是我的功劳?”

—〃屋—杨花花扬了扬声调,狠狠的夹了杨钊一眼。

杨钊被臊的满面通红,轻哼了一声。“你,你看看你,哪里有点国夫人的姿态!”

杨花花却丝毫不准备就此打住,罗袖一甩道:“是,我没有国夫人的姿态,但这不是拜你所赐?某人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官位是怎么来的吧?你说我没有一国夫人的姿态,你又哪里有半分大唐肱骨的气度?”

杨钊被逼的无奈,低声乞求道:“你小点声,这在外人面前你好歹给我点面子。”

“呵!”

杨花花似是真的来了气,恶语夹枪带棒的吐露了出来:“是啊,你要面子我便不要了。我是个贱女人,是不?我的面皮就这么不值钱,连羊尿泡都不如?我就活该为你杨钊奔走斡旋,我,我跟个伶人歌姬又有什么区别!”

杨花花动了真情,玉泪顺着面颊滑了下来,滴在玉牒中,发出清脆的嘀嗒声响。

“唉,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还不行吗。你别哭了,别哭了成不?”

杨钊一时傻了眼,不知道自己哪句话犯了禁忌,惹得虢国夫人瞬时变脸。方才还言笑晏晏,转瞬却已梨花带雨。

似是注意到众人朝泊煌亭望来,杨花花敛了泪水,狠狠瞪了杨钊一眼:“我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你以后是升是贬,是死是活与我再没半点关系。倘若你再是不识趣的乱闯进来,我便叫家丁打断你的双腿!”

“你!”

杨钊不料自家族妹竟说出如此绝情狠毒的话,一时语噎,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三妹、钊弟、息怒,息怒。有话好好说。”

杨铦见二人火气越来越大,忙起身配上笑脸,当起了和事老。这二人于杨家都是支柱,此刻正是杨家起势最重要的时刻,可不能窝里斗!

“娘,你就不要对钊伯伯发火了。徽儿都懂,钊伯伯他也是无可奈何。”

裴徽浅浅一笑,拉起虢国夫人的手低声安慰道。

“孩子啊!”

杨花花搂住儿子,长叹道。这孩子太懂事了,可他越懂事,自己便越觉心中愧疚。有时她甚至希望他纨绔一点,挥霍一点,可他偏偏那么替杨家着想,却不知那一口一口叫着的钊伯伯仅仅把他当做一块晋升的垫脚石。大唐皇室的女儿有什么好?高阳公主、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哪个不是养了一府的面首?(注1)他李唐家不是讲什么伦理纲常吗?可他们天家却偏偏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光,做公公的娶了自己的儿媳,做媳妇的背着夫家在府中养了一群野男人!虽然她杨花花是女人,但却并不觉得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对。一个男人倘若连床笫上那一点豪狠劲都拿不出来,一辈子也注定是个窝囊废,不会有什么出息!

擦去了面上的泪水,杨花花终是和缓了语气:“娘都听你的,你若没有意见娘就不闹。”

轻手替儿子拢了拢鬓角的丝发,杨花花眼中满是慈爱。此刻的她不是什么虢国夫人,不是什么上承主恩的名媛贵妇,她只是一个疼爱儿子的母亲。

“炙鹿腿就是香,啧啧,这味道!听三师兄说鹿肉比羊肉还是来得鲜嫩,我起初还不信,待尝了这炙鹿肉,才明白为啥人们都想觅取封侯!”周无罪撕下一块炙鹿肉,随手扔进了嘴中,一边大口嚼着一边嗯嗯啊啊说个不停。

“切,就知道吃。死胖子,再这么吃你就不怕翻不上马?”

张延基将灌下一杯高昌葡萄酒,冷嘲热讽道。众少年本是对此次宴饮颇是期待,可谁知人家杨府店大欺客,压根就没把他们这群不入流的小军官放在眼里。照理说,这在功利的官场很是常见。谁耐少年们涉世不深,不懂得其中的缘由规则,只觉被人扇了耳光,浑身的不自在。

“有酒有肉,复有何求?”

周无罪给自己斟满一杯琼浆,一饮而尽。“吃完这顿饭,真是直娘贼的空虚加落寞。都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可若天天能吃到炙鹿肉,是苦海我也淌了!”

李括却是一直自酌自饮,不时抬头朝泊煌亭望去。

“怕是王太乐丞要赋诗了!”

玉杯一番流转,恰巧泊在了枫林渡太乐丞大人的桌案前,引来一番叫好之声。

注1:面首:即男宠,李唐公主都是重口味。武则天开了个好头,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都养了一府的面首,真是……

第五十四章 倾杯(四)

王维淡淡一笑,恰是温润如玉。

微微捋了捋三寸短须,太乐丞大人沉声道:“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赞誉便扑面而来。

“不愧是摩诘啊,此诗意境高远,吾等不及矣。”

一旁跪坐的岑参点了点头,毫无保留的盛赞此诗。在岑参看来,能够做到忠于本心,不被名缰利锁羁绊,在本朝唯有王维耳。独居于辋川别业,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如此恬静心原才能写得出此般和美守节的诗句;如此飘逸洒脱的人生才当得起精彩二字!

王维环视一周,冲众人微点了点头,以表谢意。

“好,好诗啊!”

杨钊虽是听不出此诗好在何处,但王维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太乐丞这一首菊赋,真乃旷世奇作。如此之才,不予升迁岂不是朝廷的损失?某明日便启奏陛下,保汝一个郎官的实缺!”

众人闻听此言纷纷皱眉,轻咳一声。如此良辰美景、正自品赏好诗美酒却偏偏听到了这么直白的功利话,不亚于正自大快朵颐,却吃出一只苍蝇来的恶心。这并不是说他们视封爵官职如粪土,但文人有文人的操守,文人有文人的底线。吟诗弄月便该吟诗弄月,若是让铜臭串了味,便再也作不出佳作了。到底是出身底层的街痞,不足予谋矣。

杨钊似乎也察觉出自己话中的问题,立时收了话头尴尬的笑了笑。

“好诗还需好诗续,太乐丞佳作一出,大伙儿可得加把劲了。”

杨花花柔媚一笑,解围道。虽然心中很不耻这个族兄的无赖嘴脸,但她却不得不替他百般斡旋,只因为他是杨家唯一能拿的出手的门面货。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杨钊也反应了过来,连声附和。

杨花花轻点了点头,玉杯便从枫林渡起航,缓缓朝下流漂去。至于它停在何处,朝向何方,就不是众人关心的问题了。

“括儿哥,要我说啊,在座之人无人能作出超越此诗的作品。”

张延基撕下一片熊掌,轻巧的切碎扔进口中。

李括摇了摇头道:“以我之见,太乐丞大人是在以此诗告诫杨氏一族,只是他们却没有听出丝毫。”

“什么?这作诗也能劝诫?我怎么没听出分毫?”

张延基大口嚼着肉脯,询问道。

“凡人呐,凡人!”

周无罪轻摇了摇头,径自说道:“现在杨家权势如日中天,在这大唐除了右相能对其稍加压制,恐怕便没有人能遏制杨家的气焰。只是常言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凡事皆有因果循环,若是不知收敛,企图逆天而行,只能是自食恶果。”

“喂,死胖子。怎么整的你跟算命道士似的,不过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

微顿了顿,张延基接道:“阿爷就常对我说。越是权势鼎盛的时候便越要谨小慎微,因为你攀到半山腰好歹是往上在爬,但若到了峰顶便只能朝山脚跌去了。”

李括轻点了点头:“最可怕的不是能力不济,而是不自知。”

转眼间天已经黑透,杨家的婢女仆人将早已准备好的烛炬安插在檀江两侧,一时间整个杨府后院明若白昼。玉杯缓缓漂浮开来,绊到一块方石,生生停在了李括面前。

少年一愣,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该轮到我作诗了吗?

“这是谁家的小郎君,怎么看的这么面生?”

杨钊见李括面相清俊,顿生好感,低声问道。杨铦轻声回道:“据说是前左相李适之的独子,前些时日马球赛上因表现优异被封了个宣节校尉的武职。”

“哦?”

杨钊一时来了兴趣,宫中马球赛时他恰巧在核查京畿各县上报的土地田亩,因此错过了一场精彩的对决。

“可不是吗,这李家小郎君现在该是在哥舒翰帐下任职吧。能文能武的,倒是个做官的坯子。”

杨花花拢了拢散落在旁的发丝,柔声道。

嗯?李适之、李林甫……对杨钊来说,李括是否有才干并不打紧。他最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忠诚,大唐后进晚辈这么多,有才华的不少,但为什么被重用的却只有那千余个?杨氏家族根底薄,需要培养大量的心腹以为己用。但这并不意味杨钊会放宽对门生的审核标准。能力差,才干低可以慢慢培养,可若是脑后生了反骨,谁不怕被人背后捅上一刀?李括这小子的阿爷是李适之,那他该跟李林甫势不两立。本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的原则,杨钊对李括生起了浓厚的兴趣。

李括稳了稳情绪,沉吟片刻后道:“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欲知却老延龄药,百草摧时始起花。”

“嗯?”

杨钊轻哼一声,下意识的朝杨花花看去。他不擅格律,勉强作些打油诗还行,真要让他品评诗词好快,无异于刀割斧镬其心。

杨花花半眯着眼睛,细细品着诗中语句。“以轻肌弱骨之身,泛尽天边流霞。百草催时始起花,百草催时始起花!”

虢国夫人眸中闪出一抹光亮,声调中竟是带着些许久违的欢喜。

“你便是太子宾客、给事郎、宣节校尉李括啦?”

杨花花隔“江”发问,话中带着些许说不清的暧昧。

“我便是李括,谢夫人夸奖。”

少年冲杨花花微一拱手,浅浅一笑。

“有趣,有趣。”

杨花花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在马球赛上她便对这个勇毅果敢、年少有为的小郎君生出了些许好感。现在又得知他在诗文方面的造诣。如此文武全才之人,她如何会不动心?以往她接触的那些号称文武齐全的世家公子要么恃才傲物,自命清高,让人见了就来气;要么唯唯诺诺,胆怯如鼠,没有一点大男人的担当。而李括却与他们不同,少年进退知度,举止得体。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人如沐春风,杨花花现在很想把这个少年收入杨家帐中。她有一种预感,李括日后必定会成长为一方权臣。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现在将此子收入帐中,他必会感恩戴德,对杨家效死忠。

“哦,奴家见你小小年纪,竟然作出轻肌软骨这等诗句,恁地讨打!”

杨花花戏谑的盯着李括,她要看看少年如何作答,看看她杨花花有没有看错人。

冲虢国夫人拱了拱手,李括朗声道:“轻肌弱骨绝非烟花所特有,金蕊流霞亦非专指美人芳华。我大唐何尝又不是一株傲然绽放的菊花?欲千秋基业得以延传,则必当于百草催时而起花!”

杨花花酥胸一颤,一时惘然。这句话如一支利锥启开了心头的那把如意锁,唤醒了尘封十几年都不敢触碰的记忆。

“我大唐欲千秋基业得以延传,则必当于百草催时而起花!”

十八年前,剑南道(注1)渝州郡治巴县城的那个夜晚,一个裴氏少年手捧一束杜鹃花慨然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那时的月光和今夜一般的朦胧、酥软、使人沦滑…………

注1:剑南道:即汉朝的益州,今日的四川省。唐朝立国后,改益州为剑南道,治所位于成都府。因位于剑门关以南,故名。其实唐朝主要实现的是州县制,道主要是监察,是一个广义的划分。具体的统治还是州县两级。

第五十五章 倾杯(五)

长安今日的夜晚是那么宁静,你可以清晰的听到秋虫窸窸窣窣的鸣叫,你亦可以轻松的分辨出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宣阳坊虢国夫人宅中,杨花花正倚坐在铜镜前发呆。突然被人勾起十几年前的回忆,甜甜的、苦苦的,满口说不上来的滋味。李括,这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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