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中的辞令都是些老套的论调,没有什么实际参考价值,而传旨特使的话才是哥舒翰想要探听到的。所以无论如何,他要尽力讨好眼前这位宋特使。
“不知陛下可有密令要告知于某?”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哥舒翰态度摆的如此低微,宋浑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叫我传话给你,军粮允许陇右自行募集,务必在七月之前拿下石堡城,否则王忠嗣就是你的下场!”
哥舒翰身子猛地一颤,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已破灭。什么叫准许陇右自行募集军粮,若是还能收上一斛米他还至于厚着脸皮连番催促户部拨粮吗?(注3)“特使大人,朝廷就不能在拨下十万石粮食吗,即便五万石也能应应急。”
“哥舒将军,非是宋某矫情,但我也要忍不住替圣上抱一句不平。”
宋浑朝长安方向抱了抱拳道:“太仓的储粮已见了底,京师一斗米的价钱已经涨到了一百五十文,朝廷已经是勒紧裤腰带支持陇右战场,就请哥舒将军不要再拖延战事了!”
注1:在唐朝,一石约合106市斤。粗略按一百斤合一石算,15万人日耗30万斤,相当于三千担。支持十五万大军一个半月的口粮相当于十五万石。当然,还有骑兵马匹的消耗。战马主食依然是粮食,辅之以少量草料。每匹马耗粮相当于10个士兵。这么算下来,二十五万石粮食要支持一个半月确实很难。
注2:在今克什米尔西北部,都城孽多城(今吉尔吉特)唐朝时是葱岭上有两个较大的国家之一,原为唐属国,是吐蕃通往安西四镇的交通要道。
注3:斛为唐朝以前民间对石的俗称。旧时,十升等于一斗,十斗即一百升,等于一斛。一斛即一石。《新唐书·食货志二》记载:“时岁敛钱二千五十万缗,米四百万斛。”
全国米粮才四百万石,一下拨给哥舒翰二十万石真的是不少了。
第四十四章 扬旌(一)
将特使张浑一行人安置妥当后,哥舒翰便径直回到了府邸内厅。大马金刀的横坐在胡床上,他心中怒气难消,拧作一团的眉头上一时飘着一抹深深的黑线。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哥舒翰愤恨的将一只玉杯掷了出去,只听一声脆响,玲珑巧物顷刻间便化为一抔碎片。
他哥舒翰不是不通情理之辈,只是朝廷一味用强逼他决战,却没有将可能的后果考虑进去。行军打仗讲究步步为营,最忌贪功冒进。河湟之战是关乎两国国运的大战,每一处隘口的争夺都关乎到战争胜败岂能不添上百倍小心?茫茫赤岭,唯有夺下了石堡城才能进而翻越赤岭,进而夺取大非川、九曲。可这石堡城建在悬崖险峰之上,高耸入云,易守难攻岂是轻而易举就能夺下的?
若没有充足的粮草储备,合理的兵力调度即便十五万大军围在石堡城下,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大帅,可否听高某人一言?”
高适忖度了片刻,沉声道。
“达夫,你说!”
哥舒翰心中郁结,连带着语气也带了些火药味。
高适笑了笑道:“其实,速攻石堡城没准还是好事。”
“哦?”
哥舒翰一下来了劲头,摆了摆手道:“达夫有何高见?”
高适轻捋着胡须道:“石堡城一日在吐蕃人手中,伏俟城的粮草便可源源不断的运往赤岭。我们即便囤积了三个月的口粮如何能拖的过吐蕃人?况且赤岭气候高寒,冬天来的早。若是真拖到九、十月份怕是要下雪了吧。”
哥舒翰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也是我所担心的。所以我将作战计划提前到四月,就是为了避开赤岭那吃人的寒冬。”
“所以,我们速攻石堡城乃是上策,拖得越久越是吃亏。况且,大帅不是还在青海东北畔建了一座神威城吗?”
哥舒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赞道:“达夫真乃我的荀文若,张子房。得君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正自感慨间,一名亲兵走进内厅汇报道:“禀报大帅,李都尉回来了!”
“速速有请!”
哥舒翰心中暗道,能不能在吐蕃人身后狠狠的捅上一刀,就看此子的作为了。
不一会,李括便在亲兵的引领下步入了节度府内厅。
少年上前几步,单膝跪倒道:“末将李括参见哥舒大帅!”
哥舒翰微笑着迎了上去,虚扶起李括道:“李将军辛苦了,今晚不如来参加我准备的酒宴,也算为你接风!”
李括点了点头道:“多谢大帅厚爱。”
哥舒翰心中很是满意,这个少年虽然年岁小了点,但举止行为皆依理忖度,让人很是受用。若是悉心栽培,日后定成大器。
“不知李都尉这次率斥候营翻越赤岭,潜入吐蕃腹地可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哥舒翰清了清嗓子,终于主动开口。
“末将这次去青海西畔,给大帅带来一个好消息!”
少年却是话锋一转,笑了笑道:“吐蕃在赤岭一代驻军所用的粮草多是从伏俟城一代运送,末将在分析了地形情况后用计攻破了伏俟城,将城中五十万石存粮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哥舒翰虎躯一震,急声道:“什么,你将伏俟城中的存粮都烧光了?”
“正是!”
哥舒翰心中大喜,拍着大腿道:“真是天助我也,我正愁吐蕃人占据粮草优势行拖字诀到底,这下李都尉便替我解决了难题。若我大唐男儿个个都如李都尉,九曲、大非川收复指日可待!”
李括羞得面颊通红,抱了抱拳道:“大帅谬赞了。”
哥舒翰摆了摆手道:“我哥舒翰是个爽直人,最讨厌玩那些个文字游戏。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我大唐奉行的军规。这样吧,你的功劳我且替你记下,等打完了河湟会战我再亲自替你上表请功!”
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哥舒翰喜不自胜。
“七郎,你这次真的是立了大功!大帅可是把你看做亲生孩子培养啊!”
高适轻捋着胡须赞叹道。起初他只是认为李括稳妥持重,是一良将;现在看来,此子颇有急智,能从战略全局审度形式,实为难得。
“高伯父,您要再这般说,括儿真要无地自容了。”
李括倒是还是少年心性,一时被夸得飘飘欲仙,忙摇了摇头令自己清醒过来。
“文有高达夫,武有李七郎,我哥舒翰定要为大唐除去百年之患!”
哥舒翰攥紧了拳头狠狠击在了案几上,一字一顿道。
宣嘉大街一条弄巷内,穿行着十好几个身披黑色披风的男人,其间跃动着一抹耀眼的素白之色。他们左突右撞,却是丝毫不曾停下脚步。被踢翻果酥摊子的小贩低声骂了几句后也觉索然无味,拾起跌至地下的切糕,擦了擦干净复又吆喝了起来。
“卖切糕哩,又酥又脆的切糕哩!”
这一代地处喧哗热闹的贵仁大街背侧,颇是幽静。除去几家插着茶旗酒幡的店面,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
这一行人停步在一家唤为‘客然居’的茶馆前,领头一黑衫男子阔步上前和小二交谈了一番。没过多久,他便点了点头迎着身旁的白衣中年男子进了店铺。
一行人在一处靠窗的圆桌前坐定,那中年男子冲黑衫护卫点了点头,黑衫护卫心领神会的起身,高声冲小二喊道:“去请高公子速速过来一叙!”
那小二连声称是,麻利的撒腿便往二楼跑去。
过了约莫盏茶的工夫,从阁梯上走下了一个身着暗红色折纹套袍的青年男子。他大概三十来岁,皮肤白皙,面紧无须,含着笑便向白衣男子迎来。
“宋公前来,何不相告?高某此时才来拜见,失敬,失敬。”
那黑衫护卫轻嗤一声道:“没想到堂堂游击将军,安西大都护之侄高秀延也会害怕?我还道您连圣人都不放在眼里呢。”
高秀延面露不愉之色,看行头此人最多也就是个校尉一级的小官,竟然敢如此对自己说话。若不是看在他主子宋浑的面子,他立时便会叫亲兵废了他!
“还不请高将军入席,愣着干什么?”
宋浑笑眯眯的盯着高秀延,淡淡道。
“哼!”
黑衫男子挥了挥衣袖,怒喝一声。
高秀延被人‘扇’了记清脆的巴掌,亦是满脸黑线。
勉强入席坐定,他主动寻求和解道:“非是高某有意怠慢宋公,只是宋公乃是特使,身负皇恩,自当先去节度使府宣旨。若是那时我贸然前往,怕是于己于宋公都非善事。”
宋浑敲打着手指道:“高将军做的对,宋某没有一丝责怪将军的意思。我们都替李相国做事,要齐心些才好。”
他刻意将李相国三字咬的极重,提醒高秀延所得的一切,都是源于李林甫的提拔赏识。
高秀延有些促狭的笑了笑:“宋公说的是哪里话,李相的栽培之恩高某怎会忘记。只是这段日子边关战事吃紧,没有时间去拜谒他老人家罢了。”
宋浑从袍袖中抽出一张信笺,置于案几上。
“李相托我将这封信交予你,还希望你不要让他失望。”
高秀延皱了皱眉,这信笺用火泥封了口,它的内容自是无人可知。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李林甫这个老狐狸会在陇右战事正起时托他做什么事呢?他越想越是好奇,心中好似有只爪子不住抓挠,直痒的人发狂。不过碍于礼节,他却不能现场就拆封。
缓缓拾起信笺,小心的放于袍袖的夹层中,高秀延替宋浑斟了一杯酒道:“我是李相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徒弟再发达还能忘记师父的好吗?宋公就放心吧,即便李相让我现在砍了自己的亲娘老子,我高某人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宋浑皱了皱眉,这高秀延端是一身兵痞之气,哪里有半分豪门望族的气质?李相国将任务交予他,怕是看错了人。
“宋公此行不妨多待些时日,说不准还能砍上几个蛮子挣一份军功!”
高秀延举杯一饮而尽,爽朗笑道。
“我还是不凑那份热闹了,宋某也就动动笔杆子的能耐,真要是保家卫国,靠的还是高将军这样的国之栋梁。”
宋浑摆了摆手,婉言谢绝高秀延的好意。
“莫道羔裘无壮节,古来成事尽书生。”
他宋浑可不是靠刀口子吃饭的莽夫,也不屑去做人头换功名的血腥买卖。
纵观历史,自打先秦两汉起,真要兼济天下,靠的还是煌煌公卿!(注1)……
注1:这是宋浑的观点,也是大多数文人的观点,但不是我的观点。我一直认为,国家的强盛还是得靠强大的军事力量支持。没有一个强大的国防,何来安稳的发展环境?
第四十五章 扬旌(二)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
锦瑟横床叹,倦出犀帷帐,王孙骄马。
冷月初升,杜鹃飘香。陇右节度府外早已是车水马龙。
今夜,一场盛大的晚宴将在陇右节度使府内举行,一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陇右道各州的行政长官,各县乡绅名士,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都朝府邸行来,皆想借着这个机会讨得哥舒翰大帅的欢心。
哥舒翰的心腹张守瑜此刻自是在节度使府外的大门处迎来送往,陪笑拱手。来往众人皆是对这位哥舒翰眼中的红人颇有好感。有着如此高的军阶和主帅的亲睐,他还能礼贤下士,毫无一般高级军官的傲狂之态,实属不易。
“韩老太爷,您怎么来了。大帅若知道,定会欣喜异常的。”
见一个身着淡黄麒麟蜀锦长衫的老太爷在下人的搀扶下缓步而来,张守瑜忙迎上前去。
“守瑜?我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孩子呢,现在都长成大人了。好,好,我高兴啊。”
那韩老太爷见张守瑜走来,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张守瑜见那韩老太爷将长辈的姿态摆足,便应和着道:“您老人家便是大帅见到也得喊一声伯父,这次大帅筹备晚宴,您府上派个小辈儿就好,怎敢劳您老人家大驾呢?”
那韩老太爷摆摆手道:“说来哥舒大帅上任一两年来,整饬边防力抗吐蕃,保得我陇右宁安,就凭这点老朽怎么也得来给他捧个场不是?”
张守瑜唯唯称是,忙唤来门房将韩老太爷送进府中。
韩老太爷前脚刚走,便见一身着苏绸淡鱼纹白袍的中年男子在随从的簇拥下向节度府走来。
“韦使君,您能莅临此次宴会,家父定会大喜的。”
待看清来人乃是陇右韦家的现任族长后,张守瑜忙迎上前去。
那韦氏家主浅笑道:“守瑜啊,我与你们大帅也算是老交情了。今日他设宴,我怎能不来捧个场?”
张守瑜躬身答谢,自有管家跑来引领这位韦氏家主。
要说这陇右韦氏,在这鄯州城乃至整个陇右道都是无人不知的。虽说南北朝政权更迭甚为频繁,至前隋中原又是战乱不断,但这些世家大族却是任由王朝兴替,却屹立不倒长久兴盛。
自从魏晋大族王,谢(注1)衰败以来,便形成了最强盛的七个家族。分别为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河东裴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陇右韦氏,陇西李氏。虽然韦氏在七大士族中排名靠后,但无论是财力还是人才都是不容小觑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像陇西李家这样靠军功起家的世家也无法与韦氏相提并论。若不是太宗陛下重排了姓氏顺序,李姓将被死死的压在七大世家最末首。在这些世家眼中,所谓的新兴军贵不过是甘愿为胡虏卖命而一朝得势的暴发户罢了。(注2)前隋虽然废除了南北朝盛行的九品中正制,但门阀观念却早已深入人心。本朝定鼎之后,虽然朝廷极力打压世家权贵,但在这些世家公子眼中,那些寒门子弟不过如草芥一般。从小受到良好教育和家族文化熏陶的他们无一不志向远大,以天下为己任。虽然国朝开科取士,但三年仅一举,全大唐的进士至多不过二百余人。
要运行唐朝如此之大的国家机器,仅靠这些进士肯定是不行的。故而朝廷之中,官员很大一部分还是出自这些世家大族。
有了丰富的朝中人脉,这些世家公子更加不把地方长官放在眼里,对于一些没有背景的官员,得罪了世家大族无异于对仕途宣判了死刑。
更有甚者,在某种程度上,世家大族的繁盛甚者威胁到了皇权。
自显庆元年(注3)以来,朝中重位无不被世家垄断,及至天宝,世家势力已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圣上也曾大刀阔斧的改革,但却收效甚,甚至隐隐有着被反噬的迹象。
李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