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清早拔营出发,到现在弟兄们还没有吃上一口热饭,直饿的人浑身发抖,不住心慌。偏偏这惹人嫌的光景又添上几分燥暑,怎能不让人心中愠怒?
“括儿哥,依这速度今夜前定是能到河口(注1)大伙儿还都饿着肚子,不如先跟高帅请示一番,扎营休息一晌吧。反正哥舒大帅要求我们,最晚六月初十之前抵达九曲城,没必要赶得这么紧吧?”
张延基揉了揉快要颠散架的腰肢,轻声嘟囔着。
李括紧了紧缰绳,轻缓马速等着张延基近前。
“那可不成,我们横渡青海的目的就是奇袭九曲城。既然是奇袭就一定要有速度,如果走三天歇两天等你到了吐蕃人家门口,黄花菜都凉了。”
李括摇了摇头,一脸苦笑。
“不行就不行呗,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
张延基摊开双手,满面委屈。“唔,肚子又开始叫了。老兄弟,看来只能委屈委屈你,先垫点烤馕了。”
“李将军,李将军!”
苏塔酋长催了催马鞭,迎身上前。“前面有遗落的牛粪,新鲜的牛粪!”
李括心中大喜,发现了新鲜的牛粪就说明附近定有大的牧群出没。联军一路前行几百里未见人烟,已是士气疲敝。此时若是传出这个消息,对稳定军心确是大有裨益。
“应该是河口城!”
苏塔酋长轻捋了捋胡须,笑道:“我隐约记得河口城前有三座栾石状的山包,眦连相接。我们已经翻越了两座,这第三座不正在眼前嘛。”
“嗯。”
少年点头称是,眺目远方确是看到极目远处一弯隆起的青色。
“多谢老族长了,要不是您引的路,我们这一路上还不定得遇到多少吐蕃人的游哨!”
少年挽着缰绳冲苏塔酋长遥遥抱了抱拳,诚然谢道。
自打出了大非川,在白狼族勇士的引领下大伙儿一路绕水湾穿小径,虽然多费了不少脚力,却没遇到一骑吐蕃的斥候。既然时间允准,多跑些路也没有什么不可,毕竟大伙这次是要学那孙膑围魏救赵,而不是单纯的为了攻城拔寨。
行军的隐蔽性在他看来比什么都重要。
兵法中不是常说吗,领兵打仗要做到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微乎微乎,至于无形。
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只要能逼得赤岭一线的吐蕃人回援,这场河湟会战大唐就打赢了一大半!
苏塔酋长摆了摆手笑道:“李将军又说笑了,天军降至大非川乃是纳吉部的荣幸。苍狼的子孙自当作为引路人,将唐军引向神圣的战场。对于朋友我们会拿出珍藏的乳酪美酒,对于敌人我们会毅然挥起手中的弯刀。与唐军一起作战,是白狼族勇士的荣耀。”
苏塔酋长半眯着眼睛,等待着李括的反应。他这话说的半真半假,秉心而论他确是对唐朝的好感多于吐蕃。不过,像他们这样的小部族是没有什么权利谈论友情的。夹在吐蕃和大唐两个大国之间,这样的游牧部落大多会选择较强的一方依附。随风而飘,随风而倒。虽为人不耻,但也实属无奈。你大唐、吐蕃为了疆土、威严而战,纳吉部也得守着眼前那片草场不是?
若不是伊索的死,自己更有可能投向吐蕃一方,毕竟吐蕃人经营九曲、大非川一代良久,其统治者的地位并不是那么好撼动的。但伊索的死深深刺激了他早已麻木的心,人生俯仰一世,若连建功立业的欲望都没有,岂不是活得太憋屈了?
更重要的是,这个刺杀案使族中隐隐分化为几派。几股势力为争夺未来族长之位暗中角力,争的头破血流,十足让人头疼。伊索虽然不为族人所接受,但好歹还占着一个族长独子的身份,那些燕雀倒不敢过于嚣张。他这一死,可是苦恼了自己啊。自己需要展现出足够的实力和魄力才足以震慑这些豺狼,而在眼前就摆着一个绝好的机遇。
盛则昌,败则亡。
虽是如斯残酷,但苏塔只觉自己停滞了几多年的脉搏复又跳起,寂凉了十几载的血液重又沸腾!三万唐军精骑横渡青海,直驰大非川竟然没有遇到什么有效的阻击,这足以说明吐蕃后方军力的空虚。那么在自己族人的引领下,悄无声息的潜到九曲城下也就不是什么不可完成的任务了。
“我大唐视四海诸族为一家!”
李括骄傲的扬起了头颅道:“苏塔酋长既然甘愿与唐军合作便算是我唐人,自当受我大唐朝庇佑。事成后我将奏请哥舒大帅,请求陛下册封您为延西可汗,领河口九曲一代草场。”
苏塔闻言大喜,忙道:“苏塔甘愿为大唐,为天可汗效死力!”
虽然他与高秀延在秘议中已就九曲、河口一代的土地有了一个明确的划分,但若是能正式得到唐朝皇帝的册封,他自会更加欣喜。
倒不是说他苏塔贪慕虚荣,沽名钓誉。实在是这一个封号中包含了太多的信息、寓意。
延西可汗,延西……延西,延西!
这说明唐朝皇帝没有满足于拿下石堡城,甚至没有满足于控制九曲、大非川!
伟大的天可汗是要将大唐帝国的版图延伸到极西之地,他要建立堪以比肩曾祖父的不世功勋!
唐朝皇帝的生命已近迟暮,自然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万国来朝,而任何敢于阻拦他计划的部落民族,不管有多强大都会在大唐铁骑下惨呼求饶。即便强盛如吐蕃,控弦之士逾二十万,在大唐皇帝的天子之怒面前不也战栗颤抖,陪上了倾国之力吗?
说到底,这是一个面子问题。
唐朝皇帝绝不准许在他的国度周边有任何桀骜不驯的族落,绝不准许有任何部落挑衅他的天威。即便赔上全国财力,他也要打这一仗!
“嘶!”
苏塔酋长吐出一口寒气。想通其中关节,他自是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假使他囿于吐蕃威势将三万唐军的踪迹汇报给吐蕃守军,得到的也不过是几千头牛羊的奖赏,而因此将会得罪整个大唐朝廷!
三万唐军的生命在大唐皇帝的眼中或许根本不算什么,但它却是一个绝好的兴兵理由。大唐国富民强,全民尚武。天子一令之下,自是响应者无数。到时,数十万唐军翻越赤岭,来为他们的袍泽报仇,那时自己不就成了吐蕃人推出的替罪羊?
若是因为一桶之蜜就毁及池浆,他苏塔可就真的有苦无处诉了。
还好他选对了路,这可是事关全族近万老少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有时作战双方的气势与决心便已注定了战斗的胜负。
他要的只是唐人的一个姿态,一个承诺。
只要大唐皇帝还想开疆拓土,扩展大唐的疆域,他这个延西可汗便不忧有易主之患!
“阿爸,阿爸!”
艾娜脆如银铃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苏塔酋长转身望去,只见爱女如璞玉般姣好柔滑的面颊上漾起一抹微笑,正直勾勾的望着他。
“唉!”苏塔酋长心中一暖,直是感慨万千。自己虽然失去了伊索,可不是还有艾娜陪伴呢吗?
长生天最是公平允准,往往草甸子上一场大火过后,却是留下了如金沃土。若是自己只去抱怨大火的残酷,却忽视了沃土的润肥,岂不是自寻苦闷吗?
“阿爸,你看看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前面就是河口城的界碑了!”
艾娜努了努嘴,佯装不悦道。
河口肥美的草原上,一队黑压压的骑兵驰过,惊起几多飞鸟。(注2)“哥哥你骑着骏马,乘骑出征啊,我在草原牧着羊。为你挤好新鲜马奶啊,等你归来好品尝;哥哥啊你执着弯刀,奋勇拼杀啊,我手执羊鞭望着远方。为你蒸好酸奶酪啊,等你回来好品尝……”
艾娜轻声唱诵着,眼神不时瞟向李括。
“这个孩子啊!”
苏塔酋长苦笑一声:“也好,也好。若是他们俩真能成就一番姻缘,于白狼族可是天大的喜事。
放眼望去,万里草原尽碧,这沃土千里不久后就将变成纳吉部的牧场了吗?……
注1:河口:今青海玛多。
注2:唐书吐蕃传有言:河口、九曲地宜畜牧。
第六十七章 碑界(一)
“到河口了!”
图拔单手挽着马缰,咧嘴笑道。
图拔暗自艳羡,这一代可真是水暖土肥的好地段!远远望去,肥美的牧草生的齐膝高,随风而飘随风而动,让人心生荡漾。每隔十几步便从地底冒出一个深浅不一的草窝子,拨弄开杂草,保不准里面便藏着一只半只野兔子!
“长生天赐予的瑰宝啊,请哺育滋养你的孩子们吧!“苏塔酋长单手贴肩躬身朝北一礼,脸上满是虔诚。
这颗洪荒千古的高原明珠,更像是一个绿草荫庇的世外桃源!这第三座栾石状的山包便是一个界点,远远望去,隆起的土原四周环绕着巍巍青山,而中部却生着地势平坦的高原牧场。
翻过这道山梁,众人竟然看到如斯美景,只觉如梦似幻。
一条清澈晶莹,如无暇玉带的河流从前侧一背阳的山峦倾泻而下,淌在了千里碧色的草原上。仿若与天际连成一线,这河流七拐八弯恰在众人前微微打了一个节便复又朝东南流去,般若朝圣的佛徒。
广袤的草原前端起于山脚,尽头伸向天际。远山上星星点点的撒着几顶帐篷,不时从中冒出缕缕炊烟,雪白的羊群悠闲的在草坡上蠕动。
勤劳的牧民女子在浅湾旁汲着水,如此清澈无暇的河水该煮出多甜美的马奶茶?雄鹰般的汉子在策马奔驰,驱赶着马群,这样肥美的牧场该养成多么健壮的骏马?
一切都是这样的粗犷与古朴。系着传统与虔诚切如同混沌之初。
最令众人惊羡的便是那碧草深处点上的那紫色的小花。夏日是高山草原的花季,盛开的百花像繁星落地。夏河滋润着万千生灵,一片片草窝依偎在幽蓝的湖边、河旁,微笑浅歌般的生长着。
繁花似锦,花开花落,无声无息,静观人间冗繁寂寥。
“莲花万朵矗云端,瘦影香风压客鞍。莫怪归途频勒马,好山只在回头看。”
李括低声吟道,如斯美景,少年只觉置身幻境。如果说大非川白狼族的牧场,少年只觉的繁美,那这河口草原便称得上仙境了。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观!
“括儿哥,括儿哥!”
张延基拍了拍李括的臂膀,满脸得意。“我说今晚能到河口吧,瞧,还没入暮,我们便看到界碑了!”
“啊!”
李括一个激灵方从神游中走了出来,抱怨道:“少说句话能把你憋死?没看到我在思考接下来的战事吗,真没眼力见!”
他故作愠怒,却如何唬得住张延基?
张小郎君撇了撇嘴做了个鬼脸道:“怕不是才子思佳人吧?如此美景,怎能没有伊人倚怀?我看那个艾娜塔格对你有点意思,括儿要不就收了他?”
李括见他如此嬉笑嘴脸,却是没了脾气,摇头苦笑道:“你哪里看出人家思慕我?况且,我是允了阿甜的,她在等我回家!”
艾娜塔格对自己频频示好,他怎能不知?只是少年曾对阿甜作下了允诺,怎能如此见异思迁?
“噢,噢。原来括儿哥要做那温文如水的佳公子,不负佳人那如水回眸啊?”
张小郎君却是不肯放过李括,好不容易放下疲惫换上笑容,怎能不好好逗逗闷子。
“随你怎么说!”
到底是少年心性,李括在张延基一再逗弄下竟隐隐有些不愉,脸上鼓起了小包。
原来他还是那么随性用情,张延基吐了吐舌头,有些人一生都不会变,变得不过是这世道和世人的眼光!
众人在高秀延的的带领下缓缓朝石碑处行去,此处近及河湾,自是牧草肥美。不远的地方,一匹顽劣的枣红色高原马打着响鼻正朝众人奔来。
“嗖!”
空气中爆出一丝脆响,一个结着环的绳套应声而出,将将套在了那枣红色马匹的脖子上,竟是不差分毫!
那枣红色马匹吃痛之下前足立了起来,不住悲嘶挣扎却是如何也逃脱不了绳索的束缚。
“好身手!”
周无罪啧啧称道。他最佩服的便是牧民套马的工夫,一根缰绳只需打个节便能收服一匹桀骜的野马当时值得艳羡。
原来那套马之人竟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那少年见有声音传来,还以为是牧主携族中的勇士归来,也不做多想。但他只稍一想便觉冷汗直流,是唐言,他们竟然说的是唐言!
“王小春,快跑,是唐寇!是唐寇!”
王小春身后响起一个充满警惕的声音,他虽是说的唐言却是夹杂了许多胡音,颇为晦涩生硬。
“啊!”
王小春回转过身看到数万唐骑自是心中大惊,若不是单手挽着马缰,便要跌下马背了。
“不要紧张,我们没有恶意。”
见那两人生的一副汉人面孔,李括面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在几十步外的位置张开双手以示友好。
“你们,你们不要过来!”
王小春紧紧盯着众唐军,若不是撇到他们手中的弓弩,少年怕此刻便拨转马身纵骑奔逃了。
“你们是唐民?”
李括有些犹疑,终是开了口。王小春明显是汉人名,不过他的唐言却说的颇为蹩脚。
“唐寇,我们不是唐寇!”
王小春眼中闪过一丝惊惧,忙在一旁摆手。
“赶紧回去牧马,军马的牧草必须在今晚前全部割好扎成捆。若是误了行军大事,小心你的脑袋!”
一个吐蕃牧主挥着马鞭从山包后赶了过来,厉声喝道。
王小春打了一个激灵忙回身道:“哎,这就来,这就来!”
他这话却是用的吐蕃语,不疾不徐确是比唐言顺畅许多。
王小春回头瞥了一眼唐军,便是再不犹豫毅然挥鞭而起。
第六十八章 碑界(二)
“把他们全部杀光!”
高秀延眸子中满是阴鸷,指着百步外的十几个吐蕃督头沉声下令。
河口是吐蕃在东南境内最重要的牧场,稍有差池便可能引来附近戍军。为了军队的安全,决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唯有把这些吐蕃人杀光。
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半分仁慈!高秀延的亲兵队长雷方戎抱了抱拳便领命而去。近百唐军轻骑只用了数秒便奔驰到吐蕃督头身前,挥刀便砍,迎头便劈。那些吐蕃人本以为这支军队是附近路过的吐蕃骑兵,这才不紧不慢的朝前走去,谁曾想却是人见人恨的唐寇?
“唐寇,是唐寇!赶紧去禀告俟今,快去!”
这些吐蕃督头只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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