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文道:“听说大将军明日要赶往夷维城,途中可经过博城,是否有暇到小人府上一述呢?”
伍封道:“按说在下应该前往大人府上,实不相瞒,新春之时是在下与公主的婚期,须提早赶回临淄,如今连一月也不到了,在下到夷维之后,还要去主城,只怕无多少时间到府上拜访。不过,新春之后,在下必会与大人相叙。”
高丽文点头道:“原来大将军如此繁忙,不如由小人带着族人为大将军开道,途中也好一叙。”
伍封笑道:“如此最好不过了,在下有不少侍从,未必定要麻烦贵族中人。”
高丽文道:“既然大将军不喜欢太多人,小人只带十人相随,陪大将军同到夷维城吧。”
伍封拱手道:“大人如此盛情,在下却之不恭,明日便一道出发吧。”
高丽文谢过回座,东屠奔又走上前,道:“小人大老远从齐东海边赶来,正想与大将军一聚,不料大将军明日便要走了,若是大将军一阵间有暇时,小人有事想向大将军禀报。”
伍封心道:“定是你东屠族人与胡胜合谋害人,见被我识破,想加以推脱。”本想拒绝,又想:“我镇抚莱夷靠的便是九族,暂不可在心中有所偏颇。”笑道:“正想与令子谈一谈,等一阵我们借上人的厢房一叙便是。”
夫余贝见人到齐了,遂命歌姬为舞,奉上酒肴,伍封见他们这些习惯与齐人是一样的,心想夷人臣服齐国已久,除了族中的特别典事外,其余的只怕与齐人一样了。
伍封见东屠奔与夫余贝私语了一阵,夫余贝点了点头,命人带路,东屠奔来请伍封到厢房,伍封站起了身,随东屠奔到了厢房,夫余族人奉上了果品淡酒,自行退了出去,房中除伍封和东屠奔外,再无他人。想是夫余贝曾有交待,怕他们误会偷听,让家人全部退开。
伍封暗赞夫余贝机灵,便听东屠奔道:“大将军,犬子昨日与胡胜携手对付倭人,得罪了大将军,小人先向大将军陪罪。”
伍封见他毫不隐讳,自承其事,愣了愣,道:“其实在下也知道胡胜在谷内,东屠族人却藏在谷外,只是不知令子是否知情,便只向谷内的盗贼下手。”
东屠奔叹了口气,道:“小人远在东海边上,只是为了今日的比武才赶过来,怎知犬子会胡作非为?那胡胜以前是小人府中的勇士,后来跑出去当了盗贼,幸好别人不知此事,否则,还以为这些盗贼是小人派出去的人哩!”
伍封心中正有此类想法,见东屠奔说得有理,心道:“原来是熟人,怪不得你儿子用千金向胡胜买那匹黑龙。”
东屠奔道:“小人请大将军来厢房,其实是想请大将军援手,解我东屠族的内忧外患。”
伍封奇道:“东屠族在莱夷九族之中,实力可排在第一,还有什么内忧外患呢?”
东屠奔叹了口气,道:“这与鄙族中的习俗有关。鄙族中的继嗣之法,是兄死弟及,无兄弟时,再传给长兄之子。”
伍封道:“这种传位之法,与吴国相同,最易生乱。”
东屠奔又道:“先伯父死后,理应由先父继为族长。但先父那时在楚国左尹伯却宛手下为将,甚得器重,与其子伯嚭同学其剑法。在楚国为将,岂非胜过一族之长?先父见前程正广,不愿回族。”
伍封点了点头,怪不得平启说东屠苦的剑法与伯嚭是一路的,原来其先辈与伯嚭是一师所授。
东屠奔道:“小人的先父是诸伯一辈中年纪最幼的,见兄长不少,本以为兄弟这么传下来,只怕传不到到他这幼弟,才跑到楚国投军。先父既不愿为族长,本该由小人大伯之子继嗣,谁知先伯父的儿子竟然自立为族长,怕族人不服,在族内大行虐杀,激起族人之怨,将他杀了。那时楚国伯却宛被囊瓦攻杀,伯嚭逃到吴国,先父便回族中,正值族中之变,被立为族长。”
伍封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令尊之后又由令子为族长呢?”
东屠奔叹道:“其实先父并非小人之父,实为小人之叔,族中所说先伯父其实才是小人之父。”
伍封瞠目讶然道:“这是何故?”
东屠奔道:“鄙族向居齐东,不理外事,先父曾在大国为将,知道兄死弟及的继嗣方式易生祸乱,尤其是吴国公子光杀吴王僚之事,可以见之。鄙族多年来为了争嗣,时时有内斗之患。是以先父常思改此陋俗,最后想出一个权宜之计,命族人兄弟之子,均以兄弟称之,譬如一家兄弟三人,所生之子,皆为长兄之子,称长兄为父,不论是否亲生,以年齿大小分出长幼,长兄亡后,长子继嗣。这样一来,继嗣者便不一定是长兄亲子了,其余兄弟也因此而争执大减。先父怕族人不服,便以族长之家先行,小人在诸堂兄弟之间年纪最长,是以先父未丧之日便被立为嗣,以防日后生乱。”
伍封目瞪口呆,道:“令尊怎会想出这个法子来?其实这里面有些不清不楚,说不好也会生乱哩!”
东屠奔道:“大将军说得是。自从小人被立为嗣,果然顺顺利利继立,中间未起任何争执,人都以为是先父所立族规深得族人之心,先父在生之日也常以此为豪。谁知到了小人想立嗣时,才发现困难重重。后来才想明白,小人之所以顺利嗣位,并非族人对先父的新规诚服,而是因就算不改族规,小人是长伯之次子,长兄因夺嗣之时被族人所杀,是以理应继为族长。”
伍封道:“令子的内患来自何处?”
东屠奔道:“小人兄弟五人,长兄与小人都是大伯之子,长兄死于族人内乱,遗下一子,便是东屠苦,小人亲生的一子叫东屠愁。小人其余的三个兄弟其实是堂兄弟,他们的儿子也算小人的儿子,如此还有六个儿子。小人这些儿子中,以长幼论,是东屠愁为长,理应由他继立。”
伍封点头道:“以长幼论,他是长子,以嫡庶论,他是嫡子。自然是由他所继立,又有何疑哉?”
东屠奔道:“坏就坏在东屠苦是长兄之子。他说动族子诸老,说小人能为族长,并非新规使然,而是因小人是大伯之子才能得立,这就是仍按旧规继嗣。既然小人按的是旧规嗣立,那么新规的嗣立之法便应废了。依照旧规,就该由他为嗣。”
伍封奇道:“就算照旧规也轮不到他,令子不是还有几个兄弟么?”
东屠奔苦笑道:“小人那几个兄弟早就死了,就算没死,只怕也不敢与他相争。”
伍封问道:“为什么?”
东屠奔道:“只因这东屠苦手段相当厉害,如今不仅族中尊长听他的话,连大部分族人也甘心为他所驭使,连小人也忌惮他三分哩!”
伍封惊道:“不会吧?在下见东屠苦与胡胜合谋欲害倭人一族,也未见其十分高明之处。”
东屠奔苦笑道:“他怎知大将军会在倭人的村寨?倭人勇直有余,谋断不足,以东屠苦之谋来对付,大有裕余,若非大将军在彼,虽是劣谋只怕也能害了倭人武父子。”
伍封与倭人武交往,见他们的确不擅长诡计,这与倭人族的天性有关,并非蠢笨过人,点了点头。
东屠奔道:“世人都以为我东屠奔欲侵迫诸族,才派出族人四处掠地。其实小人只管得上东海之地,其余的地方全听东屠苦的使唤,如今东海的东屠人以小人为尊,而东海以外地方的族人却以东屠苦为尊。”
伍封心道:“原来你们东屠族也有这种夺嗣之事。”苦笑道:“在下并非不想帮助令子,但这是东屠族内之事,又是令子的家事,在下怎好插手?”
东屠奔道:“小人也知道大将军不好插手,是以只求大将军划地之时,将东海以外的东屠族人所占之地尽数收回,将地尽转划在东海。这些族人无地可据,自然会回东海来,小人便有法子处置。”
伍封点头道:“你们东屠族人有多少人户?”
东屠奔道:“如今东屠人共有二万余户,随小人居于东海的有一万四千户。”
伍封道:“若是将族人尽撤回东海,对其余各族当然是有利的。但这近五千多户人要安置在东海,只怕田壤不足。”
东屠奔道:“莱夷的荒地以东海为最多,东海近二百里之地,荒地便有一百三十里以上,就算鄙族人开垦一年也未必能尽数垦完。另外,以前莱夷的渔盐均交由索家人一族来晒置,实则人手不足,若能将东海之少量渔盐交给鄙族,足以让鄙族人生存。”
伍封奇道:“你们擅长渔盐么?”
东屠奔道:“小人这些年来不住盘算,若是任由族人在莱夷四下里任意安居,迟早会与他族相恶,以致兵戎相见,若是全数移回东海,又恐用度不足,是以在三年之前便请索家族的索家牛舵主派了数十名族人,教我们晒盐之术,又请乐浪声老爷子派出人手授族人以远航捕捞之术,若有渔盐之利分下来,鄙族人也可以胜任。”
伍封心中甚悦,他最喜欢的东屠奔这种为族人寻找生存机遇,传授新的技艺的做法,心想:“一族只专一艺,如遇上天灾人祸,收成有损,不免全族挨饿。莱夷地广,大有可为之处,各族丁户数十年之增长速度不如齐人的一半,恐怕便是因为技少之故。”
伍封笑道:“令子深谋远虑,在下十分佩服,既然如此,在下重新划地之时,便会设法将外面的东屠族人迁回东海。不过,此事务要守秘,以免被东屠苦等人知道后,另有谋划,加以阻碍。”
东屠奔点头道:“大将军尽管放心,小人必会守秘,除了小儿东屠愁外,不会说给其他人知道,其中的厉害小人是明白的。这一次愁儿其实也随小人来了,小人怕让东屠苦知道后,会生变故,是以让他脸上搽色,假扮成寻常族人,明日大将军东去夷维,愁儿会在途中相候,让他一路上向大将军请教。”
伍封到莱邑两日不到,已见了夫余贝、倭人武、天鄙环、东屠奔和高丽文五个族长,其中夫余贝城府颇深,未能深谈,高丽文又是初识,不知底蕴,剩下的三个族长之中,只怕这东屠奔是最有心计的了。
二人谈了一阵,出了厢房,再回到堂上。
这时歌舞正浓,堂上夷人看着歌舞,执箸击案,或拍着手掌,随丝竹之声而动,甚是高兴。
妙公主小声对伍封道:“封哥哥,这些夷人很喜欢歌舞哩!”
一曲舞完,那高丽文笑道:“夫余上人府中的歌舞果然不凡!”
夫余贝笑道:“这种歌舞,怎能入大人之眼?高丽族人能歌善舞,名震遐尔,那是谁都知道的。”
倭人武笑道:“久闻大人的舞技高明,能否为大将军一舞呢?”
若是换了常人,对倭人武之言自然会视若侮辱。但高丽族人向来以歌舞为自豪,族长常常亲临席前,歌舞娱客,夷人无不知道,是以倭人武作此提议,其余的人均大加附和。
高丽文当然不以为忤,笑道:“今日与大将军初见,小人便为大将军一舞,以助大将军酒兴。”站起身来走入场中,他身后有六个族中女子跟在他的身后一同入了场上。
夫余贝笑道:“大人,用《三徵》之乐可好?”
高丽文道:“大将军镇抚莱夷,我们莱夷九族和平共处、莱夷之地富庶民乐,可以想见,不如用《九乐》。”
夫余贝对高丽之舞甚熟,命人拿来七个高丽族的长鼓和细长鼓棒,交给高丽文七人,又吩咐下去,檐下丝竹奏出了《九乐》。
高丽文与六女将长鼓系在身前,右手挥着鼓棒,随乐起舞。
伍封等人未见过高丽人跳舞,凝神细看。只见他们的高丽舞与齐舞不同,七人左手拍着鼓面,右手执棒相击,击鼓之声与丝竹相合,动作欢快而美妙。
舞完之后,伍封击掌道:“好舞!大人原来是个雅人,可见高丽一族的歌舞之艺不同寻常。”
高丽文逊谢后,退到席上。
伍封扭头对迟迟道:“迟迟的歌舞想来更妙,暇时定要一观。”
楚月儿格格笑道:“你这才想起迟迟也是个‘雅人’么?”
妙公主笑道:“现在让迟迟歌舞一回,好不好?”
伍封摇头道:“不成,迟迟的歌舞只可独享,若让这些人看到,只怕会魂飞天外,捋袖而上,后果难以预计。”
三女笑成了一团。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高丽文便带着兵车四乘、十名族人等在公子府外,众人收拾起行,老总管和墨爱送出了城才回去。
伍封依然是驾车而行,那百名倭人勇士却骑马守于两旁。鲍宁和鲍兴见路径不平,怕战马走失,找了两根细细的十余丈长铜链,系于两车之间,将黑龙、青龙和其余的二十多匹空马置于铜链之中,将缰绳结在链上,前后车上均有剑姬守着,这才不虞众马走离了大队。
伍封见他二人想得周到,大大称赞了几句。
鲍兴笑道:“这都是小宁儿想出来的,小儿也没这份聪明。”
伍封点头道:“小宁儿虽然不爱说话,其实内有斯文,怎似你大咧咧地?”
这是莱邑城与夷维城之间的大道,高丽文与伍封并车而行,以便于说话。
伍封道:“大人昨日一舞,果然妙不可言。是否高丽一族中人人都擅歌舞呢?”
高丽文笑道:“在莱夷九族之中,只怕鄙族是最不成器的了,武事不备,田猎难成,只是在农耕之外,稍会些种菜酿酒的本事,是以各族之人,常以谷物向鄙族换取菜蔬酒浆。”
伍封问道:“你们种些什么菜呢?”
高丽文道:“无非是常见的四季蔬菜罢。鄙族之人更会制菜,各类脯、醢、菹、苴等还有些名气,不过,它族之人最喜欢的恐怕是鄙族所制的麦饴和黍酒了。”
伍封瞠目道:“高丽族人只怕日日所用的都是美食罢?”
高丽文笑道:“还算过得去。幸好鄙族人擅制美食,是以族中一万二千户,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