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说:“你在这里好好饮宴,我请你喝酒,你喝得多些,要说平时,你怎么会来我们襄阳?我想请你饮酒,那也请不到啊。这一回行了,我请你好好喝一喝。”
张居正看不起襄王,对襄王只是执一长揖,但襄王把他让至上座。长子敬修悄声对父亲说:“父亲,这事万万不可,他是藩王,父亲就是贵为元老重臣,也只能执臣子礼。”张居正一笑:“你别管这事儿。”
随行的京官们都成为贵客,众人在襄王府好生叨扰了一顿。到了晚上,襄王命乐伎为张居正奏乐,长子敬修又说:“父亲,我们正在丧期,还是不看这个了。”张居正说:“襄王是敬我,我不能不在意他,你不要再多说了。”
襄王又笑:“我给唐王一个讯儿,他也要招待张先生,皇上待先生如贵客,我们哪里敢怠慢?唐王的人早就回去了,一见先生的船,就回去禀报了,先生这一次路过唐王的地面,唐王一定会好好宴请先生的。”'① 《明史》列传第一○一·张居正,居正归京,襄王、唐王宴,居正礼甚倨。'①
唐王比起襄王来更是能玩儿,他接来了张居正,大笑说:“我要你看看京城里没有的玩艺儿,你看了一定惊叹,不出京城不开眼,一开眼准吓你一跳。”
他阴沉着的脸露出了少见的笑,把张居正接到了一间大厅室里,拿出了一些小盒子,把盒子摆在一个个相当的位置。他比比划划:“这盒子的位置都要摆得好,不然就不会那么有意思了。你看啊。”
十几个小太监一齐把着盒盖子,唐王一声号令,所有的小太监一下子打开盒盖,就见从盒子里爬出一群群蚂蚁,奇是的蚂蚁分成红白两队,竟能自动找到自己的队伍,列队成阵。
唐王满面紧张神色,大声呼叫:“杀呀,杀呀!”
两队蚂蚁竟听他号令,冲突到对方阵营里,开始了厮杀,互相咬杀对方的蚂蚁,只是须臾,就咬杀成一片,咬得难分难解。
唐王一语喝令:“收兵,收兵!”
太监就嘘哨,嘘声一起,蚂蚁马上分开了,各自归队。最后都围在自己原先所待的盒子前。
唐王很正色地说:“收兵回营。”
蚂蚁在一片嘘声中,回到了盒子里,小珰就喂它们食物,是一些碾得碎碎的食物。
张居正赞叹:“你能撒豆成阵,剪纸为兵了,真是厉害。你怎么把它们训练成如此这般?”
唐王一语道破,久而久之,便水到渠成。
唐王一脸得意神色:“我告诉你,要我训兵,我能把大明朝的兵丁训得天下无敌。”但说完了,又沮丧地说,“不必说了,哪会用我训练兵马?皇上不放心,他从来不要藩王插手战事。”
张居正晚上宿在馆驿里,唐王派了一队女乐陪他,美女个个绝色,且每人擅长一两种乐器,歌舞极佳,张居正与琴依、敬修等人看她们表演,看得如醉如痴。
一演完了,唐王请敬修与琴依出去,只留他与张居正,他说:“男人听些淫秽的曲子,女人不适合听,你们出去吧?”
只剩下了唐王与张居正,唐王媚笑:“相爷是雅人,我就请相爷听雅的。”
他命女乐歌屈原的《九歌》,女人扮成大司命、少司命、山鬼,每一人只在脖上系一丝巾,全身赤裸,不着丝束,出来表演。
唐王说得认真:“我考证过,屈原时代,七国纵横时,人无安全感,每一个人都耽于享乐,乐于在异性面前裸体,愿意展示自己的身体,放纵欲望,喜欢男人女人一起淫乐。那时的诗歌大都产生于这种心境下,那可是人的原始野性啊。”
张居正见唐王十分聪明,就对他说起自己实施的“一条鞭法”,说起用此种法儿收税收租的好处。他说,这种法儿不是我创出来的,前人早用过,而且法子不错,收益颇大,我们用,也就增强了国力,将使大明朝出现新生的时机,大明朝就要中兴了。
唐王嘻嘻哈哈地笑:“好啊,中兴好啊,我们都盼着中兴啊。咱们不谈这个,只谈怎么玩,好不好?你来咱们治下,皇上问起各藩待你如何,你如在我们这里得了冷遇,那就糟了,我们大明朝指望着你呢,我可不让你在咱们地地界受委屈,在各地你得好好玩一玩,一回到了朝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足够你烦的了。”
扮演山鬼的少女十五六岁,身材窈窕,十分妖冶,看去令人陶醉。她轻轻走至张居正面前,悄悄耳语:“天晚了,牛羊归圈了,炊烟也飘起来了,你要不要享受女人呢?一个在山里游荡不归的女人,你喜欢不喜欢?要是只身一人,你就害怕,你要是有这么个在山里游荡的鬼魂陪伴,你会不会喜欢这山鬼?”
她扯着张居正,身子缠绕着,用她的声音她的身体她的胸乳挑逗他。唐王在一旁说:“这里只有女人,只有你我,你放纵一下,那没什么。”
张居正很乐于放纵,哪一个成功的男人不渴望放纵呢?他是大明朝的支柱,没有他,大明朝便没有了中流砥柱,他愿意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
他亲吻着山鬼,山鬼在他的亲吻下时时歌唱,她唱的是屈原时的楚地情歌,那情歌让千百个青年男女陶醉,让千百个农妇育下了自己的后代,让千百个男人女人有了自己的种子,他们把种子孕育在身体里,用激情完成传宗接代这一个古老的过程。
张居正激动不已,他在女人丛中找到了快乐。他忽地悟到了,为什么不放纵一下呢?去日不多了,他在父亲灵前想到了一切,除了悲凉,还有时不我待的一种沧桑感,他从父亲的失败中看到成功的好处,为什么不享受成功呢?
山鬼唤来了野兽,野兽是虎,是豹,是狼,她们都是女人,又都是野兽,吞噬着张居正的身体,他忘乎所以地深入她们,他狂热了,流出了汗水。
金樽里满是葡萄酒,琥珀色的酒剌激了他的身体,他飘飘欲仙,神魂不属。他是张居正,是大明朝的帝王之师,皇上不是也敬他,叫他先生吗?就是满朝文武,哪一个敢不敬他?他从心底里恨那些生事的人,他们不是他的对手,只要轻轻一言,他们便从朝堂上消失了,再也没了踪影,给击得粉碎。他想杀了他们,他们的性命也没了,那是何等的快意恩仇啊?
他喜欢这个。
少司命与大司命扯着他,她们可以把一个男人的身体分成几个部分,分成她们各自享有的部分,体味着这享有。张居正感到,他可以从那个享有中体味他自己身体各部分的乐趣。他有一点儿吃惊,他从前可没想到过会这样。
天晚了,享受恨天短,他不知觉已在唐王的欢乐宫里住了几天了。他很喜欢女人,对她们说:“我在京城有女人,我的女人你们也见了,没你们这么狂,你们是天下最狂热的女人。”
女人在宫里从不着衣饰,依偎在张居正的身上,依偎在唐王的身上,毫无羞涩感。张居正想,看着她们天真无邪的脸面,他不知道,究竟是他与唐王更多罪恶呢,还是这世上的男人女人本来就是这样儿?
唐王的总管太监悄悄进来,对着唐王附耳说了一句话。唐王点头,他对张居正说:“相爷,高拱在新郑,人已垂死,要不要去看他一看?或者我派人去送一些礼仪,说是相爷送的?”
张居正的心忽地沉下去了,高拱要死了?他怎么没听说过?高拱是个体壮如牛的人,他怎么会死?
张居正说:“我听说他写过一本书,叫做《病榻遗言》,是专写我与他那一段往事的?”
唐王笑说:“我也听说了,相爷要不要他家人把所有高拱写下的文字交出来?”
张居正说:“不必,我想去看看他。”
唐王沉吟说:“相爷不必讨这个没趣了吧?高拱归乡,一直在骂你呢,他叫你从不提名字,只叫你荆人。”
“他当着我的面儿也骂过我一回,也叫我荆人,我不跟他一般见识就是了。这一次我归乡葬父,正巧路过这里,一定去看看他,原也不是生死仇人,何必那么着相呢?”张居正不大在意。
唐王说:“你愿意去看,我陪你去。”
张居正笑着推辞:“不必了,你派一个人带路,我直接去看他,也不必通知,直接去就行了。”
高拱的家在一片坡地上,远看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子。
正是六月初天气,乍热还温,走时就有些气喘。张居正想,这些天在唐王这里太过享乐,是不是有失检点?但又一转念,想着,皇上在京城里也是享受着,我一路上放松一下,有何不可?我去看看高拱,看他怎么样?听唐王说,他要死了。他怎么会死呢?他写那一本《病榻遗言》究竟是什么书?他为什么要对所有的人讲张居正?官场就是战场,他失败了,怪我张居正吗?
院子里有两个小厮,看见来一群人,过来问,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事儿?
张居正说,我是张居正,要看看高公,听说他身体欠安,他怎么样了?你带我去看他。
正说着话,高拱的家人全出来了,有高拱的儿子,有儿媳,男人女人都不避讳,看来高拱确是不行了,人都聚在这里,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高家的人对张居正不卑不亢,他们恨张居正,也恨张居正此时来打扰高拱,但不知高拱对张居正会是什么态度,便带着他去了高拱的住房。
高拱一个人躺在床上,看到张居正,眼睛亮了一亮,颤声说:“太岳,你来了?”
张居正一时心酸,泪水马上就流下来,他说:“新郑兄,怎么会这样,你一向身子骨是很强壮的。”
高拱苦笑:“有你,我怎么能强壮?”
张居正还是不适应高拱的抢白,他强笑一下,压住心底里的不快。高拱的儿子说:“父亲,相爷来了,是看你来了,你想对相爷说些什么,说好了。”
高拱的儿子是吏部左侍郎,也告假在家,日日守着高拱,他性情不像高拱那么倔犟,怕高拱再得罪张居正,给家人带来祸患。
张居正笑:“好了,好了,你出去吧,我与新郑兄谈一谈。”
家人全都出去了,床榻前只剩下了高拱与张居正。
过去两人在西庐天天对坐,就是在国子监时,两人也时常一起出入,时称他们“高张”。如今高拱将不久人世,张居正心里感慨万千,他微喟说:“我们从前在一起好多年……”
高拱说:“我没发现你是一个能玩阴谋的人。”
张居正说:“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
高拱仍是不依不饶:“你应该把我踢开吗?你是我带起来的人,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张居正轻声地:“我做元辅,就得踢开你。你也踢开过徐阶,我也一样。”
高拱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一报还一报。你也得被人家踢,一还一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张居正笑一笑,笑得很勉强,高拱还是那样,耿直性情,宁折不弯啊。
“你与冯保勾结,做了不少坏事吧?”
张居正一叹,说:“你与也陈洪勾结。”
高拱叹气:“是啊,你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好人。”
张居正说:“我弄了新政,你走了,我把所有的人都留下了,我没清走你的人。”
高拱失笑:“我的人,我哪里有人?那都是你的人,你看不惯的,都弄走了。我看中的,都是人才,你留下的是能干事儿的人,这跟我有关系吗?”
张居正说:“这也是你的功劳,我说真的,我很感谢你。”
“你行了所谓的新政,实行‘一条鞭法’,全国丈量土地,有一些事是我们原来要做的,我一走,这些都成了你一个人的功劳了。”高拱一叹。
张居正分辩:“我从来没想到那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想的是大明朝的事儿。”
高拱笑笑:“我死到临头了,还拿话来敷衍我?”
张居正很坦诚:“我不是敷衍你,我是告诉你,所有的事儿都是大家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做的。当初徐阶做的,以后你做的,再加上我做的,都是一件事,就是保住大明朝能顺顺当当的过下去。”
高拱嘲弄地:“你别做梦了,大明朝眼看气数已尽,你能有回天之力吗?”
张居正说:“只能顺天意,尽人力。”
高拱笑他:“你弄‘一条鞭法’就不尽天意,你丈量土地,又不尽人意。你这么做,只能弄得天下更穷。你丈量土地,只能弄得‘豪猾不得欺隐,里甲免赔累,小民无虚粮’。”
张居正情绪激昂:“我就不明白了,豪猾不得欺隐,不好吗?里甲免赔累,不好吗?小民不得虚粮,是不好,但有前两项,后者也算是过得去了。”
高拱厉声:“你当你是谁?大明朝怎么样才能苟延残喘?靠你们这些内阁的人不贪不占,靠你替皇上拿回大量的银子供他挥霍?不是。要靠民心,民能生存,便少造反,少了造反之人,天下事或有可为。你这么干,只能使得大明朝坏在你手里!”
张居正说不出原因,但心里很震惊。高拱与他有争议,高拱的看法或许是对的,要依高拱的看法,要少征轻敛,大明朝或有转机。他做得不对吗?皇上信任他,大明朝指望他,他能不做吗?他得有政绩,得雷厉风行,得太仓有钱,库房有米,让天下各地府县都知道,不做出政绩来,就得被罢免,地方官员才勉力而为。可这恰是高拱所攻击的,正因为他这么做了,高拱才说,他把大明朝给弄坏了。
阁臣中,张四维是主张轻敛减税的,他力主重商减农,这是一个方法。申时行也说,要少征免税,养民生息。但他听不进去,他要丈量土地,要再清查大明朝的户口。从清查中得知,万历六年期间,天下共有一千零六十二万一千四百六十六户,六千零六十九万二千八百五十六人。有这么庞大的人口,就单是吃饭也成问题,何况每一年都要受灾,天灾不断,有时是蝗灾,有时是地震。单从万历初年起始,天下地震就不断。张居正不信灾异警示,但他也拿这灾异警示来对万历说事儿。他说,天灾示警,皇上应修德以禳,但他自己从不信那个,德来自行为,来自修身,不来自天灾祸患。
张居正仰天长吁,泪已噙眶:“我做了,我要清量土地,估计要在万历八年左右才能做完。”
高拱问:“你做这个做什么?”
张居正说:“我要理税,税理不清,有人就幸灾乐祸,有人就坐享其成,这于理于情都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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