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现在再想去点燃烽火是不可能了。敌人杀光了留守的士兵,肯定也不会放任他们去点燃烽火的。而且,敌人能杀死另外十五个袍泽,就一定有实力杀死他们这十五个人。即便遇到了生死危机,身为一名军人,他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回大营报信。
正如他推测的那样,敌人有实力将他们杀光,而且……绝对不会留下情面。
四个身穿黑色长袍,袖口和领口着绣着银色纹路的男人从帐篷里冲出来,开始沉默的冷漠的追杀这些定安军士兵,十五个人,最远的一个也只跑出去二十几米就被砍翻在地。那刘姓队正只来得及劈出去一刀,可是胳膊才抬起来,他的咽喉就被一名黑衣人冷冰冰的刀锋切断,他扬起来的手臂无力的垂了下去,然后,他模糊的感觉到自己被那人拖着脚拉了回去,丢在那堆尸体上。
坐在石头上的黑袍男子将长刀收回背后的刀鞘里,看着那血淋淋的三十具尸体伸了一个懒腰,有些无奈的说道:“走吧,天黑前还要再走十里路去屠下一个烽火台,这样的任务,还真是有些无聊呢。”
一个银衣监察卫伸手抹去溅在脸上的一滴血:“黑夜吗?我喜欢黑夜。”
背负着足有一米五长的长刀,领头的黑袍男子笑了笑:“我也喜欢。”
第四百零三章 鬼节(一)
大汉大统三年七月十五,鬼节。
庞准在战术布置上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甚至能想到最细枝末节的东西。他经常站在对手的角度上看待问题,用来反思自己该如何去做。在庞准手下做事,是轻松的,因为你只需要去执行他的命令就足够了。这是一个好的指挥官,他不是没有想到汉军会从北汉境内绕路过来偷袭他的左翼,所以他派人在大军四十里外设置了烽火台。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自己麾下这些人竟然会玩忽职守到了这个地步!
他想不到的是,那些派出去守护烽火台的士兵,竟然会沦落到自己打猎物来维持生存的地步。那些喝兵血的家伙们,把士兵们派出去之后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每次庞准询问他们有关烽火台的情况时,那些家伙总是言之凿凿的说平安无事。庞准叮嘱过几次,一定要保证那些士兵们的粮食供给,不然饿着肚子怎么看守烽火台?
他知道自己的威望并不以让这些眼高过顶的将军们拜服,他只希望这些人能够通力合作而已。很显然,他还是高估了自己。那些将军们,根本就不拿他这个军师当回事。虽然他是裴战亲自认命的大元帅,但是在那些将军们眼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做得了什么大事?在他们看来,周王殿下此生所作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让庞准来指挥二十万大军。
如果,每日都有辎重营的士兵去给守烽火台的那些士兵们送粮食,或许就会发现,这些烽火台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当然,即便真的如此的话,那也只不过是再为那尸体搭成的肉塔增加几层罢了。
监察院出动了这次北伐大军中最强悍的一批杀手,一名金衣,二十名银衣,方圆二十里内六七座烽火台都被屠戮一空。这些监察院的顶级杀手们,就守在离着周军大营最近的烽火台里,等着有人来,可惜……他们杀人的刀没有了饮血的机会。因为,根本就没有人管那些派出来守烽火台的士兵!
用那名金衣的话来说:“设置了烽火台却无人问津,由此可见周军那些掌权的将军们已经腐化堕落到了什么地步,若是这样一支军队还能取得最后的胜利,那只能说老天没眼。”
很多时候,甚至大部分时候,老天都是没眼的。但,战场上,老天爷的眼却睁得很大,平静的冷漠的注视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他不会偏心去帮助一方,只会去帮助准备的最充分的那一方。他不去管过程甚至不在乎结局,他只是冷眼旁观着渺小的人类为了某一种欲望而勾心斗角搏斗厮杀。
因为烽火台的存在,就连周军的那些斥候都变得懒散了。他们骑着马出了大营之后,往往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躺在草地上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跑回去报告一声平安无事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反正有烽火台在,只要有敌情,就有狼烟预警,他们不需要真的跑出去三四十里巡逻。
当汉军大队人马大摇大摆的往前行军的时候,几十里外的周军竟然好像瞎子聋子一样毫无察觉。哦,对了,他们确实都是瞎子聋子。
二十万北伐汉军中,有四万骑兵。今天,冲击周军大营的主力就是这四万骑兵。他们的任务是,将周军围在冀州城外的大营拦腰斩断,然后再斩断,再斩断。将周军分割成一段一段难以组成有效的防御,为十六万步卒创造出最好的杀人条件。
四万骑兵,分作八队。
离着周军大营二十里外,王半斤下令大军停止前进。虽然隔着周军大营还远,但王半斤在六十里外就命令士兵们勒住马嘴,不得乱跑激荡起尘烟。幸好,这片平原上大部分地方都是荒地,高高且茂密的野草让他们不必太苛求轻轻的走路,踩着草走路,尘烟就不会飘起来太高。
二十里外,王半斤开始布置作战计划。虽然大军出发之前就已经对所有参战的将领们详细说明了作战计划,但王半斤不介意再说一遍。今天,是他功成名就的日子,是大汉彻底奠定中原霸业的日子,是大汉扬眉吐气的日子。只要将定安军灭了,这大周的天下,唾手可得!至于开封的李天芳,青州兵岳乐糜荒,用裴战的话来说就是,跳梁小丑而已。
四万骑兵分作八队,缓慢的往前又行军了五里,骑兵们才慢慢的将战马的速度提了起来,八路骑兵,如同八条蜿蜒的巨龙,虽然沉默,却露出了锋利的獠牙和阴寒的杀气。在距离周军大营十里外,他们遇到了几队还算尽心尽力的斥候,只是这些斥候还来不及跑回去示警,就被汉军的改良连弩射杀殆尽。十里,汉军骑兵开始缓慢的加速。
五里,战马扬起的尘烟终于被周军察觉,瞭望塔上的哨兵开始吹响号角,那号角声带着颤音,似乎在宣告着主人的恐惧。
庞准从大帐里冲了出来,迅速的登上瞭望塔,看着远处那滚滚的尘烟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为什么烽火台没有点燃狼烟!”
他大声的吼道。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直到这个时候,很多将领才想起来,原来外面我们是设置了烽火台的。
“为什么斥候没有预警!”
庞准又问。
依然没有人回答他,谁个问题,大家同样都想知道答案。两声吼完之后,庞准终于明白,这些人,果然还是靠不住的。他收拾起愤怒的情绪,开始大声的下令布置防御。这个时候,那些平日里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的将军们才真正的做到迅速的执行命令。号角声中,大队大队的士兵从帐篷里冲出来,紧紧的握着自己的兵器,慌乱的看向大营外面那冲天而起的滚滚尘烟。
是骑兵!
但凡有战争经验的人都能推测是来袭的是骑兵队伍,成德军被困在冀州城里,他们虽然有骑兵但绝对出不来。而成德军坚守这么久,士兵的损伤很惨烈,七万大军,如今还能保持十分战斗力的已经不足三万人。不可能是成德军,那就只能是汉军了。
“弓箭手!列阵!”
“长枪兵,到辕门外集结,列多列防御方阵!”
“快!把攻城的重弩调回来!”
“命令所有抛石车转向,朝左翼给我砸过去!”
庞准的命令一条一条的下达,他尽力让自己的头脑保持冷静。他告诉自己不要慌,他手下有二十几万军队,只要能做好防御准备,纵使敌人再强大也只能铩羽而归!对于骑兵来说,从被发现到开始,五里路程,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很遥远。虽然,相对于有一部分来说就是人间和地狱,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五里外是他们的杀戮场所。是他们把敌人送入地狱的地方,那里,地狱之门已经开启。当然,这开启大门的是他们而不是定安军。
周军的弓箭手勉强集结起来,围着冀州布置的抛石车也一时间转不过来!
很快,无边无际的骑兵出现在周军士兵的视线中,如此震撼!
“大汉威武!”
“大汉必胜!”
率领骑兵的大将雷渊高呼两声,随即,他的身后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轰鸣!
“大汉威武!”
“大汉必胜!”
这是一种气势,一种无人可挡的气势!
很近了,当骑兵出现在守军的视线里的时候,全速前进的骑兵根本就用不了多久就能冲到大营外面。现在,只能看那些弓箭手和长枪兵的了。庞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子看着名义上的自己的部下们说道:“将军们,我不知道为什么烽火台为什么没有点燃狼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斥候没有回来示警,我只知道一点,如果你们不尽全力打这一仗的话,我保证咱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朱三七手按着腰畔的横刀,眼神清冷的看着城外面的景象。
“所有人准备,等汉军攻入周军大营,立刻打开城门全力反击,务必一战将定安军消灭干净!兄弟们,你们应该清清楚楚的记得,这近一年来,定安军的那些杂种们杀了咱们多少袍泽!去吧!用你们手里的横刀,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大家轰然应了一声,激动的下去准备了。
一名郎将皱着眉头看了看朱三七,最终还是忍不住走到朱三七身边问道:“大帅,咱们为什么……不坐山观虎斗?毕竟汉军和定安军,都是咱们的敌人。帮助汉军攻击咱们大周的军队,传出去……对大帅的名声不好吧。”
朱三七回头看了他一眼,自嘲的笑了笑道:“大周?在先帝驾崩的那一天开始,大周其实早就没了。”
鬼节这天,血流成河。
定安军的士兵们,终于见识到了那支号称百战百胜的汉国铁骑。虽然,这四万骑兵并不是刘凌的修罗营,没有那么精良的铠甲和兵器,但他们比起修罗营来说,那冰冷的杀气和嗜血的欲望,或许一点儿都不少。
鬼节这一天,也不知,阴曹地府的接引鬼差会不会忙死。
一天之内,冀州城外,骤然添了十几万条游魂野鬼。
大汉铁骑,天下致锐!
第四百零四章 鬼节(二)
大汉大统三年七月十五,鬼节。
裴战有些郁闷的发现,随军携带的葡萄酒只剩下最后一壶了。七月十五的夜晚怎么都带着点鬼气,显得阴森森的。帐篷里的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拖拽着拉扯着映照出来后张牙舞爪的显得很狰狞。风从傍晚时候开始吹起来,大帐门口的气死风灯被吹的来回摆动着看起来无助而凄凉,猛眼看上去,更像是守丧时候挂在门外的白灯笼。
裴战的心情不好,或许是因为他的酒即将喝完了的缘故,或许是因为找不到汉军破绽的缘故,心情影响了身体,七月十五的风从大帐那帘子的缝隙里吹进来,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寒冷。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裴战的视线定格在桌案上的酒杯里,那琥珀一样颜色的美酒,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飘出了一股血腥味。
裴战自嘲的笑了笑,很久没有这种心慌的感觉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没来由的想起今天是鬼节,裴战的心情变得更糟糕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很久以前的战争场面在脑海里一遍一遍的想起,曾经追随自己的那些部下或断了头或没了手脚,就那么缓缓的僵硬的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过来。
被自己脑子里的幻像吓了一跳,裴战忽然想起,或许应该给那些死去的部下烧些纸钱了。脑子里一冒出来这个念头,他的心就更加的安静不下来。喊了两声,时刻守在门外的亲兵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进来,这让裴战的脸色变了变,一股火气从心里升腾了起来。
他站起来,走到门口猛地掀开帘子吼道:“都死哪儿去了!”
映入他眼帘的,是站在门外的密密麻麻的浑身是血的僵尸。那些死去的人啊,就那么面无表情的滴着血盯着他。一双惨白的冰冷的僵硬的手突然伸过来,死死的卡住了他的咽喉。他无法呼吸,脸色越来越白。
“啊!”
裴战吓得大叫了一声,从睡梦中醒来。门外守着的亲兵冲进来,锋利的横刀已经出了刀鞘。亲兵们紧张的扫视了一周,发现大帐里没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他们也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正如在床榻上做起来,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的裴战,见到亲兵们进来之后长长的松了口气一样。
裴战不但有万人敌的谋略,也有万人敌的功夫,这些亲兵加在一起也未见得是他的对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这些亲兵就守在门外的时候,裴战的心里第一次感觉到身边有人就有安全感。他摆了摆手,示意亲兵们退出去。
“把曲胜叫来。”
他吩咐了一声,随即很自然的抓起桌案上的酒杯饮了一口。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他这才想起,原来,这真的是最后一杯葡萄酒了。想起刚才那个可怕的梦,裴战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梦里自己是要给那些死去的部下烧些纸钱的,裴战眉头皱了皱。
“来人!”
他坐直了身子,将大氅披好。
两个亲兵撩开帘子进来躬身说道:“请殿下吩咐。”
裴战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忍住。他忽然想起,在军营里烧纸是一件很不祥的事。虽然自己并不信鬼神,但能避讳一些还是注意一点好。
“打些水来,孤要洗脸。”
亲兵应了一声,小跑着去打水了。两个亲兵才出去,曲胜撩开帘子快步走了进来。
“殿下召卑职来,有什么吩咐?”
裴战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说道:“来,陪孤喝点酒。迷糊了一会儿,醒来觉得身子有些凉,喝杯酒暖和暖和。”
“卑职遵命。”
曲胜吩咐亲兵去准备酒菜,然后欠着身子在椅子上坐下来。裴战笑了笑说道:“你就坐的踏实些还能如何?此时这大帐里只有孤与你两个人,不必这么拘束。”
他揉了揉有些疼的眉头:“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亥时了。”
曲胜答道。
裴战嗯了一声,心里忽然轻松了一下。亥时了,再有一个多时辰这该死的鬼节就要过去了。为什么外面的风吹得那么让人心烦?为什么那风声听起来犹如鬼哭狼嚎?那到底是风在吹,还是真的就是鬼在哭?鬼为什么要哭?是有怨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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