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杀,杀,杀!”郝老刀兴奋得满脸通红,在官军阵前耀武扬威。以往令人最头疼的羽箭,由于两军的距离过近,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了。没有羽箭的干扰,五个打一个,即便是打不过,至少得把冯孝慈老儿恶心半天。“杀冯孝慈,别让他跑了!”不管对方是否准备撤退,他先自我陶醉,仿佛胜券已然在握。
“杀冯孝慈!杀冯孝慈!”郝老刀的部众,还有刚才被程名振丢弃,陷与官军包围中的部众合并在一处,像见了狗熊的蜜蜂般层层叠叠围拢上去。他们人多,他们不怕,他们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血肉在阵前飞溅,红雾在阵前升腾。大片大片的白雪从空中落下来,没等触及地面,已经被染得通红。
一片片,红得像凤凰的羽毛。不知道还要烧掉多少生命,才能获得一次涅槃。
第一章 秋分 (三 下)
流寇们不计伤亡的攻势只持续了半刻钟,但这半刻钟的时间对老将军冯孝慈而言却像数十年一样漫长。敌人这一手肯定是蓄谋已久的,他知道,否则前后两支流寇的间隔不会这么短,这么巧。不会配合得如此流畅,如此自然。流畅到负责警戒的游骑兵只能仓促地发出一声警报,自然到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调整!
好在老将军身经百战,临敌经验非常丰富。快速瞭望了一下战场情况后,他便开始着手调整部署。“后军弟兄向帅旗靠拢,用弓箭寻机歼敌。右军弟兄在后军之外变为圆阵,密集防守!”
毕竟是大隋最早建立的十二府兵之一,右武侯的将士们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迅速在主帅的命令下改变作战策略。他们以朴刀和皮盾为墙,以长矛和铁槊为栅栏,彼此掩护着向中央靠拢。队形越来越密集,密集得像一只缩卷起来的刺猬。随着新的临战阵列慢慢成形,绿林好汉们处心积虑创造出来的局部优势很快被抵消了。他们在郝老刀的带领下疯狂地撕扯着钢铁刺猬的外壳,但每次拔下一根硬刺,都要付出三倍以上的代价。
战斗经验和装备的欠缺,已经不可能只凭着勇气来弥补,发觉自己一方的士气越来越低,郝老刀怒不可遏,“他娘的,没吃饱饭啊。别给老子丢人了,赶紧扯呼!”
“风紧,风紧!”
“扯呼,扯呼!”
左右亲信扯开嗓子,将郝老刀的最新指示传达出去。“扯呼,扯呼!”“风紧!风紧!”大小喽啰们立刻精神一振,齐声叫喊着,拔腿就逃。根本不忌惮将自己毫无防护的背后暴露给官军。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府兵们先是被土匪的突然战术改变吓了一跳,然后迅速明白对方在捞了个大便宜之后,又撒丫子跑路了。气得破口大骂,抓起长弓、短弓就是一阵攒射。怎奈自己一方队形过于密集,内圈弟兄只有通过抛射才能不伤到外围袍泽。而没等羽箭从半空落下,喽啰们已经连滚带爬地撤出了致命射程之外。个别人大腿、**上插了两三根雕翎,却一瘸一拐地像只兔子般蹦跳着逃命。左一兜,右一转,顷刻间在小雪中失去了踪影。
“大帅,追不追?”鹰扬郎将赵亦达不敢再自作主张,挤到老将军冯孝慈身边求教。敌军的战术完全不合常理,很难预料到他们下一步究竟要干什么。如果是两支正规军交手,双方将领绝对不敢这么干。这简直是拿主将的名誉和弟兄们的性命在做赌注,无论输了赢了,都未必见得光彩。
“等等,等等游骑兵的信号!”冯孝慈扫了一眼遍地是尸体的战场,皱着眉头回应。他不敢再小瞧程名振,对方能使出如此疲懒招数,定然是建立在其对大隋府兵和江湖豪杰两方作战特点都深入了解的基础之上。如果刚才程小贼转身逃命时官军原地保持不动,贼人的第二波攻势就根本捞不到任何便宜。而就是这样一个小小失误,导致近千名官军战死。眼下战场情况未明,万一程贼还准备了第三波攻势,右武侯再度分兵,可就正中他的下怀了。
正犹豫间,彤云下又传来几声低沉的号角。紧跟着,远方薄雪上出现了一条黑线,一万多名手持各色兵器的江湖豪杰呐喊着向官军冲了过来。
“保持阵型,先用羽箭招呼他们!”同样的伎俩再使第二次,也太瞧不起右武侯了!看到敌军来袭,冯孝慈迅速做出决定。目前他身边还有三千多弟兄,敌军的人数几乎是自己人的五倍。但在装备和作战技能方面,官军拥有对方无法比拟的优势。三棱破甲锥在百步之内可以穿透两层牛皮。而土匪们用柘木或竹板制造的单弯弓,射出的羽箭却很难穿透官军的铠甲。
仿佛心有灵犀般,八当家卢方元与老将军冯孝慈打起了同样的主意。站在圆阵百步以外,他将队伍拉成了一个双层半环状。前排由朴刀手举盾遮挡住伴着雪花飘落下来的箭雨,后排弟兄则抓起各种各样的弯弓,齐齐地将羽箭向官军射去。
双方同时采用了曲射战术,羽箭在雪花之中来回穿梭。刹那间,黑黑白白,甚为壮观。但落下之后,杀伤效果却十分差强人意。官军射出的雕翎攻击力大,却被土匪们用漫长的阵型和厚重的盾牌抵消掉了全部优势。土匪们射出的羽箭穿透力弱,却因为人数众多,目标又集中在一个固定范围而威力倍增。才三轮对射过后,冯孝慈的帅旗就被扎得百孔千疮。护身的软甲上也插了几根用竹枝和铁皮做成的“土箭”,虽然没扎进肉里,却颤颤巍巍,要多恶心人有多恶心人。
“砸,砸,砸死他们!恶心死他们!”八当家卢方元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这招不灵光,连命令声都带着起哄的味道。其麾下的土匪更是一群泼皮无赖,居然一边射着箭,还一边戏谑地唱起了俚歌,“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那俚歌在军中也有流传,唱起来非常齐整,绝不像土匪们这般南腔北调。偏偏这南腔北调的歌声极其打击人的精神,又射了五轮过后,官军们胳膊没乏,心先乏了。瞄准时有一搭没一搭,射出的雕翎也有近半没等到达指定范围便被风吹落在地上。
“大帅,这样下去咱们肯定吃亏!”跟在冯孝慈身边随时听候命令的周文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向老将军提醒。由于报仇之心过于急切,他在军中的人缘混得极差。很多话本来有道理,经他的嘴一说,反而让大伙都产生了抵触情绪。
“吃什么亏,他们被射死的人肯定比咱们多!”鹰扬郎将赵亦达看周文最不顺眼,代替冯孝慈大声呵斥。
“可……。”周文有心再说几句,告诉冯孝慈土匪们的目的肯定不仅仅是为了起哄。看到众位将军铁青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自觉闭上了嘴巴。
“你说得有道理!”正失望间,冯孝慈的鼓励无异于雪中送炭。老将军将目光从远方收回,惨笑着道,“他们是为了乱我军心,疲我士卒。就这么大会儿功夫,老夫派出去的游骑兵已经被他们砍得差不多了!”
众将领闻声,齐齐抬头远望。这才惊诧地发现,在战场的外围,有百余名土匪骑着战马,正在肆无忌惮地堵截追杀右武侯的游骑。若论单打独斗,每名游骑兵至少能干翻三个土匪。可土匪们却是有备而来,十几人对付一个。毫无准备的游骑兵们被砍得只有四散逃命的份儿!
“无耻!”
“不要脸!”
除了大骂对方无耻之外,将领们简直不能找到任何准确的词汇来形容土匪们的战术。对方完全是仗着人多在欺负官军,从开始程名振的那次主动出击,到现在卢方元这记“明射主阵,暗杀游骑”的阴招,每一次都出动的人数都是官军的三倍到五倍。随着战局的发展,官军的人数越来越少,而土匪们却仿佛野地里边的韭菜般,一茬接着一茬。
张家军的无耻招数显然远远不止是这些,右武侯的游骑兵们刚刚被驱散,正北方雪雾后又隐隐出现了几条黑线。每条黑线大概都由一万多人组成,提刀的提刀,持棒的持棒,没有什么和手兵器可拿了,便举着镰刀、锄头、树枝、竹竿。几乎每个人都衣衫不整,但每一个人都斗志昂扬。
放在单打独斗场合,这是典型的车轮战术。两军交手,这种战术却很难说是高明还是愚蠢。如果在敌我双方刚一接触的刹那,冯孝慈果断发起反击,并且全军追着程名振厮杀。流寇们的战术便会成为典型的“添油”打法,无论上来多少人,都会被右武侯弟兄打得溃不成军。
然而,冯孝慈却没把握住机会。
他没想到程名振于两军刚刚接触的瞬间,会不惜一切代价发起强攻。更没想到程名振在场面大占优势的情况下,居然转身逃跑。至于对手后续发起的几波攻击,在老将军眼里反而不太重要了。在分兵追杀程名振的命令发出的刹那,今天的战斗结果已经被决定。
流寇胜!
右武侯完败!
身边的弟兄已经不足三千,士气低迷,身心俱疲。连续涌过来的贼兵数量却超过了四万。这种情况下,冯孝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虽然这道命令对他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右军后军交替掩护,收兵回营!”咬着牙,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大声命令。一道黑色的血迹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淅淅沥沥染红了颏下白髯。
第一章 秋分 (四 上)
即便战败,右武侯还是右武侯。听到冯孝慈含恨发出的命令,众将士们迅速变阵,朴刀手在前、轻伤号居中、弓箭手和持长兵器者断后,以倒三角阵型缓缓向来路退去。驱重兵赶至的张金称尾随追杀,前后冲了四次都没能让右武侯的阵型发生任何改变。到最后发现自己一方伤亡实在过于骇人,只好放弃了全歼这支隋军的打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退回大营中去了。
傍晚时分,追杀程名振的那部分官军也陆续返回了营地。他们在途中遇到埋伏,逃走的贼军趁机转头厮杀。右武侯弟兄们以一敌十,众寡悬殊。全凭着以往训练出来的一身过硬本事,才于辅国将军吴文忠的带领下从数不清的贼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万余府兵精锐,初战折损便超过了四成,士气登时一落千丈。好在日落后雪势突然变大,程贼名振与张贼金称虽然占了个大便宜,气势如虹。却无法跟老天爷作对,只得草草收了兵,在距离官军大营五里外的半山坡上扎营安歇,摆出一幅随时可以发起进攻的姿态。
初雪下了整整一夜。
洁白的雪花慢慢将地面上的人血凝结,慢慢遮盖,慢慢抹成清一色的纯白。北国的冬天来的急,风雪中,觅食的野狗和寒鸦都销声匿迹。苍茫大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右武侯和流寇的尸体,生前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死后却紧紧相拥,手足相抵,宛如兄弟。
他们的确是兄弟。脱去身上的号铠之后,你甚至无法分辨出哪个属于官军,哪个属于流寇。家中的妻儿老小都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都为换取一家人活命的口粮,不得不提起了刀。同样的肤色,同样的眉眼,甚至连手上的老茧都长在同样的位置。如果换在太平年代,他们也许还能放下锄头后,拎着一壶浊酒彼此来往。在醉醺醺间,为家中儿女订下亲事。
而现在,他们只能以刀为锄,从对方的脖颈上割取收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们本来就无冤无仇,何必不给彼此一条活路?”第二天一大早,冯孝慈就接到了程名振替张金称捉刀的交涉信。信中再度强调了朝廷搜刮无度,官吏贪赃枉法的罪状,借此证明流寇造反有足够的理由。并且要求冯孝慈代为上书给朝廷,准许巨鹿泽群寇接受招安。以襄郡王之爵封赏张金称,割龙冈、南和、内丘、柏仁、沙河巨鹿五县为张金称的领地,子孙罔替,永不收回。
“异想天开!”冯孝慈气得连拍帅案,因吐血而变憔悴的脸上涌起异样的黑色。“把他给我推出去,斩首示众!”指着替程名振下书之人,老将军大声怒吼。“推出去,连同陪他来的那几个小蟊贼,全给我砍了!”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右武侯和流寇不属于两国,所以使者不在规矩保护范围之内。听到冯孝慈的咆哮,几十名亲兵立刻涌上,拧住杨大胆的胳膊便向帐外推。
那杨大胆昨天刚刚追随程名振打了一场大胜仗,眼下心气正高。被冯孝慈的亲兵拧住了胳膊上绑,也不求饶,只是学着道听途说来的英雄模样冷笑连声,仿佛鲲鹏看到了护食的夜猫子般骄傲。
他如此镇定,倒勾起了冯孝慈的几分兴趣。有心探探贼军下一步到底想干什么,老将军摆摆手,吩咐左右暂且先留杨大眼等人一条小命。然后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问道,“你这粗痞,难道真的活腻味了么?还是张贼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在下不懂老将军说什么?”杨大胆耸了耸肩膀,很是不屑。“但在临来之前,我家九寨主说过,老将军有把柄握在他手里,所以老将军肯定舍不得杀我!”
“那我就让你家九寨主算错一次!”冯孝慈肚子内登时又冒起了一股火气,恶狠狠地威胁。昨天战场上输得实在有点冤,今天若是在口舌上再吃了亏,自己这半生英明可就要付之东流了。
仿佛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杨大眼耸耸肩膀,一言不回。有人咋咋呼呼上前推搡他,他就毫不抵抗地跟着对方走。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让试图立威者很快就觉得索然无味,冯孝慈强压心头怒火,命人将其推回来,继续问道,“你们九当家手里到底有老夫什么把柄,居然让你如此信任他?说出来,老夫可以考虑饶你一人不死!”
“哼哼!”杨大胆本来胆子就大,发现冯孝慈有点儿外强中干,更是肆无忌惮。先冷冷地笑了几声,把众人的目光全吸引过来,然后才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家将军昨夜派人打扫战场,从尸体堆中找出了三百多名还活着的府兵兄弟。其中至少有二十余位,官职都比我这个小伙长大。我家九寨主保证过,如果我和前来下书的弟兄死一个,他便砍十个府兵殉葬。如果我们这十来号人全被老将军砍了,那对不住,是老将军害死了自家弟兄。九当家本想将那些弟兄招待几天就放回来的,根本没打算杀俘泄愤!”
“你,你这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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