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魏征的这条补充提议,众人也没不同意见。破费点儿钱财,总比丢官罢职强。只要留着这身官服在,早晚还能从民间把损失刮回来。
“第二,咱们不能光依靠官军。咱们明天一早立刻起兵南下,无论王贼是否去攻黎阳,咱们都赶过去。”顿了顿,魏征继续提议,“如果前番推测失误,咱们帮张文琪守城,就不能算消极避战。如果王贼已经攻下黎阳,仓促之间,他一样布置不好防御。咱们麾下弟兄是他的七倍,七个打一个,足够他应付一阵子的!”
众官吏没想到魏征的胆子居然如此之大,一个个目瞪口呆,半响之后,才乱纷纷地回应,“那武阳郡怎么办?”
“一旦王贼趁虚杀到武阳郡内呢?”
“通知各地,严加防范!”魏征把手一挥,很干脆地回应。“只要有所准备,王贼便很难得手。况且只要黎阳仓不失,大伙便有机会翻本。如是黎阳仓失掉了,咱们今后恐怕有心杀贼,也没那个机会了!”
第一章 秋分 (六 中)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除了“死马当做活马医”之外,官吏们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当下,储万钧连夜带了两名精于计算的幕僚赶往最近的县城去筹集“犒师”用的财帛,其余文武官员则由魏征和魏德深二人率领,抓紧时间准备大军出发所需的一切物资。
第二日是个极度糟糕的天气,荞麦皮大小的雪片纷纷扬扬,不停地从彤云中往下掉。武阳郡众官吏自救心切,不顾天气寒冷,带领着郡兵草草开拔。一上午连滚带爬行了二十余里,个个都疲惫不堪。到了正午时分,雪势却愈发大了起来。呼啸的北风吹着雪粒,打在已经结冰的铠甲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官员们将头缩进裘皮大衣里,跌跌撞撞勉强还能继续赶路,士卒却冻得连兵器都握不住,哭爹喊娘,哀声一片。
如此士气,即便能赶到黎阳城下,也没力气跟流贼搏命。官员们两个被逼无奈,只好寻了个避风之所,将队伍暂时停下来休整。不敢再奢求能及时赶到黎阳,挽狂澜于即倒,只求着老天能公平一些,也让土匪流寇们尝尝这“白毛风”的滋味。最好连人带马都冻死在半路上,也算老天爷终于开了一回眼,为百姓除了一群祸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许是听见了武阳郡官吏的祈祷,也许是在老天爷眼里,无论贫贱富贵,无论是官还是贼,都是一样轻贱,一样微不足道。这场大雪还真是从黄河一直下到了燕山,把整个河北大地都银装素裹。
连绵白雪一直下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早晨云层后才勉强出现了微弱的阳光。富贵人家房顶上青烟袅绕,屋子里边热浪蒸腾。寻常百姓家中却既无取暖的干柴也无果腹的余粮,眼睁睁地就要冻饿而死了。
雪势一停,黎阳郡守立刻命人从仓库中取出存粮,在城内开设粥棚赈灾。这下,坐以待毙的百姓们终于有了盼头,端着大碗小碗蜂拥而至,在粥棚前排起了一条长龙。堪堪到了正午,不但城里的流民、乞丐都得到了消息,连居住在城周乡村的穷人们也拖家带口地赶来了,跪在城门口请求郡守大人给一条活路。
“尔等所居之地,自有良善乡绅负责赈济。都跑到城里来做什么?”没有汲郡太守张文琪的命令,守门的差役不敢开门,站在墙上大声斥责。
“都回去,回家去等着!赈济粮食下午就能送到里正手上!”临时被官府雇佣来的民壮也被城外黑压压的人头吓了一跳,伸着脖子向下劝告。
城下百姓无言以对,只是不断地叩头哀哭。哭了一阵子,见差役们还是没有开门的打算,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扬起满是冰坨子的脸来,大声祈求道,“请老爷们开开恩,放了女人和孩子进去吃口热乎饭吧。家里的房子早就没法住人了,我们这些老骨头冻死不打紧,可孩子们可没法再熬下去了!”
“请老爷们开恩!”女人和小孩们齐声哭求,悲惨之处令人不忍耳闻。城头的民壮都是本地的苦哈哈,没等张嘴,眼圈先红了。一个个回过头来看负责守门的班头赵拐子,请他拿个主意。众目睽睽之下,赵拐子也非常无奈,又探出了半个身子,柔声劝道,“几位老人家别说丧气话。咱们张郡守可是个大好人。为了赈济大伙,他把家产都搭上了。大伙再忍一日,就一日,最迟明天早晨,粮食肯定送到堡寨里去!”
“赵大爷,您看看我们这样子,还能熬到明天早晨么?”一名老者认得负责守门的班头,撩开百孔千疮的单衣,指着干瘪的肚皮哭道。
“赵大爷行行好吧。我等日后肯定给您立生祠!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跪在人群后排的都是些年青小伙子,异口同声地哀告。
“赵菩萨,活菩萨呐!”
几句高帽子一戴,赵班头再也拉不下脸。咧了咧嘴,十分为难地向城外喊道,“不是我不放你们,是我做不了主啊!太守大人有严令的,为了防止贼人趁乱生事,没有他本人的手谕,谁也不得擅自打开城门!”
话音未落,立刻有百姓哭喊着回应,“大爷呐,您看看我们饿到这个样子,还有力气生事么?”
“孩子们,快,快给赵大爷磕头!”一名头带破草帽的壮汉向前走了几步,冲着几名瘦骨嶙峋的孩子命令。
“给赵大爷磕头了。赵大爷您大富大贵,公侯万代!”小孩子甚为听话,低下脏兮兮的脑袋,撞得雪地噗噗作响。
这下,赵拐子心中愈发不忍,冲着城下连连摆手,“别,别,别磕了。我真的做不了主,真的做不了主!”
破草帽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仰着头质问,“您怕大人闹事,还不能可怜可怜孩子们么?我们都退开,您救救孩子行不行。”
说罢,他站起身,带头便向后退。跟在老弱妇孺后的年青人们以手掩面,跟跟跄跄走向远方。直到距离城门二百步远了,才停住脚步,跪在雪地中继续祈求怜悯。
“孩子们,你们能否活命,就看赵大爷了!”几个夹杂在孩子们中间,衣衫破烂到没法再破烂的女人继续叩首。
“求赵大爷开恩!救救我们吧!”小孩子们一边哀哭,一边跟着磕头不止。很快,额角上便磕出了血,染得地面上殷红一片。
“别,别,别磕了,我求求你们了!”班头赵拐子嘴巴一咧,眼泪也淌了满脸。都是本乡本土的父老,平时还能闭着眼睛装作看不见他们一个个变成路边的饿殍。如今要眼睁睁地看着一群机灵的孩子死在雪地里,他心里像刀扎般难受。
用力抹了两把眼泪,赵班头咬牙跺脚,大声命令,“来人,把门开一条小缝,先放小孩子进城!”
“赵头,这恐怕跟郡守大人命令不符!”一名唤作郭长顺的衙役警惕性高,扯了一把赵拐子的衣袖,低声提醒。
“这……”赵班头立刻又犹豫了,揉着通红的眼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要不,咱们先给郡守大人请示一下?”郭长顺想了想,又低声提议。
像赵班头这个级别的小吏,平素根本没机会见到郡守,所谓请示,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推诿而已。“这?”好心肠的班头犹豫不决,就在此时,城下的百姓们又嚷嚷起来,“长顺啊,你个缺德带冒烟的,我记得你家祖坟在哪!你瞪大眼睛看看,这可是你亲叔伯弟弟!”
“长顺哥,我饿!”一名小男儿跪在雪地里,仰着脖子哭喊。
“春子,春子,你看看,我是你五姨丈啊!”有名老者也从城头上认出了自家亲戚,扯着脖子哀求。
“狗蛋,狗蛋,可怜可怜你侄子吧!”
刹那间,城上城下哭声一片。都是土生土长的黎阳人,谁还没几个拐着弯的乡下亲戚。这两年民间几度疲敝,一场如此大的雪,不冻死饿死几百号人,那才是真的怪异。有人立刻想起了自己失去的亲朋,有人也惦记起了自己家中半饥半饱的妻儿老小,拒绝的话谁也说不出口,眼巴巴地望着赵班头请他决断。
“他们,他们可都是本地人!”赵班头向下面又望了几眼,抹着泪和大伙商量。“除了退开那些,剩下的连老带小不过一百多口,还能惹出多大麻烦。咱们偷偷将门开一条缝隙,就算替自己积德了。日后谁也不说,上头也未必会认真追究!”
“那只能开一条细缝,让他们一个挨一个往里进。最好把瓮城的铁闸也落下,等确保他们都被搜检过了,在一个个地放入!”郭长顺还真是个死较真儿,皱着眉头建议。
众民壮懒得再理睬他,小跑下城墙去开门。才将城门推开一条缝隙,门口的老弱妇孺立刻像见了肉的群狼般,蜂拥着向里边冲。
“别,别,一个挨一个的进!”班头赵拐子见到此景,心中好生后悔。俯下半个身子,大声维持秩序。
此刻谁还肯再听他的,人人都唯恐落在后边,失去了活命的机会。其中有些衣衫褴褛的“女人”力气甚大,三下两下便将城门挤成了全开,连开城的民壮都给夹在了门板后。见到此景,先前退开那些壮年汉子也不讲信誉,撒开双腿,一个赛着一个冲向城门。
郭长顺发觉不妙,拔腿就像铁闸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赶快,赶快把铁闸落下。有诈,有诈!”
还没等他跑到拴铁闸的辘轳旁,已经冲入瓮城的百姓中“嗖”地飞出一支短弩,正中其胸。郭长顺惨叫一声,“啊!”张牙舞爪地从城头栽了下去。
“弟兄们,夺城门!”一名“女人”丢下江湖人用的短弩,从衣服中抽出横刀。跟在老人小孩后的其他“女人”们答应一声,从破烂的花衣服下取出横刀,顺着马道便向城头冲。
失去了这些人的挟持,老弱妇孺们也立刻炸了群。抱起脑袋,哭喊着四处乱窜。偶尔挡了贼兵的路,立刻被毫不犹豫地推倒在地,转眼便有几双大脚从倒地者的身体上踩过去,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夺门,夺门!”哪里是女人,分明是一群凶神恶煞。结队冲上城墙,缝人便剁。城中的郡兵大多数都被冯孝慈带到几百里外的滏山去了,剩下的民壮全为临时招募,几曾见过这种阵仗。刚一交手,立刻被砍倒的十几个,余者惨叫一声,四散奔逃。
“吹号角,命令骑兵直接向里冲!”片刻后,草帽汉子持刀立于城头,威风凛凛。旁边的喽啰兵答应一声,立刻将牛角号吹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远处的树林里,有凄凉的角声相迎。几百匹浑身上下掉着冰渣的战马疾驰而出,在雪地上拉起了一条醒目的黑线。
第一章 秋分 (六 下)
自从在馆陶县公审了林德恩之后,张家军和善名和恶名就同步在河北大地传扬开来。黎阳城内郡兵、差役们知道张家军喜欢将抵抗者的心肝挖出来煮着吃,又得知城门已失,立刻作鸟兽散。临时征召来的民壮们则早就听闻张家军每破一地都回例行放一次粮,念及家里的老婆孩子还饿着肚皮,更没有跟自家过不去的心思。不待喽啰们靠近,立刻丢下了兵器。还有一些市井流氓,泼皮无赖,唯恐天下不乱。听说贼军进了城,非但不躲,反而抄起家伙直奔城里的米铺、当铺、市署,准备借机大捞一票……
见到这种情景,王二毛立刻改变既定策略。将入城的骑兵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直扑府衙,彻底击垮黎阳城的防御中枢。另外一部分扑向其余三座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他自己则带领麾下亲兵担任执队,沿着主街往来巡视,发现趁火打劫者,无论是自家弟兄还是流氓无赖,全都拖到街道中央,一刀斩杀。
闹哄哄折腾了近两个多时辰,黎阳城终于被张家军控制住了。有些老资格喽啰甚为不满,嘀嘀咕咕地抱怨上头不该如此绝决,连大伙捞一票的机会都不给。怨言传到王二毛耳朵里,听得他撇嘴一笑,大声冲着身边校尉、队正们奚落道:“看你们那点儿出息,连哪里土厚,哪里土薄都不知道。街上人家再有钱,能比府库里的钱存得多么?待会叫人开了府库的大门,想拿多少钱,让弟兄们随便拿!”(注1)
“王都尉英明!”“王堂主仗义!”凑在王二毛身边的这些惯匪们盼得便是这句话,欢呼一声,阿谀奉承之词滔滔不绝。王二毛一挥手,继续补充道:“先别忙着拍马屁,咱们先说好了,每人只能进去一回,拿自己一口气能拿动的。拿多拿少全凭自己,与他人无关。过后互相之间不准攀比,不准抱怨。拿了钱之后,更不准再随便出去抢!否则,谁都别怪我不讲情面!去吧,大伙先商量个先后次序,一队一队的轮流去拿!”
众惯匪连连称是,嘴里没有半个不字。待他们兴高采烈地去远了,郝老刀麾下悍将的张猪皮才扯了扯王二毛的绊甲丝绦,低声提醒道:“二毛兄弟,没有大当家的命令,你现在就分了府库,不怕过后被人上眼药么?咱们巨鹿泽中,可是向来有好处先尽着几位当家人挑!”
“他***,你以为我想这么干啊!”王二毛抄起桌上的砚台重重向下一拍,满脸不屑,“咱们两个麾下就这千十号弟兄,而黎阳城周围的百里内的官兵和郡兵加起来,少说也得有两三万。如果不把弟兄们都喂饱了,他们会尽心卖命么?反正如果大当家不来,府库里的钱咱们也无全带走。不如先给弟兄们分掉一批,也省得他们再四处结怨!”
“那倒也是!”张猪皮想了想,事实还真像王二毛说得那样,除了花钱买命外,二人手里无任何实力可凭。这次百里奔袭,到现在为止进行得还算顺利。但在攻下黎阳之前,弟兄们已经因为天气原因怨声载道。如果不是王二毛一直拿城内的金银财宝给大伙“画饼充饥”,也许没等把黎阳城拿下来,二人麾下的队伍已经先散了。
“别也是了,咱们两个赶紧一起去找点吃的垫垫肚子,然后洗个热水澡。不然,不被官军杀死也得冻出毛病来!”王二毛笑了笑,大声建议。二人本是平级,彼此互不统属。这回合作,张猪皮却能处处让着他这个后起之秀,并凡事都以他的马首为瞻,让王二毛心里十分感激。所以做事也肯多替对方考虑考虑,有什么好处也拉上对方一块分享。
黎阳城乃汲郡治所,府衙中厨子、仆役自然是不缺的。为了保命起见,他们都竭尽全力讨好两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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