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又一圈。从北冲到南,然后从南斜向东北折转,然后再从东掉头向西。不知道冲了几个来回,也不知道还要继续多久。雄阔海手中的水火棍始终高举着,没能杀死一个敌人。但他的脸上、衣服和靴子上依旧溅满了血迹,有些是马蹄带起来的,有些是溶解于雾气中的。现在都凝聚于他的身上,黏糊糊的让人无法忍受。整个早晨,他呼吸进肚子的,也都是这些血淋淋的雾气,说不定已经将他的五腹六脏都染成了红色。每当涌起这种疯狂的想法,雄阔海就忍不住像狼一样哀号,他觉得自就要变成疯子了,也许变成疯子后会好受些。至少,不会看到这世界的颜色,也不会闻见这世界的味道。
这是一片绯红色的世界,天空、阳光、雪地都是绯红色的。而人的颜色不过比天空稍微深了一些,可以算作黑红。无论是死了的,活着的,还是半死不活的,都像一块块暗红的火炭。他们好像是红色的源头,丝丝缕缕的红雾从他们身上往外冒,。
而这些红色的炭块和炭块,还不停地互相碰撞。每次碰撞之间,溅开的都不是火星,同样是一丝丝的红烟与红雾。从一个炭块中冒出来,又从另外一个炭块中钻进去。若是有某个炭块熄灭了,就会彻底变成暗黑色。一个人形的红雾就会从暗黑色的炭块中慢慢升起来,慢慢飘向半空中,被绯红色北风吹向骨头架子一样挺直的树梢,萦绕几下,恋恋不舍地飘向绯红色的朝阳。
那初升的太阳也没有半点暖意,只是拼命的吸取着天地间的红色,好使得自己变亮,变亮。雄阔海看明白了,它就是一切红色源头和归宿。地上的绯红由它而始,又由它而终。无论存在多久,无论跳动得多欢,终归难逃飘向朝阳的宿命。
他不想自己变成炭块的一员,却不知道如何逃避。他只有呐喊,呐喊,越喊声音越凄厉,越喊声音越绝望。就在他的神智越来越迷糊,即将崩溃的瞬间,终于,前方又传来了一阵角声,“呜呜——呜呜——呜呜!”
“放慢速度,一点点放慢,别勒马,找死啊你!”朱老根的声音随即在身边响起,一阵火辣辣的感觉驱散雄阔海眼前的绯红色。有人用刀背抽了他一记,将他从濒临疯狂的状态硬生生拉回来。剧痛的刺激下,雄阔海呲牙咧嘴,但停止了惨嚎。他快速松开绷紧的缰绳,又用湿淋淋的手掌把缰绳慢慢地拉紧。这回他终于又跟同伙汇聚到一起了,四周的欢呼声让他体味到一种安全的感觉。瞪大眼睛,所有的红色都已经消失不见。地面上只有东倒西歪的帐篷和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武阳郡的郡兵溃败了,败得毫无悬念。袁守绪和柳老三正带着各自的部属尾随追杀,其他人则在号角的指挥下放慢坐骑,停止冲杀,汇聚在一起检视战果。
战果非常惊人。在雪地里连续行军的武阳郡兵本来就已经精疲力竭,再加上战斗经验不足,简直就像一群羔羊般遇到了屠夫。整个营地一片狼藉,帐篷东倒西歪。几乎每一座帐篷旁边都横着尸体。大部分都是背上挨了一刀,血尽而亡。也有正面倒下的,但很少人手里拿着兵器。他们是在准备投降时,被高速冲过来的马群踏死的,浑身上下没一块骨头完整。
如果刚才听到号角声的刹那,雄阔海就带住马头的话。他极有可能会成为此战的最后一名阵亡者。被来不及收缰绳的自己人撞下坐骑来,活活踩死,而不是死于两军阵前。这可不是一种光彩的结局,雄阔海是个知道好歹的人,清醒过来后吓得冷汗连连。他非常歉意地朝朱老根儿拱了拱手,以谢对方及时将自己打醒。朱老根儿却撇了撇嘴,笑着骂道:“亏你长了这么大的个子,居然吓成了失心疯!***,老子当年第一次上阵的时候……”
“刚听见号角就吓尿了裤子!”没等朱老根吹嘘完,有人迅速接过话茬。四周立刻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笑闹声中,雄阔海的心情慢慢放松下来,目光也渐渐恢复了明亮。
“我……”他想开口说句自我解嘲的话,声音发出来却想劈柴一样干涩。众弟兄们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脸红脖子粗的朱老根拍了拍雄阔海的肩膀,兄长般安慰道:“得了,啥都甭说了。谁第一次都这德行。过了这关就好,你能跟上大伙,就已经比别人强了很多!”
说说笑笑间,他们开始翻检战利品。绿林豪杰自己无法打造合格的兵器,因此每次战后都恨不得拿耙子将战场搂上一遍。据朱老根介绍,大伙手中的横刀都是这么得来的。雄阔海跳下坐骑,跟着大伙一道在尸体堆中搜寻。血腥气依旧熏得他想呕吐,但此刻他的眼睛却不再红了,只是尽量不去看死者脸上绝望的神色。
武阳郡相对安宁,郡兵的装备看起来颇为齐整。很快,大伙就发现了一个窍门儿,大多数郡兵临死前根本没来得及抄家伙,铠甲和兵器都好好地堆在倒塌的帐篷内。他们一个挨一个帐篷翻检,像小孩子在野地里捡蘑菇般,每有大的收获便发出阵阵欢呼。在欢呼声中,偶尔夹杂起几声惨叫,那是有人在向未死透的郡兵身上补刀,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谁都装作没听见。
在一座很大的帐篷内,雄阔海捡到了一把装饰精美的宝剑, 还有一堆毛笔、砚台。那都是非常值钱的东西,他小时候非常渴望却无力拥有。朱老根儿见到后却嗤之以鼻,笑着调侃道:“想考秀才么,你拿那玩意干什么?”
“这,这帐篷里边住的应该是个大官儿!”雄阔海憨憨地笑着,放下毛笔、砚台,举起宝剑,“这把剑很漂亮,给王将军带上,肯定很威风!”
“两军阵前,剑是最没用的东西!”朱老根笑着摇头,顺手抄起一把被丢弃的陌刀递了过来,“这个给你,你胳膊有劲儿,即便在马背上,也能凑合着当单刀使!”
雄阔海接过陌刀,用力抡了两下,发现果然比轻飘飘的宝剑使着顺手。呵呵笑了几声,跟在朱老根身后钻出了军帐。刚一伸直腰,他就发现了外边的情况变化。刚才还在嘻嘻哈哈捡战利品的袍泽们全跑动了起来,大包小裹丢了满地。
“上马,上马整队!”慌乱间,他听见王二毛在远处大喊。抬头再看,只见去追杀溃兵的袁守绪、柳老三等人疾奔而回,在他们身后,一道暗黄色的洪流隆隆而来,遮天蔽日。
第二章 紫骝 (一 下)
仅仅是冲在第一线的敌军骑兵人数就已经超过了两千,而王二毛手里的弟兄满打满算,连伤号都加上也不过五百。这种仗,即便是神仙来了也没法打。形势紧急,他没时间犹豫,举起手中横刀,大声喊道:“所有人,上马。一人三骑,往南边跑!”
“往南边跑?”众喽啰闻言均是一愣,但长期训练形成的习惯让他们选择遵从主将的命令。纷纷跳上坐骑,顺手再抄起距离自己最近的两匹战马的缰绳,乱哄哄地向南方败退。
“上马,上马,先上先走,一个时辰后再停下汇合!”身为主将,王二毛不能光顾着自己一个人逃命。马打盘旋,声嘶力竭。“上马,每人三骑,先上先走!”“上马,上马,一个时辰后在南边汇合!”亲兵们也急红了眼睛,顾不上再用号角,齐声扯着嗓子高喊。
好在军中人少,即便再混乱,造成的拥挤也有限。数息之后,包括朱老根儿,雄阔海这些后知后觉者都跳上了坐骑,一个个却不肯先走,紧张地围在王二毛身边,等着与主将共同进退。
“走啊,耽误什么。再耽误,谁也跑不了了!”王二毛又红着眼睛吼了一嗓子,拨转马头,南向落荒而去。一边跑,还恋恋不舍地向敌军方向回望,期待着有更多弟兄能逃出生天。他看到柳老三的坐骑越跑越慢,渐渐地被土黄色的洪流吞没。他看到几十个熟悉的身影像狼群中的麋鹿一样被高速冲来的战马围住,消失不见。他看到逃无可逃的袁守绪带着最后几名弟兄返身扑向了敌军,然后看到雪亮的横刀在日光下举了起来,举出一片狼牙般的丛林……
很快,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敌军迅速消灭了他主动抛下的那些弟兄,然后做了个漂亮的大转身,紧紧地追了过来。
人数、装备、训练程度都与对方不在一个档次上,王二毛等人除了咬紧牙关继续逃命之外,别无出路可选。好在敌军的装备太沉重,影响了战马的耐力,而绿林豪杰们又是侥幸地一人三骑,可以随时换马,所以在小半个时辰之后,双方的距离开始越拉越远。
第一次随军出征就踢上了铁板,雄阔海的心口甭提有多憋得慌了。抬头望去,他发现朱老根等老绿林的脸色也非常难看,就像被欠了几百吊一般。众人默不作声埋首赶路,将战场遥遥地抛在了背后。又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前方停下来等候命令的袍泽越来越多,渐渐地,自顾逃散的弟兄们全聚起来了。主动按照平时行军的次序跟在王堂主的身后,等待着他给大伙指引新的前进方向。
王二毛抬头张望,东南方已经可以看到枉人山孤独的身影。连绵积雪在山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正雪峰间反射回正午的阳光,姹紫嫣红,绚丽无比。从这座突兀的小山脚下东转,便可以沿着官道直扑黎阳。数日前他和张猪皮两个就是顺着这条道路去偷袭黎阳城的,今天又沿着同一个方向被官军给撵了过来。
眼下黎阳城内未必有官军,如果杀一个回马枪的话,王二毛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再将黎阳夺过来。但那样做的话,从黄河南岸赶来的狗官王辩,和身背后那伙来历不明的官军精锐就可以联手将他堵在黎阳城里。五百流寇面对数万官军还想守住黎阳城,这种美梦傻瓜才敢做!
王二毛不是傻瓜,也没有据守孤城,力扛数万大军的勇气。他刚才之所以选择向南逃而不选择向北,是因为张猪皮押着粮草辎重正朝着巨鹿泽赶。万一让官军发现他们,数以万记的粮草辎重就要被夺回去,此番偷袭黎阳的战果就全丢光了。即便官军侥幸没与张猪皮所带的辎重队相遇,把他们向北引,也可能导致他们与冯孝慈汇合。好兄弟程名振费了极大力气才让冯孝慈跳进陷阱,王二毛不想让整个巨鹿泽的努力功亏一篑。
所以,在那仓促的一瞬间,他只能下令大伙向南逃,把来源未明的官军引到南边去,远离张猪皮和巨鹿泽群雄。但向南之后该怎么走?王二毛当时没来得及考虑,此刻终于有了深思的机会,却发现自己两眼一摸黑。
“沿着右侧的官道往南,是朝歌城。往东,咱们就回了黎阳!”见自家主将踯躅不前,雄阔海以为对方不认识路,策马赶到身边,低声提醒。
“朝歌的城墙高不高,平时有没有官军驻扎?”王二毛略作犹豫后,试探着问。向北的路已经被切断了,向东去黎阳城也等于寻死,如今之计,他只能继续向南,走一步算一步。在流窜之中寻找新的北上机会。
对于河北南部各地的情况,赶脚为生的雄阔海就像对自己的手心掌纹一样清楚。王二毛的话刚一落下,他立刻给出了精确答案,“朝歌城在几百年前就荒废了,虽然现在还叫城,不过是个只有千户人家左右的大寨子。仅仅对着官道的那面有道矮墙,向南绕上半里,所有城墙都是塌的,根本不用下马都能直接冲进城内去!”
“如果咱们打朝歌城呢?”王二毛皱了下眉头,沉着声音继续追问。
“肯,肯定能打下来!”雄阔海不安地向北方扫了一眼,低声回应。“但打下来也抢不到多少粮食,那地方的人很穷。官军又跟一群苍蝇般……”
“那也比去黎阳强。被两支官军合围,咱们连一天都坚持不住!”朱老根也凑上前,小声给主将出主意。一场大胜之后立刻遭到一场惨败,此刻弟兄们士气都已经降到了极限。如果再去困守孤城,官军只需要一个冲锋,便可以让大伙灰飞烟灭了。
没等王二毛更多考虑,安排在外围的斥候已经又吹响了警报。袁守绪等几十名弟兄的性命显然没能将官军喂饱,这支虎狼之师稍作休息后,又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上马,跟着我走!”王二毛一抖缰绳,大声命令。随即,他用力拍了雄阔海一巴掌,“你带路,咱们去打朝歌!”
“走咧,让官兵跟在后边吃屁!”朱老根儿扯开嗓子,将王二毛的命令化作一句善意的玩笑。
“走咧,走咧,让官兵跟在爷们身后吃屁!”亲卫中的老绿林知道此刻士气的重要性,强打着精神重复。
“走咧,走咧,让官兵跟在爷们身后吃屁!”众喽啰闻听,一边大笑一边重复。有人干脆在马背上撅起了屁股,冲着敌军追来的方位做排气状。有人则用手背掩住嘴唇,模拟如“噗噗的”声音。
虽然谁都知道大伙是打肿了脸充胖子,可人性就是这么怪,几句玩笑话一开,低迷的士气转眼之间便重新振作了起来。众豪杰仗着人少马多的优势继续向南逃窜,很快便又和官军拉开了距离。
下午未时,队伍赶到了朝歌城外。果然如雄阔海所说,此地只是个废弃了不知道几百年的古城,规模还不如黎阳附近一些豪门富户的堡寨大。朝廷在此地没派官员常驻,平素仅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充作邻里纠纷的仲裁人。看到王二毛等人轻车熟路,不攻对着官道的正门而是绕向城西,老族长自知难以抵抗。“果断”地命令临时组织起来的乡勇们弃城,保护着自己的家眷抢先一步逃走。
族长大人一走,阖城百姓立刻失了抵抗的勇气。哭泣着关好家门,无论外边的土匪怎么折腾,全都听天由命。好在王二毛等人也没时间再惹事,先“借”了族长家的米粮对付了个半饱,接着又将看得见的大牲口全搜罗一空,然后一把火将族长家的大院子给点了,赶在官兵追来之前再度弃城而走。
追在王二毛等人背后的官军没想到贼人都死到临头了,气焰居然还如此嚣张。冲进朝歌后,只稍作休息,便又蹑着流寇们的战马蹄子印儿追了过去。这两支队伍一个逃得快,一个追得急,从下午一直追到日落,直到看不清脚下的路了,才勉强停下来休息。
第二天一早,王二毛继续向南逃窜。这回,他反倒走得没昨天那般惶急了。经历了昨夜的商议,弟兄们大抵都明白了眼下自身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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