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小小的年纪,心里想那么多事情干什么?”孙驼子接下来的话让程名振的笑容又开始发僵。老人家是出自一番好心,但除了沉默外,程名振根本没有第二种办法回应。
“嗨!想得越多,心就会越累。人累能看得出来,心累看不出来。累着累着,就成了病了!”孙驼子见程名振不肯说话,继续没完没了地唠叨。“这自古以来,病死的家伙十个里有八个是心先死的,你别摇头,你再这么下去,不被流箭射死,也会把自己给累死!”
“哪像您说得那么玄乎啊?”程名振干笑着打岔。孙驼子是巨鹿泽的神医。不光是医术精湛,装神弄鬼也有一套。虽然他算出来的卦象是有名的十卦九不准。
“信不信由你!”孙驼子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老腰,一边用肩膀挎起药箱。“再吃两顿,就别吃了。是药三分毒!我这药是安神补血的,你自己不照顾自己,吃多少都没有用。”
“谢谢您老啊!”虽然不想跟孙驼子深聊,程名振心中依旧充满了感激。老家伙不但救过他,还救过杜鹃,救过泽地中很多人。如果把整个巨鹿泽中的男女按威望排个序,老家伙肯定能拍在三甲之列。
孙驼子没有回头,继续抬腿向外边走,“别再胡思乱想。你来了之后,巨鹿泽和原先大不一样。有吃有喝,还能听见笑声。这泽地里少说也有十几万口子呢,他们之中有人该死,大部分人却不该死!”
有股无端的沉重又压上了程名振的肩膀,让他的脸色迅速阴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真的没乱想,只是被有些地方给绕住了!”
“绕住了就先绕过去!别叫劲儿。船到桥头自然直!”老家伙迅速接了一句。撩开厚厚的门帘,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鹃子回来了,你好好待她。自打你回到巨鹿泽,她压根就没合过眼!”
说罢,放下门帘,蹒跚着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哼哼唧唧地唱着俚歌,“不是一家人勒,进不了一家门。没有一口锅啊,做不出夹生饭……”
老家伙的嗓子很粗,唱出来的歌阴阳怪调。但还是让屋里的程名振和屋子外的杜鹃涨红了脸。程名振知道老东西是借着歌声在提醒自己,眼下已经是巨鹿泽中重要的一员。九当家,总教头,锐士营都尉,三当家杜疤瘌的女婿,七当家杜鹃的郎君。林林总总一大堆,反正这辈子即便烧成灰,也再逃不掉一个“贼”字。
不但是贼,而且是贼中之英,贼中之杰。跺一跺脚半个河北晃荡,吼一嗓子能止小儿夜啼。可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巨鹿泽中生活着足足十五、六万贼公贼婆,贼子贼孙。自己是他们的九当家,可以决定他的生死。如果自己被心中那些执念给绊住了,举止失去的方寸。那些人就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
可为了他们活着,就得很多人去死。很多不该死的人,很多程名振不愿意杀的人。老家伙说得没错,程名振是心事重了些。无论谁放在他的位置上,都没法心事不重,除非这个人根本没心没肺。
巨鹿泽要想生存,就得与官军开战。不是杨白眼那种地方郡兵,而是真正的大隋精锐。左武侯,左武卫,右武侯,右武卫,左右御卫、左右屯卫,还有虎贲铁骑,塞上边军。这其中很多人是他父亲的袍泽故旧,他用学自父亲的兵书战策对付他们,毁灭他们。毁灭完一个,再面对下一个。他曾经听着军中的战歌,幻想着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如今却要把他们和自己童年时的梦想一块砍死。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他怕自己在某一天会和父亲疆场相逢,虽然机会很少,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时他该怎么办?父亲是有罪之身,顶多能在军中做个苦力,或者做冲在最前的垫脚石。而他,是命人上前将父亲砍倒,还是任由父亲冲过来砍翻自己的战旗?
或者毁灭父亲的大隋,或者被父亲的大隋毁灭。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别无选择。而毁灭了大隋之后他能做什么?顶多是把别人的财宝变成自己的,别人的女人变成自己的,别人的房子变成自己的而已。他只能为了毁灭而毁灭,再无出路。
他终于开始理解师父当年在牢狱中所说过的话了。江湖其实是条不归路,走得越远,越没有方向。所以师父拥有无数金银珠宝,却宁愿躲在大牢中。师父不是怕了李密,也不是打不过李密,而是不愿意打,不愿意挣扎。
因为对师父而言,天地间已经无处不是牢狱。他在哪里坐牢,已经无关紧要了而已。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冯孝慈死时,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而他程名振的袍泽在哪?程名振的目标在哪?他陷入绝境时,有没有同样的信心和勇气?
不是他想得多,而是这一切根本没有答案。
他的额头上又开始冒汗,眼前又还是烟雾升腾。那些因他而死,或者为他而死的人笑着走上前,捏他的胳膊,捶他的胸口,拉拉扯扯。死的人就不用再多想了,而活着的人却不得不想。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不是草木,不能吸风饮露。
突然间,额头上传来一阵温暖,所有烟雾都消散了。妻子杜鹃用手搭在他的额头上,满脸焦急,“郎君,郎君,你怎么了,你,你别吓唬我!”
第二章 紫骝 (四 中)
程名振疲惫地笑了笑,低声答道:“没事儿!驼子叔说了,我睡多了,所以总是半梦半醒!”
“那就坐起来,我给你拿靠枕。死驼子,也不等我进门再走!”杜鹃一边手忙脚乱地扶程名振歪着身子靠稳,一边数落。回头的刹那,还不忘了用手背撩一下,以免被丈夫发现自己眼里的泪水。
不能跟孙驼子探讨的问题,跟妻子一样无法探讨。程名振不想让妻子变得和自己一样心事重重,也不愿意看到那双眼睛总是为自己而红肿。轻轻把住杜鹃的双臂,将其转向自己,他笑着命令,“不准哭鼻子抹泪,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再哭,就把眼睛哭烂了,多少药都治不好!”
“谁哭了!我才不会哭呢!”杜鹃用力挣脱程名振掌握,快速在脸上抹了两把,然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死小九,醒了就欺负我,你就不会干点别的!”
“那是我最擅长的勾当!”程名振死皮赖脸的回应。抓起挂在床边的缣布,轻轻替妻子把脸擦干净。这一擦,却又擦出泪来。杜鹃一边笑着,一边用拳头捶打他的胸口:“就知道睡,就知道睡,怎么喊都喊不醒。有本事接着睡啊,过完年再醒来吃糕饼!”
练过武的拳头很有劲儿,捶得程名振心头一阵甜蜜接着一阵痛楚。鹃子瘦了,他能清晰地看见她手背后的血管。刚刚中过一次毒,又要负责守护整个巨鹿泽老巢,然后又没日没夜地伺候自己这个病号,天能算出来鹃子究竟为此付出了多少。而自己好像一直没有回报过她,也没有想到怎样让她过得舒服一点儿,开心一点儿。某种程度是因为戎马匆匆,某种程度是因为不愿意面对泽地里的很多东西。
只捶了几下,杜鹃便不忍再捶下去。程名振的身子比先前弱,隔着衣服和肌肉,她能感觉到骨头的坚硬。“你别再睡了!”她笑着商量,带着几分祈求的口吻。“我怕,真的很怕!”
“傻丫头!”程名振一把将杜鹃的头揽过来,靠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其实眼下说什么话都很多余。通通的心跳声不仅仅是妻子能听得见,他自己也能听得见。那是一颗不甘沉沦的心脏,装着很多事,却依旧火热。烤得妻子的面颊殷红如火,烤得他自己的血液和肌肉也热了起来,散发出一股炽烈的男儿豪气。
至少在彻底迷失方向之前,自己还保护过一个女人。程名振突然开始笑,笑得心情慢慢舒展。去他娘的右武侯,去他娘的大隋,也去他娘的巨鹿泽。他干什么考虑那么多,快乐就在眼前,先把握住再算。
“笑什么?”杜鹃抬起水汪汪的眼睛,诧异地问了一句。
“被水淹七军了,当然要笑!”程名振轻轻碰了碰妻子的耳垂,笑着调侃。
杜鹃迅速低头,果然发现程名振的胸口已经被自己哭湿了,水汪汪的一片。不由得也笑了起来,低下头去,用手指轻轻抠程名振胸口已经湿透的衣衫。。
“又哭又笑,小猫拉尿!”程名振又迅速补了一句,杜鹃的眼睛迅速瞪大,抬手欲打。看看丈夫蜡黄的面孔,又有几分不舍。将头一低,鼻涕眼泪在程名振胸口蹭了个一塌糊涂。
蹭够了,夫妻两个又相视而笑,眼中涌起无限怜惜。
几个月不见,本来有很多话要说,此刻却突然发觉不说也能明白了。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笑着,享受着难得的安宁。不知道过了多久,帘外又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还有几声低低的咳嗽,杜鹃脸上突然腾起一团红,爬起来,在塌边规规矩矩地坐好。程名振也赶紧坐直了身体,用被子盖住衣服上的水渍。
程朱氏和柳儿两个相伴着走了进来,端着一份干肉,一钵麦粥,两份精心调制的小菜,红红绿绿,在冬日里看起来甚为稀罕。
被寨主夫人亲自侍奉,程名振和杜鹃都觉得有些承受不起,赶紧低声致谢。柳儿看了一眼程名振,笑着说道:“谢什么谢,小九兄弟是有功之臣,大当家交代过,要我好生照顾的!”
转过头又看拉了一把满脸桃红的杜鹃,低声夸赞,“妹子是个有福气的,你看老姐姐的手艺,寻常人家真的做不出来。有空多学几手,也好搏他个举案齐眉……”
七当家杜鹃天不怕地不怕,这个时候却被说得有些害羞,扯着柳儿的衣袖连声叫姐姐。叫过了,猛然看看满脸慈爱的婆婆,向后退了几步,眼睛大大的睁了起来。
“怎么了?”柳儿被杜鹃生动的表情吓了一跳,皱着眉头追问。没等对方回答,她也发现了三人之间的称呼问题。她一直与杜鹃以姐妹相称,同时也将程名振的娘亲称作老姐姐。而杜鹃又是程家的媳妇,程朱氏的儿媳。
“咱们各算各的,分开算!”弄出了如此大笑话,柳儿丝毫不觉得尴尬。只是掩口一笑,便给自己找到了足够的台阶。“他们男人那边,不也是各算各的么?大当家称小九为兄弟,三当家称大当家为二哥,小九又是三当家的女婿,你还叫大当家二伯……”
的确是笔大糊涂账,屋子中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柳儿一边笑一边帮程朱氏收拾好桌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低声抱怨,“好了,估计这又没我待的位置了。你们一家人慢慢吃,我回去向大当家汇报小九的病情!”
“我送送你吧!”程朱氏也找了个借口,匆匆退出,“你伺候小九吃饭,他身子刚刚好,别让他累着。我送送夫人,顺便也到外边走几步!”
转眼之间,屋子里又只剩下了小夫妻两个。温温柔柔地笑着,跪坐于矮几前进餐。程名振很久没自己吃东西了,杜鹃不敢让他吃得太急,一边帮他夹菜添粥,一边有一句没一句逗他说话。夫妻两个聊着聊着,便把话头落到柳儿身上。程名振犹豫了一下,低声询问,“这几天寨主夫人都在咱们家么?那可真是辛苦了她!”
“听人说,好像最近她有点儿失宠!”杜鹃先四下看了看,然后将声音压得极低,愤愤不平,“张二伯这次打了大胜仗,声势暴涨。随后便有人给他送了两个狐狸猸子来,说是什么书香门第的大小姐,知书达理。所以柳儿姐姐便天天跑在外边,免得看见那两个狐狸猸子心烦!”
说着别人的家务事,她的拳头却握了起来,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看到杜鹃义愤填膺的模样,程名振不用猜,也知道到杜疤瘌在张家军攻破滏阳后,肯定干了同样的事情。这简直是张家军内大部分老家伙的一贯做派,仿佛只有在那些比自己小得多的女人身上,他们才能找回自尊和自信。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嗜好。
他无法评价自己岳父的行为,也没资格干涉张金称的家务事。只好不接茬,笑呵呵地吃粥。说了几句后发现与程名振取不到共鸣,杜鹃便有些泄气,横了他一记白眼,恨恨说道:“反正整个巨鹿泽的男人,找不到几个好东西。总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心里还想着外边。张大当家都快六十了,阿爷也五十好几了,还有那个麻子叔,更是人越老越不要脸……”
“不是所有人都那样!”程名振放下筷子,低声抗议。这也是他跟其他几位当家之间一直疙疙瘩瘩的原因之一。如同一群灰狼中出现了头白狼,无论有没有敌意,都会显得很另类。
“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杜鹃看着程名振英俊的面孔,带着叹息的意味回应。浓眉、修鼻、刀削般的面孔,斧凿般的唇线。自从第一眼看到之时起,这个男人就让她着迷,直到现在两人已经成亲,还是百看不厌。
用柳儿的话说,这样的男人肯定有很多女人惦记着,很难守得住。与其提心吊胆的盯着,不如彼此都轻松些,让他知道你的好处。想到这,她又低声补充,“如果郎君哪天看到了喜欢的,尽管领回家来。妾身虽然没读过几天书,却也知道妇人之德……”
“你打哪学来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程名振用手指给了杜鹃一个爆凿,低声呵斥。“妇人之德就是给丈夫纳妾,然后自己躲在外边不回家,眼不见心不烦?!”他迅速明白了谁教导的杜鹃,哭笑不得。“男人三妻四妾,的确算不得错。可至少也得男人自己喜欢这一口啊!没听说过,还有唯恐家里人少,帮自己郎君出主意的!”
“我不是说,如果么?”杜鹃揉着脑门,可怜巴巴地强调。听出丈夫话中的不满意味,她心中很高兴,嘴上却依旧温柔体贴,“我只是说你可以领回来,我不能做妒妇。但她们会不会失足掉进池塘里,或者不小心被马踩了,我可不敢保证!”
第二章 紫骝 (四 下)
“能死了你!”程名振又敲了杜鹃脑门一记,然后用手慢慢地去揉。他知道那是一句笑话,在鹃子嘴里,已经把很多人砍死很多次了。而事实上,那些人都高高兴兴的活着。包括当日的小杏花,鹃子提起她便咬牙切齿,最后却将她推进了自己的怀抱,宁愿拼着一个人背地里伤心,也试图让自己了结年少时的遗憾。
这份情意是炽烈如火,它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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