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好一会儿,要说半点儿也不紧张,那是纯属扯谎。但为了今年娘亲和自己不再挨饿,再大的场面他也得应付下来。否则错过眼前机会,自己每天又要顶着别人的白眼四下找活计干了。受点儿屈辱是小,那股惶恐无奈的滋味实在难受得很。
“嗯!”林县令慢慢地捋了捋胡须,目光再次仔细打量程小九,又再次比照他身边的王二毛,。若有所思。正紧张得心中如一百只爪子在挠的王二毛感觉到了林县令目光里边的轻视,也强打起精神抬正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无所畏惧。
“嗯!”林县令又点点头,“你这同伴也不错。他也读过书么?”
“回大人的话!”抢在王二毛回答之前,程小九拱手施礼,“王家小弟最近一直在跟晚辈学习写字,已经入了门,很快便会有所进境!”
闻听此言,王二毛后悔得肠子差点没从嘴里吐出来。他娘亲的确曾经提过,让他别终日顾着玩,跟程小九学学识字。程小九也的确答应过,可以手把手教导他读书。可自从二人相交到现在,他只学会了写自己的姓氏和大名的第一个字。至于比划较多的“毛”字,则属于半生不熟状态,跟“二”字搁在一起还勉强记得。与“二”字拆开,就彼此形同陌路了。
谁料到今天的县令上来不考武艺,先靠看书识字。早知道这样,二毛早就好好读书了,又何苦现上轿子现扎耳朵眼儿?
好在林县令只是随意一问,并不想真考二人文字方面的造诣。“嗯,少年人,知道努力就好!”他对程小九的回答非常满意,笑着点评。侧开头看了看,发现已经有很多前来应募的民壮赶到校场,立刻大声命令道:“来人,给他们登记姓名。第一,第二个就登记这两位少年壮士的名姓!然后把家什摆开了,本县要仔细考校他们的本领!”
“是,大人!”正在看热闹的衙役和幕僚们齐声回应,将围观的民壮们驱赶成一排,挨个登记造册。数名力气大的帮闲则从点将台后扛出两个石锁,五六把步弓,还有一个兵器架,在上面插满了各色常用兵器。
看自己手下的差役们已经准备停当,林县令有心考考程小九别的本领,冲着他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问道,“看你的模样,可能也学过武艺吧。可否告诉本县进境如何?”
“回大人的话,小时候学过一些,只能算做粗通而已!”程小九抱了抱拳,朗声回应。
“只是粗通么?”林县令笑着追问。
没等程小九回应,一直得不到机会表现的王二毛冲着县令大咧咧地一抱拳,抢先答道,“禀告大人!小九哥他是谦虚,实际上,他文武双全,在我们那条巷子,不,在整个馆陶也是数得着的身手!”
“哦!?”林县令笑着皱眉,“你就是程小九?”
“回大人的话,晚辈的确还有一个名字叫程小九。都是朋友们叫着玩的,算不得正式名字!”程小九不清楚台上的县令大人为什么对自己的名字比对自己的身手还感兴趣,施了一个礼,小心翼翼地回答。
“很好,嗯嗯,你很好!”林县令连连点头,眉宇间的笑意让程小九直发毛。他当然不清楚,眼前这位县尊曾经受了某“大人物”的托付要照顾一个叫程小九的少年,正发愁到哪找这个有姓无名的家伙的时候,自己恰恰主动送上了门。而校场之上,又正是一个崭露头角的好机会,无论县令大人如何给自己好处,都可以顺理成章地打着爱才之名,丝毫不会在别人那里落下什么话柄。
正狐疑间,又听得台上的林县令问道,“程名振,我想考校一下你的武艺,你可愿意?”
“晚辈斗胆,愿在大人面前献丑!”程小九知道无论在县令大人狡诈的目光后隐藏的是福是祸,自己肯定躲不过去,把心一横,朗声回答。
“好,果然是初生犊儿不怕虎!”林县令大笑,伸手指点摆放在校场中央的两个石锁,“那两个东西一个重八十斤,一个重一百斤,你能挨个将他给本县搬过来么?”
“大人稍等!”程小九冲着台上一抱拳,然后撩起短打下摆向腰间一系,快步走到石锁跟前。他日日在码头上扛大包,最不缺的就是搬东西的蛮力。左上手拎住较小的那个石锁耳朵,右手拎住其中较大的那个,双臂一较劲儿。迈开大步,登登登,三步并做两步回到了点将台前。
第二章 莺柯(三)
“好!”正在排队登记报名的力棒和衙门里的差役们齐声喝彩。
听到众人的叫好声,程小九将两个石锁并在一处,挺举于胸前,四下致谢。然后冲着点将台上的林县令轻轻点了点头,也不把石锁放下,就那样稳稳地挺举着,再度走回校场中央。
“好——”“够爷们!”众力棒们的喝彩声愈发踊跃,连带着几个文职幕僚都兴奋地站了起来,手扶桌案向校场中央眺望。在大伙兴奋的目光中,程小九慢慢弯下腰,将两个石锁缓缓放回原位。然后快步走回点将台前,叉手肃立。
“壮士,真乃壮士也!”早已经兴奋得从桌案后跑出来的林县令双手托住程小九的胳膊,大声夸赞。“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先前读到此语,还茫然不解。今日见了程壮士,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程小九脸色微微一红,居然被夸得有些扭捏。笑了笑,他低声回应道:“县尊大人过奖了,晚辈近几个月来一直在码头上讨生活,所以炼出了几分蛮力。”目光转向排队等候测试的众力棒,他将声音提到了几分,笑着向林知县提醒:“其实今日前来报名的乡亲们个个都能扛着二百斤重物走几个来回。程某只是有幸第一个献丑而已,算不得出类拔萃。”
听小九这样一说,林县令愈发对其刮目相看。不骄不躁,还懂得谦虚容让,这都是古圣先贤推崇的好品质。林县令自己也做不到,但并不妨碍他对优良品质的欣赏。有心让程小九多露几手,他向兵器架旁的弓箭指了指,笑着询问道:“壮士可曾习过射艺?进境如何?”
“只是摸过几天弓,入不得方家之眼!”程小九脸上堆满谦虚,肚子里却暗暗叫苦。拎着两块死沉死沉的石锁走了一个来回,到现在他大臂和小臂还在微微颤抖着。完全凭借从小练就的调息之法,才没让林县令和周围的武学外行们看出破绽来。但此时再去拿弓,十有八九会拿不稳。加上自己平时对射艺便只有三分熟,颤抖着手臂去找靶子,那箭肯定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
林县令根本不知道射箭也需要花费力气,听程小九说得谦虚,还以为是年青人不愿过于出风头,笑着拍了拍对方肩膀,以长辈的口吻教训道:“年青人谦虚一点是好事,但今天是校场演武,有多大本事就应该使多大本事。若是一味地老成持重,反而失了年青人的锐气。去挑一把弓,射上几箭给我看看。不要怕失了准头,反正咱们整个馆陶县也没几个擅长射艺的!”
程小九被逼无奈,只好含混着回应道:“既然如此,晚辈就斗胆再现一次丑!”说罢,跟着差役去挑弓箭。此时中原已经太平多年,一个弹丸小县里哪能有什么良弓。衙役们搬出来的六把弓中,倒有五把是一石之下的软弓。另外一把勉强有一石半的硬度,却多年没经过保养,整个弓身上都布满了漆皮,根本不堪再用了。
好在靶子就树在五十步远近,也不需要强弓来射。程小九将五把软弓依次拉了拉,在其中挑出一把最顺手的,仔仔细细检查弓耳、弓弦和弓身,反复调整弓臂弯度。他是借着调整的机会将养体力,看在一干外行眼里却愈发显得高深莫测。几个负责登记民壮名姓的差役都停下手来,翘着脚向校场中间观望。一干力棒们也都停止了喧闹,排成几条长队,远远地看程小九如何试射。
好不容易赖到手臂的酸涩感觉减轻了些,程小九取来三支箭,缓缓走到试射位置。只见他先弯下腰,将三支精挑细选出来的羽箭依次插入身前泥地中。然后挺直胸膛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腰去,搭箭于弦,借着直腰的惯性,将手中步弓拉了个半圆。
五十步外的靶心在眼中猩红一闪,程小九猛然松开手指,羽箭如流星般飞出,“呯!”的一声,将靶子砸得向后晃了晃,几欲歪倒。待晃动停止,众人定睛细看,只见一杆白羽落在靶心上方五寸之处,兀自颤动不休。
“好!”唯恐别人不给喝彩,王二毛第一个大叫起来。他不佩服刚才程小九拎石锁的本事,但凡在码头上讨生活的人,力气都不会太差。两只石锁加在一起还不到两百斤重,他一样能像程小九那样拎着走个来回。况且程小九曾经教过他如何均匀用力,刚才好朋友那一拎,一挺,还有那几步走路方式,都藏着很多技巧。只要掌握到其中窍门儿,校场上的力棒们十个里边至少有八个能做得和程小九一样气定神闲。
但随便一箭都能射中五十步外的靶子,在王二毛这样的穷孩子眼里就是种非常高明的技艺了。他们平日连弓都摸不起,能不让羽箭飞错方向已经是老天在保佑了。更做不到能一箭正中,距离靶心也就差了区区数寸之遥。
听了王二毛的喝彩,众力棒也齐声加油助威。程小九被四下里传来的叫好声羞得面红耳赤,弯下腰去,拉起第二支羽箭在弦。这回他不敢再遵从“满弯弓,紧放箭”的歌诀,而是仔仔细细端平弓臂,用目光去找箭羽、箭簇和箭靶。可越是努力,胳膊越不听话,大臂小臂之上,几块过度劳累的腱子肉“突突突突”同时抖个不停。
“冷静,冷静!”程小九暗中给自己打气。屏住呼吸,再次找准靶心。没等他松开手指,箭簇又是向上一跳,目光随着箭簇偏移开去,入眼一片静谧的幽蓝。
“程小九啊程小九,莫非你不想吃这碗饭了么!”心中一边斥责着自己,他一边重新调整呼吸。一个月三斗米,已经可以让娘两个的境况大加改善。至少每天早晨起来不用再被饿得头晕眼花,半夜时也不必再用冷水欺骗干瘪的肚子。想着每月三斗米的“军饷”,他的呼吸渐渐沉稳,远处通红的靶心仿佛变成了一个大碗,中间装满了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在箭簇、箭羽和“饭碗”重叠成一线的瞬间,他稳稳地松开手指。黑色的羽箭带起一股风,“啪!”地一声落在红心正中,瞬间深入半寸!
“好——!”王二毛这次的喝彩声显然比上一次底气更足,带动得整个校场上都掀起了滚滚热浪。雷鸣般的呼喝声里,程小九松开第三支羽箭,又是正中在红心之处,与第二支并排站成了一丛。
双手捧着步弓,他快步走向点将台。无意中捡到了宝贝的县令林德恩笑得耳朵都歪到一边了,快步迎上前,拉着程小九的手夸赞道,“神射,神射,有壮士这般神射手在,我馆陶无忧矣!”
夸完后,他也不待程小九再谦虚,硬扯着对方来到兵器架子前,指点着一堆心目中的绝世神兵问道,“壮士可否挑一样兵器,让老夫再开开眼界。去选一件你最拿手的,以振我乡勇之威!”
听到县令大人如此一说,程小九知道自己肯定被入选了。爽快地答应了一声,从兵器架子上挑了一杆缨枪,先轻轻抖了抖,然后收起势子,笑着向林县令拱手,“大人希望我在哪里使枪,但请示下!”
“去校场中央,让所有人看个清楚!”林县令高兴得不断地捋胡须,将下巴都捋得通红一片,整个人却像傻子般浑然不觉。
程小九冲着林县令轻轻点头,将缨枪反持在手,大步走向指定地点。洁白的柘木枪杆、火红的枪缨和其矫健的身材一配,还没等开始用枪,已经赢得了个满堂彩。
程小九四下拱手执意,然后口吐一声轻叱,长缨猛然间像有了生命般疾刺正前。力道尽时,红缨瞬间散开,宛若开了满树春花。花瓣落处,枪杆圆圆地画了个***,旧力未去,新力又生,几十树春花一棵凋零,一棵绽放,真个是生生不息,连绵不断。
“好啊!”“小九好枪法!”“壮士好本领!”校场周围,喝彩声此起彼伏。只觉得即便今天自己无缘被录为乡勇,能看到这场精彩万分的枪舞,也值得被白白晒上大半天了。
程小九心情愉快,抖擞精神,将自己小时候学过的十分本领发挥到了十六分。若是此刻有个习武的老将军在场,肯定能看出他的枪法表面看上去绚丽无比,其实处处都是破绽。真的到疆场上争功名,遇见普通山贼流寇还能勉强应付一阵子,遇到百战行家,十招之内肯定会将小命儿丢掉。但眼下周围看热闹的人哪个曾经真正上过战场?只觉得那杆缨枪如一树盛开的杜鹃般,说不出地惊才绝艳。
也不是程小九刻意在敷衍大伙,他武艺入门于父亲遭人陷害之前,所以基础打得非常扎实。这么多年坚持不断地练习下来,在基本功方面已经堪称高手。但各种兵器的使用技巧,招式变化,还有招式和步法之间的配合,却是他根据家中收藏的几本图谱,以及平时在街头观察卖艺人演武所得。看上去精彩纷呈,实际却漏洞百出。
至于程小九私下里传给王二毛的那些糊弄人的把式,更是花架子中的花架子,用来走街串巷卖艺肯定能博得满堂彩,用于实战,纯属于找死无疑。
几趟大枪走下来,程小九的呼吸渐渐均匀,肌肉也不再颤抖。一张红扑扑的笑脸挂着数滴纯粹被太阳晒出来的汗水,看上去甚为亲切可爱。看看时候已经差不多,他又来了个巨蟒翻身,人枪合二为一,半空中干净利落地一滚,然后双腿稳稳落地,手臂平端,红灿灿的枪缨“突突”乱颤,一团绚丽虚影当中,居然至少探出了三个枪头来!
“梅花七蕊!”“梅花枪,正宗的梅花枪!”“老天,真的是梅花枪”常在街头听卖艺人胡侃的差役们脱口赞道。双目看向少年人,端地是满眼惊羡!
听到周围“行家们”的喝彩声,林县令更相信自己捡到了宝贝。快走几步,一把拉起程小九,左看右看,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想不到,老夫治下,居然也隐藏着一个罗士信!你既然有此等武艺,何不早为国尽力。亏得老夫贴了这个募兵告示,否则岂不是让外人说老夫无目,空令明珠蒙尘么?”
“大人过奖!晚辈惭愧!”程小九赶紧抱拳施礼,“晚辈只是胡乱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