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饶命!”汤祖望立刻吓得又从胡凳上跌了下来,俯在地上连连叩首。
“我不杀你!”张金称轻蔑地撇嘴,“来人,带他下去休息。二当家,你替我赏一锭银子给他,让他压压惊!”
二当家薛颂笑着起身,从背后的亲兵手里接过早已准备好的银锭。完完整整一大块,足足有五两轻重,上面还打着官府的钢印。像这种压库的银锭,市面上极为罕见,送到当铺去,至少能换回八千个肉好。
汤祖望见了银子,瞬间又忘了恐惧。涎着个脸连连向上面作揖,“谢大当家,谢大当家。日后若是再需要人往这边送信,小的一定主动请缨!”
“滚下去吧!”张金称虚踢一脚,笑着骂道。
斥退了信使,众位当家展开魏征的来信,一边仔细斟酌信中的内容,一边商量如何答复。对于已经被王二毛灭过一道的武阳郡,大伙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特别是见了汤祖望被吓得如瘸腿兔子般的模样后,更起了几分轻视之意。
。“武阳郡也是没人了,居然派了这么个废物来下书!”八当家卢方元难得有机会表现,站在五当家郝老刀的身边,笑呵呵地议论。
“恐怕不是这般简单!”二当家薛颂素来持重,听到了卢方元的话,侧过头来回应。其他几位当家和堂主、香主们莫名其妙,都将头转向薛颂,等着听他的进一步解释。二当家薛颂笑了笑,低声提醒道:“大伙难道没发现么?这姓汤的虽然是个废物,却恰恰派了个废物用场。咱们再吓,也从他嘴里掏不出更多东西来!而换了别人,第一未必敢硬着头皮前来送信!这第二么?如果他知道得多,被咱们收拾服帖了,反而对武阳郡不利!”
大伙一琢磨,还真是这样个道理。汤祖望对武阳郡来说就是一个弃子,把信送到便失去作用。至于张大当家怎么处置他,人家魏征根本无需考虑。
“也倒是,什么人干什么活!”张金称撇了撇嘴,悻然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说什么人出使什么国来着。对方的国王嫌他样子难看,他说有用的出使有用的国家,他最没用……”
晏子使楚的故事,也就从张大当家嘴里会变成如此味道。众豪杰闻听,亦都自觉颜面扫地,互相看了看,低声商量:“这姓魏的也太会埋汰人了!咱们不能放过他!”
“姓魏的恐怕没多少诚意!”
“故意就像上次九当家下书一样,先稳住咱们,然后……”有人想起当年馆陶城外旧事,笑呵呵地插嘴。
霎那间,整座军帐里边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迅速向说话的方向看去,却发现大小堂主、香主们面面相觑,都把头偏向了别人,谁都装作自己未曾开过口。
第二章 紫骝 (七 中)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可在某个特定的场合说出来,又落入特定人的耳朵里,就完全变了味道。
大约在一年半以前,巨鹿泽群雄兴兵攻打馆陶县,便是在类似的计策下吃了个大亏。他们先是被程名振用话稳住,然后被王世充轻骑偷袭,差一点儿就全军覆没。如果不是在关键时刻程名振为了自保献了一条“回头反咬”的毒计,说不定眼下在座的当家、堂主、香主们,有一半之上要丧命于运河东岸。
绿林道讲究的是一碗聚义酒喝过,以往的是非恩怨皆一笔勾销。但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巨鹿泽中兄弟不乏对程名振佩服得五体投地者,亦不乏因为当年之败对程名振至今怀恨在心者。更有几个八当家刘肇安和六当家韩建紘的旧部,总认为是程名振的出现,才导致了后来的那场大火并。可以说,一直以来,在巨鹿泽中上层,有多少佩服推崇程名振的人,就有多少恨不得程名振被天打雷劈的人。而最近一段时间程名振总是忙着校场练兵,没时间来中军议事。某些嗅觉灵敏的家伙,则从中清晰地闻见了一股机会的味道!
“谁,谁说的!”三当家杜疤瘌手按刀柄,目光在一群人的脖子上逡巡。“咱们当年发过什么毒誓来着?哪个王八蛋的良心被狗给吃了?没有小九,轮到你们坐在这里逍遥么?”
连珠箭般的提问令众堂主、香主们无法接嘴。谁也不肯承认是自己说的,无论最初说话的动机是善意还是恶意。见没人有胆子出头认账,大当家张金称也冷了脸,皱着眉头四下扫视,始终不肯出言阻止杜疤瘌,也不肯说一句圆场面的话。
眼见着真要闹出人命来了,二当家薛颂不得不走过去,从背后抱住杜疤瘌,低声劝解道:“老三,别跟小辈们一般计较。小九都做过什么,大当家、你、我、老五、老六都看着呢。断不会为了几句小人之言便瞎了眼睛!”
二当家薛颂的面子杜疤瘌不能不给,在巨鹿泽中,很多事情,没有薛颂的帮忙根本做不成。“有些人,我看是唯恐咱们这里太平!”狠狠地骂了几句,他抽刀向天,“我们一家三口,对大当家的忠心老天都能看见。小九子他只会练兵,不会扯淡。谁要是想弄斜的,歪的,尽管冲着我来。别捡容易下手的祸害!”
“老三,你看这话怎么说的!”张金称听得心里不舒服,终于开了金口,“小九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晚辈。且不说老五跟鹃子有师徒之实,我、老二、老六,有谁不拿他当自家孩子看?按座次叫他一声九弟,按辈分,我们都把他当成了自个的亲侄子!”
杜疤瘌也是真气急了,脸色紫中带青。回过头,他向张金称郑重施礼,“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某些人,总是把咱们的基业给搅黄了才高兴。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咱巨鹿泽背靠一湾大水泡子。朝廷轻易攻不破。但如果窝里边先乱了套,那可就很难说了!”
“谁说不是这么个道理呢?”六当家孙驼子也上前插言。“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如今咱们巨鹿泽,大当家居中坐镇,文有二当家,武有九当家。再加上我们几个老不死的齐心协力敲锣打鼓,眼见着这日子就越过越红火。咱们凡事都要看大,别揪着过去的小节不放。日后大当家称了王,你们这些大将军、将军们难道还要互相动刀子不成?”
“估计说话的人没经心,大伙都别往心里去!”八当家卢方元算半个外人,不好说得太多,却也隐隐地替程名振打抱不平,“老九是个实在人,不争名,不争利,一心练兵打仗。如果有人再成心扯他的后腿,那可就太不地道了!”
几个有良知堂主、香主亦纷纷附和,齐声谴责那个躲起来的挑事儿者。张金称由着大伙数落了一会,待众人的气都消得差不多了,用手敲了敲帅案,笑着道:“好了,好了。扯淡人闹出来的扯淡事情!以后谁再犯,记得别被我抓出来。否则,老子正愁没下酒菜呢!”
“对,谁再提就该杀!”众寨主们齐声附和。
“过去了,过去了。咱们接着来看魏征的信。这王八蛋阴险这呢,字里行间都在煽风点火!”二当家薛颂喜欢做和事老,瞅准时机,将话头拉回正题。
众寨主、堂主们笑着答应。回头再品味魏征的信,才豁然发现,信中无时无刻不在突出程名振,唯恐大伙注意不到此人。并且不断地暗示此人是个异类,出身、本领、性格都与其他寨主完全不同。
“这王八蛋!”张金称将信纸用力拍在帅案上,破口大骂。他倒不是气魏征偷偷给自己设套,毕竟双方一个为匪,一个为官,明争不过,便改为暗斗,有情可原。他生气的是自己刚才心里边如沸油般,一直被熬得冒烟儿。
能参与决策的总共就这么三十几号人,无论是谁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只要他下令去查,肯定能将其揪出来。但他偏偏就没下那个令,不是因为没听见,而是刻意放过了肇事者。
如果上了魏征的当,自己可真就成傻子了。想到这儿,张金称好生愧疚。抬头看了看杜疤瘌,笑着说道:“姓魏的太阴险了,不但派了个废物来下书,而且在书中放了毒。好在薛老二警醒,一下子便识破了他的伎俩。老三,你说,咱们该怎么答复他?是提兵直接扫平了武阳郡呢?还是先把钱粮要到手,然后再慢慢算账?”
“大当家做决定吧,反正不能便宜了他!”杜疤瘌笑了笑,满脸疲惫。作为最早追随张金称的心腹,他目睹过孙安祖的死、刘肇安的死,还有形形**死于内乱中的同伴。其中一部分是罪有应得,而另外很大一部分,却是……
张金称与杜疤瘌早年搭伙出塞贩货,算得上是老交情了。彼此之间相当熟悉,甚至能猜到对方笑容后隐藏着什么。此刻见杜疤瘌情绪不高,心里愈发觉得别扭,僵硬地笑了笑,大声道:“我宁愿不要那份钱粮,也不想放过他。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那武阳郡上下就是一伙贼……”
“依我看,咱们先跟他以虚对虚,互相应付一段时间!”明知道此刻不是自己该说话的机会,五当家郝老刀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那个狗屁卫文升还在黎阳驻扎着。咱们一进武阳,肯定得把他给招过来。到时候前头攻城,后头还得防着他,两头都有得忙活。况且马上该芒种了,贸然出兵,害得百姓们下不了地,来年又是个大麻烦!”
“老五说得极是。咱们现在不比从前,打起仗来顾虑颇多!”二当家薛颂犹豫了一下,也对郝老刀的话表示支持。“怎么跟官府瞎对付,咱们商量着办。真要打仗的话,还得把老九他们夫妻两个叫来一起商量,毕竟他们两口子主要负责练兵。能不能将队伍拉出去,需要听听他们的意见!”
按照巨鹿泽的发展计划,张金称在今年春天本来就没有出泽的打算。他之所以按兵不动倒不是因为体恤百姓,不想破坏农时。而是因为称王的祭坛马上就可以盖好了,只要选个黄道吉日,巨鹿泽就可以打起个比以往更响亮的旗号。
此外,由于去年冬天王二毛大胆洗劫了黎阳仓,今春巨鹿泽很轻松便可以渡过青黄不接那段时间。既然嘴里有吃的,库里边有存的,弟兄们就没必要急着去打劫。竖起王旗之后需要聚拢人气,即便不讲究“盗亦有道”,为了图个吉利,短时间内张金称也不想再看到血光。
但魏征算计到头上来了,还涉及巨鹿泽内部的团结问题,该做的样子张金称还是不得不做一做。“既然姓魏的招惹咱们在先,咱们也不能便宜了他。老五说得好,咱们先跟他糊弄着,让武阳郡上下不做防备。至于打不打他,改日找小九子要句准话。毕竟姓魏的矛头主要是冲着他来的,他最有说话的权力。并且,老二说的那句话也是个道理,打仗的事情,咱们九个寨主要一块商量,不能商量时缺了小九子夫妻两个,卖命时却让他们两个冲前头!”
说罢,他又将目光转向杜疤瘌,笑着等待对方的回应。杜疤瘌见张金称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好再拿架子。笑了笑,低声道:“小九和娟子都是小辈,冲在前面也是应该的。大当家最后这句话是正经,重要的事情,还是九位寨主一块商量后再做决定比较稳妥。”
“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天的事情揭过,日后谁都别再提!”张金称终于了结了一桩烦心事,感觉到说不出的疲倦。他知道自己今天状态不对的原因,也明白程名振夫妻两个对自己的忠心,更清楚魏征那封信里边的很多话,就是为了挑拨离间,根本当不得真。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令人看到后再也难以忘记。
“郡县之位,唾手可得。假以时日,封侯拜将亦不在话下……”如此贤才,岂是久居人下之辈?
第二章 紫骝 (七 下)
越琢磨越心中忐忑不安,张金称草草地结束了议事,转回后寨。短时间内该如何用人,今后的目标如何,以及巨鹿泽到底该如何发展,种种规划,都是前年他从柳儿夫人所讲的汉代故事中找到的灵感。如今遇到令人困扰的问题,张金称非常迫切地想知道被自己引为前辈同行的汉高祖刘邦是如何面对?
眼下柳儿被安排住在后寨靠西的跨院,门前种了很多竹子,看起来非常幽静。自从去年冬天阵斩冯孝慈,顺道从滏阳城中弄了两个豪门千金后,张金称已经很少到柳儿的房间里就寝了。一是因为柳儿年纪毕竟比新人大了十几岁,再怎么风韵犹存,毕竟昭华不再,手脚都不像新人那般粉嫩。二则是因为柳儿是烟花场所历练过的,言行举止都能良好的控制。起初时住在一起很令张金称迷醉,时间久了就觉得假,就觉得她的所有反应西都是装出来的,无论怎么做都得不到能在新人身上能得到的那种征服感;第三,张金称马上要称王了,王者的夫人将来要母仪天下,把烟花出身,屡经转手的柳儿扶上那个位置,肯定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张金称自尊心很强,绝不允许自己被人嘲笑。但扶一个新人上位,他又觉得十分对不住柳儿。毕竟巨鹿泽这两年的发展壮大与柳儿在背后为自己的谋划密不可分。所以他干脆选择眼不见心不烦,通过尽量减少跟柳儿的相处时间的方式来降低自己内心里的负疚。
但眼下的烦心事,却是非柳儿不能分担。新纳的那对姐妹花出身高贵归高贵,吃喝穿戴样样讲究,却没见过多少世面。更不像柳儿那般聪明,能用极简单的故事说明白一个道理。
对比起新人居住的院落,柳儿的住所显得格外冷清。除了丛生的竹子和几株早发的杏花外,几乎没任何点缀。让人瞬间如同从闹市走到了幽谷,非但将人气隔绝在外,连头顶的阳光也变得冰冷了起来。
“这里太素了,需要好好收拾收拾,弄几件像样的家具才成!”心中一边想着如何回报柳儿的帮助,他信手推开了院门。几个日常跟着她的小丫头猛然见到大当家,吓得鸟雀一样蹦了起来。端茶送水,擦桌子抹胡凳,忙了个晕头转向。
“夫人呢?”张金称不喜欢小丫鬟们那一惊一乍的模样,皱着眉头询问。
众女婢被问得一愣,先是以目光互视,推让了好半天,才有个年龄看起来稍大的小丫鬟放下热茶,低眉顺眼地回应道:“禀大王,夫人去校场了。大王先用茶,奴婢们马上就去接夫人回来!”
张金称心情本来就差,听到婢女们的回答,愈发觉得喉咙里发堵。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低声质问:“校场,她到校场去干什么了?每天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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