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疤瘌被憋得只喘粗气,却拿女儿女婿毫无办法。洺州军是女儿跟女婿两个一手创立的,他这个长辈只是个替人看门的管家。表面上权力不小,事实上却无权做任何重要决定。
侧开头,他又不甘心地找上了王二毛,“你呢,你不是平时很机灵么?怎么今天连拦都不拦一下?”
“我站的地方已经是大帐之外了,根本听不清里边在说什么?”看在程名振夫妻的面子上,王二毛不愿意跟他计较,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
以洺州营目前的规模,窦家军的议事大帐中的确没有王二毛的位置。杜疤瘌无法从王二毛的回答中找出茬子来,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
看着父亲那幅火烧火燎的模样,杜鹃忍不住笑着摇头。对于程名振今天的选择,她也觉得很突兀。但夫妻之间相处这么多年下来,对丈夫的脾气秉性,杜鹃心里多少也有了些了解。总体上看,程名振是个很随遇而安的人,喜欢退让,不愿意与人争竞。如果没有一双手在背后推着他,遇到压力时他首先就会本能地后退一步,以求真的可以海阔天空。然而,这种后退却不是没有底限的,一旦外来压力让他威胁到了他和他身边的人,他则会毫不犹豫地进行反击,并且在手段的选择上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杜鹃并不认为程名振放弃襄国大总管之职的选择是一时冲动。也许他的确厌倦了刀头舔血的生涯,想过几天太平日子。也许他又感到了新的危险,因此不得不提前一步做出了防范。谁知道呢?他怎么做,自己怎么跟着就是。反正自己看问题还没他看得清楚,不如闭上眼睛落得个清闲。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养女儿好处!”杜疤瘌被女儿笑得更加郁闷,拉起身边孙驼子找帮手。
“三哥,你就安静一会儿吧,我觉得小九这么做没什么不对!”孙驼子却不肯买他的帐,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
“怎么对了,对在哪里?”听孙驼子不肯附和自己,杜疤瘌气哼哼地质问。
“至少他把平恩三县保住了,不至于成了无本之萍!”孙驼子想了想,很严肃地解释。“什么大总管,大将军,人家今天能给你,明天也能收走。自己手里的地盘要是交上去,过后可是要不回来!”
“老窦是那种人么?他可是在主动增小九的兵马!”
“老窦是什么人,三个你应该比我们清楚!况且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他当然不错,可日后谁能保证他会怎么样!”孙驼子紧皱眉头,针锋相对地回应。
“除了药材之外,你懂个屁!”杜疤瘌气急败坏,竖起眼睛讥讽。
孙驼子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将眼前东西收拾了一下,便准备起身离开。程名振见状,赶紧走上前拉住孙驼子的胳膊,“六叔,您老别跟急着走。今天的事情,我需要跟大伙都交个底儿。并且也需要您老帮着谋划谋划,下一步咱们该怎么走!”
“我就懂个药材!还有你岳父的屁!”孙驼子翻了翻白眼,气哼哼地回应。话虽这么说,到底他还是坐了下来,端起茶盏,气呼呼地等程名振的说法。
“手头有多少兵马,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以眼下咱们的实力,我怕在襄国大总管这个职位上待不长!”程名振斟酌了一下措辞,低声解释。
“打仗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李仲坚真的领军南下,老窦他还能任由自己的地盘被人抢不成?”杜疤瘌余怒未消,瞪圆了眼睛反驳。
“我不是那个意思!”程名振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咱们的威胁不仅来自西边和北边,这些日子在窦建德身边,我想了很多!”
“你是说老窦?”杜疤瘌没想到女婿会跟孙驼子想法一致,先是楞了一下,旋即从胡凳上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如果他试图对你不利,怎么还会主动增你的兵?况且真的要防备他,咱们也是兵越多越安全!”
“怎么不可能!我看过他的相貌,双眉下都有斜纹入目,是似忠实奸,气量狭窄之相!”好像在故意跟杜疤瘌斗气般,孙驼子冷笑着接茬。
“你还说过小九子跟周宁那丫头有夫妻相呢!”杜疤瘌侧头瞪了孙驼子一眼,毫不客气地揭了对方的老底。
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开始后悔。因为周围的目光全转了过来,几乎每一双眼睛里了都带着责怪。
“我不是,我不是那个那个意思,二毛,我……。”杜疤瘌被大伙看得心虚,低下头来,喃喃地解释。自打周宁死后,王二毛就没再招惹过任何女人。洺州军众位兄弟也很体贴,从不在王二毛眼前提起那段令人唏嘘的过往。但尽管如此,每年清明前后,总有几天大伙会看到王二毛独自骑着马去野外兜风,他自己说是去打猎,孤独的背影却瞒不住任何关注的眼睛。
“没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王二毛耸耸肩,做出一幅无所谓的模样。
见对方如此豁达,杜疤瘌心里更觉得过意不去。“我,嗨,我老糊涂了!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我真的,唉……”
“行了,三哥。咱们两个都老了,就别瞎搅和了,凡事还是听小九的吧!”孙驼子叹了口气,笑着建议。
这回,杜疤瘌没有跟他硬顶。点点头,蔫巴巴地坐直了身体。
“两位老人家也别这么说,咱们有事还是互相商量着来。毕竟您俩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程名振赶紧接口,顺势将话头转回正题。“咱们洺州军能在乱世中活到现在,主要就是因为大伙彼此知根知底,上下齐心。如果按照窦当家的建议,一下子从现在的五千多人增加到一万五千多人,恐怕合格的军官都凑不齐。如果窦大当家趁机提出要安排几个人过来帮忙,我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
“那倒是!”毕竟是老江湖了,冷静下去顺着防范窦建德的思路一想,杜疤瘌立刻理解了程名振做法。可这种防范的前提建立在窦建德对洺州军没安好心上,而从目前的情况看来,程名振的猜测却十有**为捕风捉影!
看见大伙眼中的疑虑,程名振继续解释:“如果我做了襄国大总管,对新来的人和老洺州弟兄就要一碗水端平。万一北方或者西方起了战端,所有弟兄就要不分亲疏全拉上去。这样的仗不用多,三、两场打下来,洺州军就不会再是洺州军了。窦大当家想换什么人,想调遣那个将领,甚至把我调往他处,都不会有什么阻碍!”
“先掺沙子,再挖墙角,抽大梁,这招数咱们都懂!”杜疤瘌叹了口气,低声回应。心里终究还是觉得程名振有些过于谨慎了,想了想,又低声说道:“可咱们既然知道这些手段,自然会小心防范,不会轻易着了别人的道儿!手里兵多,总比兵少要好。万一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能让人多些顾忌不是。况且你怎么看出老窦没安好心的?这些天来,我一直加着小心,可是一点儿都没察觉!”
“我也没看出来。但我不想给人这个机会!”程名振摇摇头,非常坦率地承认。“窦天王这个人,我一直无法看明白。所以,在没看明白之前,我不想给任何人瓦解洺州军的机会。更不想让自己带的兵太多,进而引发别人的顾忌。像目前这样,几千兵马,守着平恩三县和巨鹿泽最好。毕竟这才是咱们的根基,无论外边风云再怎么变,别人轻易吞不下去!”
几句话说得老气横秋,根本不像出自一个年轻人之口。杜疤瘌听女婿如此说,知道事情已经不能挽回,嘬嘬嘴,长叹着道:“反正只要不是你一时冲动,我就没什么话好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图个什么,不就是希望看着你跟鹃子平平安安么?”
惋惜地看了看女儿和女婿,他又继续补充,“如今你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老窦即便心里猜疑你,没有确凿把柄前也不能赶尽杀绝。只是弟兄们那边你怎么交代?你自己甘心一辈子做个小小郡守,弟兄们难道也都甘心永远做乡勇么?”
“只要您老,六叔、五叔还有鹃子、二毛明白我的心思就成。其他人,我稍后会把他们召集起来,一同商量今后的去向。”程名振点点头,低声回应。
杜疤瘌的提醒很对,如果他不能为手下人提供更好的前程,很多人必然会自己去争取。然而,依附于窦建德旗下,却保持洺州军的相对独立,是目前为止他能为自己想到的最好出路。这条主干他必须抓住,至于其他在主干之外的细节,不是想不到,而是没有暂时根本能力去顾及。
“我都说过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图什么!”杜疤瘌悻然答应,然后把头转向孙驼子。“你呢,老六?”
孙驼子早就做好了决定,笑着说道:“不瞒你说,我一直觉得窦家军有些地方很别扭,只是具体别扭在哪里却说不出来,反正不像咱们洺州军舒坦!”
“老东西!”杜疤瘌气呼呼撇嘴,“你敢不留下,我打断你的腿!”
“我跟着小九哥!”不待杜疤瘌把头转向自己,王二毛主动表态。“做地方官也挺过瘾的,别人见到我就得称呼一声王老爷。今天窦建德不是说给你四个县令名额么?给我留一个,让我也过两天受人跪拜的瘾!”
“没正形!”程名振笑着数落了一句,心里却觉得很是温暖。自从馆陶县开始,两个人几乎就形影不离。如果王二毛今天表现得稍微犹豫了些,他还真难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事实上,从进入窦家军起到现在,窦建德都没对洺州营做过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程名振自己心里很不安,就像孙驼子说的那样,总觉得窦家军里有些地方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这种不安的预感随着窦建德两次安排他严肃军纪而愈发强烈,强烈到他如刀刃抵背,如果不立刻逃开,就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至于这种预感是由于过分焦虑而产生,还是长期生存于危险环境下养成的直觉,程名振自己也分辨不清楚。所以他只能谨慎地做出防范,宁可信其有而不信其无。毕竟,在这乱世当中,什么功名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只有活下来,才是唯一的硬道理。
第三章 飘絮 (三 下)
与最近亲的人取得一致后,程名振出门叫过自己的亲兵,命令他们分头去召集校尉以上将领,让大伙到自己的中军帐内议事。
他放弃襄国大总管职位,转做地方文职的消息早已在洺州营内传开。将领们闻听后个个心怀忐忑,根本没人敢走远。听得主将派人来叫,赶紧收拾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向中军走。沿途遇到认识的好友也不敢多说话,相互之间用目光探询,在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了惊疑。
待大伙到齐,程名振立刻直奔主题,“我被委任为襄国郡守的事情,大伙想必已经知道了。咱们大伙能一起走到今天非常不易,因此我不想耽误诸位的前程……”
“是不是有人逼你这么做?”他的话音未落,王飞第一个跳起来询问。
“是不是曹旦那家伙,我早就觉得他不是好鸟!”雄阔海毫不犹豫地在旁补充。他们都不相信程名振自己放弃了兵权。联想到窦家军某些将领最近一直不断的小动作,立刻得出了自以为正确的结论。
“他***,这漳水以西,太行以东,有哪片地盘敢不听教头的号令。襄国郡守,一个小破郡守还用姓窦的委任么?”有人义愤填膺,手按着刀柄呐喊。
“以为咱们人少就好欺负,真拉出去,还不一定谁把谁收拾掉呢!”有人立刻响应,拔出半截刀刃来要求与窦家军彻底决裂。
见大伙越说越离谱,程名振压了压手臂,大声喊道:“诸位莫急,诸位莫急。不是你们猜的那样。”
众人听得一愣,吵闹声立刻小了下来。程名振缓了口气,继续解释道:“的确是我打仗打得太累了,所以改行当文官歇一歇。窦大当家对咱们有救命之恩,大伙千万别乱猜!”
“哪个用他救了。当日王伏宝不来,瓦岗军还能把咱们生吞了不成?”
“可不是么?什么救命,分明是趁火打劫。现在把咱们利用完了,就想着一脚踢开!”
众人稍微安静了一下,旋即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对于被纳入窦家军体系,诸将当初十有**就不是很服气。虽然王伏宝当日表现得非常磊落,但过后把几件事联系起来,众人分明闻见了阴谋的味道。
“你等不要胡说!”程名振板起脸,非常严肃地强调。“当日如果王将军不及时赶到,咱们十有**要被瓦岗军强行吞并。即便侥幸拼个两败俱伤,这河北大地上,哪里还会有咱们的立足之地?!”
“那可不一定,如果不是咱们打垮了杨善会和魏德深,窦大当家还未必能这么快占领了清河跟武阳两郡呢!”伍天锡摇了摇头,低声反驳。
“如果咱们拿下清河跟武阳两郡,再加上原来的地盘,未必没实力与别人相抗!”王飞也不愿意承认洺州军被吞并是必然的结局,哑着嗓子附和。
“没发生的事情不要假设。事实是,当时是咱们欠了王大哥的人情,也是自愿被纳入窦家军旗下!”程名振用力拍了下桌案,铁青着脸强调。“况且当日之事跟我今天的选择没有任何关联,大伙一码归一码,别胡乱嚷嚷!我强调一句,从现在起,如果谁再让我听到类似的混账话,不用窦当家下令追究,我亲自拿刀劈了他!”
大伙从没见过程名振如此大动肝火,恨恨地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停止了对窦建德的非议。程名振停了停,将说话的语气再度缓和下来,很诚恳地说道:“窦天王给了我四个县令的位置,也把组建郡兵的任务交给了我。咱们襄国郡没多少百姓,不需要养活那么多官员。所以平恩县我准备自己管着。邯郸县职位被王二毛要下了。剩下的两个县,还有几个郡兵都尉位置,都给大伙空着。如果有人打算留下来,我会尽量安排!”
众人以目互视,都不明白程名振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留下来,大伙还能走到哪去?除了洺州营外,这天下虽大,哪里还是大伙能容身的地方?
“有道是乱世出英雄。如今天下大乱,正是英雄谋取出身的好时机!”程名振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揣摩着大伙的心思,轻声补充。“如果哪位心里有更高的志向,我决不能耽误他的前程。王伏宝将军,曹旦将军,还有石瓒将军那边都跟我要人,谁想在沙场上一展身手,我会向几位将军那边推荐他!”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