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说……”终于有一个甘心当落伍者,掩着嘴巴惊呼,“那不是说,老胡家的地大伙可以随便种了,欠他家的钱今后也不用还了!”
“当然!”众人一起冲其撇嘴,“老胡家的男人都被程爷杀光了。即便有远亲,也没胆子再过来送死!”
话音落下,大伙暗自在心中涌起一丝期盼。如果程名振哪天带着麾下弟兄杀到自己眼前就好了,那样,自己家失去的良田可以再分回来。欠了债主家的印子钱,也不用再怕被逼着还。(注1)
作为升斗小民,大隋朝近几年让众人感受到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压力,而分享不到半点皇家的恩泽和怜悯,百姓们对这个朝庭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心中仅有的一点敬畏,又随着三次东征的失败消失殆尽。所以私下里谈起官匪之战,言语中对土匪的倾向性反倒多一些。
官府在他们的眼里就像一棵已经摇摇欲坠的危楼,随时都会掉下些砖头瓦块来把躲避不及的人砸死。而有人突然向这座危楼狠狠地踹上几脚,只要不伤到大伙儿,众人愿意为其勇敢的行为喝上几声彩。反正那座楼不属于盖楼者的,它倒塌了,对大伙没任何坏处。如果机会赶得巧,说不定还能捡些倒塌后剩下来的残砖烂瓦回家,也好把自己家里边已经挡不住风雨的茅草屋子给修上一修。
本着这种心态,程名振和巨鹿泽群雄的事迹被好事者们越传越远,越传越玄乎。随着与清河郡的距离不断加大,狐狸洼一战中官匪双方的出动和伤亡数字也不断偏离事实。不同的是,清河郡丞杨善会所损失的郡兵数字被越传越大,而程名振打败他时所带的喽啰数量却越传越少。等到消息传入洛阳,居然变成了“莽郡丞亲率三万郡兵剿匪,小英雄只用五百喽啰破敌”的荒诞奇谈。
留守洛阳的权臣段达一听,登时气得暴跳如雷。他可以容忍地方官员们在在土匪手下一败再败,却不能容忍官府的威严如此扫地。一方面赶紧将此事写成奏折,派人送与正慢慢向洛阳行进的皇帝陛下杨广知晓。另一方面,将所有留守于东都洛阳的官员们召集起来,商议如何应付各地愈演愈烈的匪患。
在段达等人的印象中,清河郡丞杨善会是河北地方官员中唯一可以倚为栋梁的猛将。毕竟此人三年来连续报捷六百余次,赫赫战绩无人能比。如今,连这个百战百胜的名将都被张金称麾下一个小头目给掀翻了,其他各郡的郡丞、兵曹们更是马尾巴穿豆腐,根本提都不用提。
眼下河北大地上,能令流寇们闻风丧胆的,除了段达等人根本调遣不动,也根本惹不起的虎贲大将军罗艺外,只剩下太仆卿杨义臣一个。偏偏杨义臣被皇帝陛下调到北平护驾,等他回到清河,恐怕巨鹿泽周围几个郡县早已经落入张金称之手,局面更是不可收拾!
议论来议论去,被杨广委以留守东都重任的群臣们竟推不出任何堪当大任的人选来。也不怪段达等人无能,第一次辽东战败,三十万府兵精锐连同一大批百战名将埋骨他乡。活着回来的,要么是根本不堪重用,被当时的统帅宇文述留在后路上负责保护粮道的,要么是树大根深,段达等人根本指挥不动的。如今不禁河北一地缺乏得力武将驻守,关陇、河西、巴蜀、江淮,甚至京畿重地与河南,哪处不是将才捉襟见肘?若不是麾下实在无人可用,朝廷也不至于把杨广最不喜欢的李渊重新拎出来,命其坐镇关陇了。
“事急从权,诸公何不从张须陀老将军麾下暂调一二悍将?”两朝元老苏威不忍时局继续糜烂下去,明知道自己开口可能引发他人的不快,还是小声建议道。
齐郡郡丞张须陀素有威名,麾下的李仲坚、秦叔宝、罗士信、独孤林四人也是数得着的好汉。张须陀凭着麾下的四员悍将和齐郡郡守的裴操之的支持,近一年来频频主动出击,先后斩杀了流贼首领裴长才,郭方预等人,打得悍匪王薄、郝孝德、孙宣雅等惯匪纷纷北渡黄河,轻易不敢再言南下。而李仲坚和秦叔宝二将的领兵能力丝毫不下于张须陀本人,如果将他们之中任何一人调到河北委以剿匪重任,恐怕用不了太长时间,河北诸贼便只有跳进黄河这一条退路可走了!
主意是个好主意,但从不该说的人嘴里说出来,却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民部尚书樊子盖一直就看着苏威不顺眼,怎肯给他露脸机会?待得对方话音刚落,立刻皱着眉头反驳道:“老纳言真会说笑话,那李仲坚岂是说调就能调的?陛下亲口命其去协助张须陀老将军,如今陛下不在,我等却将李仲坚又派往河北,此举将置陛下威严于何地?”
对于二人都提到的李仲坚,段达也不太感兴趣。虽然参照以往的战绩,李仲坚非常善于领兵打仗。但此人做事莽撞,目无上司的恶名也是远近皆闻。况且这个家伙还得罪过大隋第一权臣宇文述,如果将其调到河北去,一旦让他得到了立的机会,自己不是也等于跟宇文家作对么?
跟宇文家作对的下场,段达心里比谁都清楚。轻者丢官罢职,重者抄家灭族。那李仲坚又不是他段达的弟子门生,也不是他的什么亲朋故旧,为了他得罪一个难惹的宇文家,实在不值。至于张须陀的得意门生秦叔宝,更是不堪大用的主儿。此人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二十余年,勉强才混上了个郡兵都尉。若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大的本事,应该早就脱颖而出了,还会一直在毫无前途的地方军队里边打转儿?
想到这儿,东都留守段达轻捻胡须,笑着回应,“这个?两位大人不必争执。陛下的决定,岂是我等为人臣者可置喙?我等不妨再仔细斟酌斟酌还有没有更好的人选?想我大隋人才济济,总不至于连对付个把土匪,都得东拆西借的到郡兵中调派将领!”
注1:印子钱,旧时民间对高利贷的称呼。一些无良大户趁人之危放贷,年息往往是本金的数倍,甚至十几倍。
第四章 腾渊 (五 中)
经过十余年的优胜劣汰,大隋官场上的笨蛋早就被淘汰光了。此刻随同段达留守东都者,竟是一个赛一个聪明。听到樊子盖和段达两位大人张口皇家威严,闭口郡兵与府兵之分,立即明白了两位大人的意思。大伙顺着这个口风引申开去,旁证博论,很快就令老纳言苏威陷入了孤掌难鸣的困境。
“事态紧急,我等理当以……”两朝元老苏威申辩了几句,却发觉根本没人有兴趣听自己说些什么,叹了口气,将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内。这就是他为之操劳的半生的大隋朝,一个曾经辉煌一时,让每位臣民都以之为荣,然后又如昙花般迅速凋零,任何人都无力回天的大隋朝。也罢,且随它去!苦笑着,苏威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反正自己已经足够老了,未必能活到大厦倾覆的那一天。
又一次在人前扫了苏威颜面,民部尚书樊子盖心中好生得意。可这份得意也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他便懊恼的发现,若是依照自己和段达两个提出的选将标准,可堪派往河北担当征剿流寇重任的武将,几乎犁地三尺也翻不出来!
既要善于领兵打仗,又要没得罪过任何权臣之家,还要出身于府兵,以免给地方系文武官员出风头的机会!这样的完人到哪里才能找得见?众留守官员们面面相觑,再也没心思表邀宠,悻然闭上了嘴巴。
东都留守段达见众同僚都装聋作哑,心中着恼,一拍桌案,大声斥责道:“陛下将留守重任交托予我等,难道我等就这样回报于陛下么?若是今日选不出个合适将领来,老夫将亲自领兵出征,断不敢辜负陛下的重托!”
见自己的顶头上司发飙,众官员更是乱了阵脚。纷纷学起老纳言苏威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任外边风雷滚滚,我自巍然不动。
大隋官场上的传统,历来是多做多惹祸,少做少惹祸,不做不惹祸。众人不约而同地装起了哑巴,段达再专横,也无挑出他们的毛病来。直气得将桌案拍了又拍,若不是留守府的家具足够结实,早就被他拍成碎木渣了。
这通火发得也不是完全没有效果,正当段达和樊子盖两个越来越失望,就要准备结束议事的时候,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突然响起了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禀,禀段,段公。属,属下倒,倒是想起一个人选来!”
闻听此言,段达喜出望外,立刻收起了怒火,笑着向说话人点头,“尽管直说,哪怕所荐人选不妥当,老夫也不怪你!”
“是,是,属,属下知,知无,无不言!以属,属下之,之浅见,在,就在东都洛阳,就,就有一,一个……”进谏者受宠若惊,话说得愈发费力。偏偏又喜欢咬文嚼字,结结巴巴说了好半天,把大伙憋得脖子都粗了一整圈,依旧没将话题绕到正地方。
“行本啊,不要着急,你先说此人的名字!”终于看清了进谏者的面孔,段达后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如果不是急得失去了方寸,他宁愿出门被鸟粪淋头,也不愿意听说话人啰嗦。
此刻,众官员们也都看清了说话的人,嘴角撇了撇,脸上都写满不屑。众所周知,正在给段达提建议的献宝学士张行本是个什么劣货。此人根本没读过几天书,也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去年依靠向朝廷献祥瑞才勉强混到了个五品小官。拜入御史大夫裴蕴门下后,此人终日巴结上司,贬低同僚,为人做事都非常令大伙不齿。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没什么底限的家伙,在杨广面前却非常吃得开。别人送不到宫中的奏折,他轻易便能送到皇帝手上。别人的奏折轻易得不到皇帝陛下的批复,他的奏折却隔三差五被太监们亲手捧出来,上面写满了御笔朱批。甚至连奏折上的错别字,都被皇帝陛下耐心地逐一指出更正,从不追究他行文疏忽,君前失礼。(订阅价格已经降到了千字一分三,请读者尽量支持正版。您的支持是酒徒更新的动力所在。)
据宫中秉笔太监文一刀透漏,皇帝陛下之所以如此看重张行本,就是因为他说话不利落。打小就才智过人的皇帝陛下固执地认为,说话结巴者必然胸怀坦荡,不会像口齿伶俐者那样容易向他说谎。
“属,属下推,推荐宇文,宇文士及将,将军领兵出,出征!”才不管别人怎样蔑视自己,张行本憋足了气,终于从嘴里崩出了一个完整的人名。
“胡闹!简直是信口胡言!”没等段达表态,樊子盖又站了起来,指着张行本的鼻子斥责,“此刻许公与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两位将军都在正在陛下跟前听命,我等又将宇文士及将军派到河北去,万一宇文士及将军被流贼所伤,我等该如何向许公交代?”
“属,属,属,属下……”张行本被骂得倒退了几步,上下嘴唇不住地哆嗦,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解释。在他看来,许国公宇文述的二儿子宇文士及素有智将之名,没得罪过任何权臣(应该说没人敢得罪宇文家),其所统领的雄武营,在第二次东征立后,也已经完全被纳入了府兵序列。可以说,此子完全符合段达和樊子盖两人先前暗示的三个条件,却不知道哪一点触及了樊子盖的忌讳,让他摆出了这副和人拼命的架势?
“景公,景公!他的确考虑不周,你又何必对后学末进过于苛责!”好在段达说话算数,赶在张行本被吓死前,抢着将樊子盖的火头给拦了下来。
“他简直是成心给大伙添乱!”济景公樊子盖不依不饶地瞪了张行本一眼,将头侧转向段达,“宇文家一门都是国之干城,若是用来剿匪,岂不是牛刀杀鸡?老夫宁可亲自披甲上阵,也不敢轻劳宇文士及将军大驾!”
他不用将话说得太明白,段达也清楚其中所包含的意思。驸马都尉宇文士及数月前在辽东感染风寒,被皇帝陛下亲派马车送回东都修养。此刻他的身体早已痊愈,随时都可以上阵杀敌。而作为一个颇负盛名的智将,宇文士及也的确是统领剿匪兵马的最佳人选。可以说,从为国家选贤的角度上,张行本的建议没有任何过错。但张行本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没考虑朝中各派系的实力平衡。宇文述父子长期掌管军权,已经令这种平衡关系岌岌可危。眼下其他各大家族为了自保,都在暗中抵制宇文家实力的进一步扩张。如果此刻再放宇文士及出去执掌一地军权,今后樊子盖、裴矩、虞世基等人于朝堂上说话,更是要处处仰宇文家鼻息了。
摆手令张行本归列,然后又好言劝住了樊子盖,段达终于和了一场堪称完美的稀泥。可到底派谁去剿匪?大伙却依然没议出个头绪来。正当他感到精疲力竭的时候,留守众官员的队伍末尾又响起一声嘀咕,“冯,冯将军亦,亦可!”
你还没完了你!听出说话者又是张行本,段达肚子里的火腾地一下就冒起三丈高。就在瞪起眼睛看向队末,准备出言斥责的当口儿,耳畔却又传来了樊子盖的声音。
“嗯,右侯卫将军冯孝慈从海上归来好几个月了,也应该休息得差不多了!”这回,樊子盖没有接茬找张行本的麻烦,而是出言对他的提议表示赞同。
“冯将军乃军中宿将,我等派他去对付几伙蟊贼,岂不更是被人笑话!”段达紧皱眉头,从牙缝里边回应。
“事态紧急么,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相信冯老将军也甘当此任!”樊子盖的声音里边依旧带着笑,仿佛根本没听明白段达的暗示一般。
“景公此话何意?”段达心里有些窝火,愤然转头。就在两个月前,右侯卫将军冯孝慈还当众质问留守东都的众官员为什么擅自扣留本该拨往齐郡的粮草辎重,害得张须陀麾下的郡兵们要光着膀子跟土匪拼命。完全无视通往齐郡的道路不靖,官府输送物资十有要落入瓦岗贼之手的现实。
“冯孝慈将军刚刚回来,我等又要劳烦于他,实在是强人所难!”不光段达不赞成启用冯孝慈去剿匪,在座的留守官员们也都纷纷表态反对。官场上打滚的人其实谁都明白,道路不靖只是一个巧妙的借口。真实的原因却是,那些本该发到各郡郡兵手里的粮草、物资,此刻都进了相干官员的私囊。姓冯的爱管闲事,替张须陀争粮草物资,等于逼着大伙将已经吃下去的东西重新吐出来。若是再让他得了立机会,将来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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