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卫依言出班,未及说话,便听上头皇帝道:“嗯,果是在西陲数载,愈加威武。记得是去岁还是几时,有司根据战报统计,说近年来,折于西军手下的金军将领,数以百计。而这其中,级别最高的,大多折在你徐卫手里。紫金虎,说说吧。”
“陛下,姚太尉所说,确系金玉良言。与北夷作战,若局限于城池攻防,总是被动。若要遏制其攻势,进而有所转变,就必须重视野战。”徐卫道。
赵桓在御座上动动身子,招呼道:“你细细说,自靖康末到隆兴以来,数你打得最多。你给朕和殿上长官同僚说说,在你看来,金军如何?”
“金军,剽悍、敢战、顽强之师。更兼其马军之利,朝发千里,暮至眼前。每战,其统兵之官,必身先士卒之前。若战局利,则穷追猛打,若战局逆,仍毫不退却,拼死反击,罕见溃退。”
这一席话出来,赵桓默然无语,便连同殿之臣也面面相觑。象你这般说,金军岂非不可战胜?
良久,皇帝问道:“似此这般,如之奈何?”
徐卫从容答道:“金军虽骁勇,终究血肉之躯。北夷所依仗者,一是马军之疾,二是嗜战之性。其骑兵之利,也有局限,一是地形限制,二来,我军凭借精良器械,足可与之周旋。至于嗜战之性,敢战之心,我军士兵也不缺乏。反倒是将领们,少了点决死勇气。臣始终认为,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有了这一点,战术素养不如人,可以训练;武器装备不如人,可以制造。若没有这一点,哪怕是雄师百万,个个穿步人甲,人人持大陌刀,也无济于事。”
徐卫这席话,听着有点玄,甚至有点片面,好像没有切中要害。但若有心,仔细琢磨,便可以发现,徐子昂其实另有所指。不错,将不惜死,士不贪生。但问题是,将为什么要惜死?
宋金开战以来,女真人迅速摧垮两河防务,搅乱中原,便是陕西,也丢了鄜延等地区。这里面,不光是金军勇猛无敌,所向披靡。还有相当部分,是因为宋军主动投降。投降当然是将领们作的决定,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是寡廉鲜耻,是非不分吗?非也,大是大非,谁都懂,关键是在不在乎?
显然,投降的那些宋将是不在乎这个的。至于他们为什么不在乎,那就得反过来问,他们为什么要在乎?宋军的各级统兵将领,绝大多数都是两条途径上来的。一是从士兵作起,二是靠家族门荫,也就是所谓的将门之后。
他们作官,拿俸禄,打仗是他们的职业。既然是职业,跟谁打不是打?什么?军人的荣誉感?保家卫国的赤子心?算了吧,宋军的将领们首先大多数没读过什么书,读书的也不屑去作武臣。其次,他们没荣誉感。从他们作官开始,就受到牵制、监视、怀疑、揣测,束手束脚,难以作为。大宋以文制武的基本国策决定了,武臣的地位不可能跟文臣相比。大宋立国以来,就有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的传统,可没说不杀武人呐。
既然这样,危难之时,或绝境之地,他反水投降,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过,包括皇帝在内,在场所有人对徐卫之言的理解,都流于表面,还一个劲儿地夸,好说得好精辟一语中的
徐卫心里暗笑。前些天在东京,岳飞跟他说,文官不贪财,武臣不惜死,天下就太平了。可岳鹏举光想到文官贪财,武臣惜死,他却没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在讲武殿上,一众大臣多多少少都说了些意见,但都有一种默契,不牵扯到核心问题。说了大半天,估计皇帝也听乏了,便命众臣退去,只命徐卫留对。
所谓“留对”,便是皇帝要单独咨询某位大臣,或是臣下主动提出来还有未尽之言。
众臣走后,赵桓也下得殿来:“南方这气候跟中原不同,闷,随朕走走。”
君臣二人出了讲武殿,那前面便是供天子检阅三军的演武广场。此时太阳正旺,照得演武场一片泛白。他两个便顺着檐下走廊,闲庭信步。
“子昂啊,这南方比陕西如何?”赵桓在前面随口问道。
“圣上,陕西苦咸之地,哪比得上江南水乡,风景如画?臣这几天到城中逛了逛,直感南北两重天。”徐卫嘴上不吝惜赞美之词。可他却深深地明白,越是安逸的温柔乡,越容易消磨掉人的斗志。陕西虽是西陲,可那里,才是真正的英雄地,风云地,成就大业之所在。
“嗯,等将来狼烟湮灭,战事不起之时,朕在此地赐你华宅田产,逍遥过活。”赵桓这句话或许没有其他意思,只是随口说说。但听在徐卫耳里,却另有一番深意。
皇帝的意思是说,如果将来不打仗了,用不着你了。当然你就也没有理由再握着兵权在外,皇恩浩荡,在这温柔乡给你华宅田产,金银美色,让你安享荣华富贵。
若是其他人,听了这话,只怕乐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可徐卫不这么想,首先,真到了那时候,你会不会这么作,还得两说。其次,就算真是这样,有什么意思?男人就要有点追求,声色犬马,荣华富贵谁都想,可那是你赐予的,我只有使用权,你随时可以收回去。而且,还没有七十年的年限。
我如果想要富贵的生活,我吃撑了来当兵打仗?兄弟以前干什么的?管你什么北宋灭亡,我呆在南方不行吗?南方经济繁荣,凭兄弟这手赌术,锦衣玉食还是不成问题吧?
这还国难当头,你都想到将来不打仗了,要学你祖先杯酒释兵权。看来,尽管赵桓即位以来,一直推行改革,大力提高武臣地位,放宽武臣限制,但在其骨子里,祖宗家法对他的影响可谓根深蒂固
“怎么不说话?不满意?”赵桓好一阵没听到回应,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直视着徐卫。
后者惊觉失态,不好皇帝问这个问题时,自己迟疑了,若答得不对,祸事不小
好在徐卫从前跑江湖,凭的就是反应快,叹了口气,沉声道:“臣不敢。只是在想,臣本是乡间一浪荡子。成年之前,横行乡里,为所欲为。乡人呼臣为大虫,视为一害。后朝廷诏令招募勇壮剿贼,臣其实也是本着一颗不安分的心,率众起事,如起哄一般。真正让臣如拨云雾而见青天的,正是陛下。若非陛下栽培提拔,臣何德何能敢居帅位?历年来,官家对臣的荣宠,前所未有。可臣惭愧,未能替君分忧今北夷仍据两河,侵凌中原,臣身为武臣,率堂堂之师,不能扫清贼寇,恢复故土,已是大罪。可陛下非但不怪,反替臣考虑得如此周到,叫臣情何以堪?心中愧疚,一时无言,请陛下恕罪。”
赵桓闻言一笑,也叹了口气,抚慰道:“子昂勿忧,如你当年所说,事在人为。唉,若在外带兵之将,都如你这般,北夷何至如此猖狂?”语毕,复往前行,边走边道。
“说实话,朕当初栽培提拔你,也没料到,你竟有如此本事。数年之间,各地皆传战败,每当此时,朕便盼着你的捷报。你也确实没让朕失望。朕记得,你往河东镇抚时,就允许过你,只要弹压住局势,就让你建节。此次陕西三司设立,其他两个招讨使都为两镇节度使,独你只授上护军。想必你也有些情绪,但朕告诉你,关非朕食言。而是为了维护你,年不过而立即建节,这在武臣中是没有的事情,若给你开此先例,朕不是舍不得,是怕引人猜忌。再熬两年吧。”
徐卫立即回道:“不敢有瞒官家,臣为武人,自然期盼建节之荣耀。但臣也知道,那是靠资历和战功堆起来的。臣虽然打了些仗,但于局势又有何益?再者,建不建节,不在于臣工,而在于人主。”
赵桓再次停步,看了徐卫许久,伸出手去,在他臂膀上拍了拍:“子昂虽为武臣,却如此明理,殊为不易。你要再说下去,真让朕觉得不授你节度使实在过意不去。”
徐卫顿首拜道:“臣断不敢作此想法。”
赵桓笑了笑,也不再前往,就在那栏杆之旁站下,随口道:“朕抽调西军赴行在时,其实很想调你回来。毕竟,你是朕所亲擢。但考虑到陕西的局势和你的前程,还是放弃了。今后相当长一段时期,你恐怕都要在陕西,协助徐绍抵御北夷。唉,本来打算把你往陕西制置使上培养,替朕执掌西军。只是为方便行事,设了‘陕西宣抚处置使’,集权一身。不过,你好好干,朕会替你考虑的。”
徐卫再三拜谢,样子作足。赵桓很是满意,又夸奖鼓励了他几句,回过头来,凭栏而望,由衷地叹道:“江南好。”
第四百四十八章胡马南来
第四百四十八章胡马南来
在徐卫和徐绍都面过君后,皇帝发下诏书,高度赞赏这一文一武叔侄两个在陕西的功劳。但褒奖只是空口白话,还要来点实际点。赵桓虽然一直提倡节俭,但在赏赐臣子的这事上却很大方。徐绍被他视为心腹,就不用多说了,便是徐卫,也赏给千金,钱十万,戎器、金带、良马、珍玩等无算。
在徐绍参加过详议司后,赵桓对参知政事赵鼎的政纲持部分支持态度,下了上谕,命有司准备施行。在进一步放宽武臣限制和对金关系上,则有所保留。但无论如何,主战派再一次执政,总归是件好事。
大宋的中央机构,主要来说,便是东西二府。东府即中书省,主管政务,西府即枢密使,主管军务。其中东府又称“政府”,赵鼎作为政府首脑,位高权重自不用说。不过,他提出了纲领,还要下面的人执行才是。因此,在面君之后,赵鼎密集地与徐绍见面,商讨有关事宜。
本来,徐卫作为地方上的方面统帅,宰相是不需要和他见面的,有什么事跟徐绍谈就行了。但赵鼎为了表示自己对陕西,尤其是陕西军方的重视。还是约谈了徐卫,再三勉励于他。并详细咨询了关于金军的情况,以备参考。在这个事情上,徐九不用隐瞒什么,据实而言,甚至说得夸张一些都没关系。
他与金军打得最多,见解自然独到。赵鼎和他谈完之后,在皇帝面前一再地夸奖,说这种人,才是真正该大用特有的。
转眼间,到八月上旬,徐绍徐卫叔侄来行在已经一月。徐绍每天忙得晕头转向,除了面圣之外,还要跟各司的主官见面,一是通报情况,二是争取支持。徐卫就不一样了,皇帝虽然信任他,但也不可能象徐绍那样经常召见。再者,徐卫在行在虽然有很多故旧,但外官如果和朝官来往太密切,又尤其是他武臣的身份,难免让人闲话。因此,他一般都呆在馆驿,便是去拜会有亲戚关系的何灌,也是送上礼后,坐坐就走。不能再象当年在东京一样,时不时地还去吃顿饭。
这日,徐绍难得没有集会,官家也没有召见。他也是头一次来江南,便唤了徐卫,只带三两随从,外出游玩。到中午时,也没回馆驿,寻了个酒楼,点上几样时鲜小菜,要了壶上好佳酿,两叔侄对饮起来。
“这南北两方,虽说都是一体,然风俗习惯,人文景观却大不相同。便说这酒菜,就是爽口,哪象陕西,就混个肚饱”徐绍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手端着酒杯,眼睛却望着外头的江景,有感而发道。
徐卫刚来时也是这么想的,但这几天得空他想了想。这恐怕也是南北风气的差异,就拿徐绍刚才提到的南北饮食文化来说。陕西的饮食,其实没什么花样,谈不上粗细,就图吃饱肚子。但是,这一是因为环境和条件的限制,二是因为,陕西更加务实。而这个地方,则侧重浮华。
这几天他还想到了一个问题,纵观中国历史上,统一战争,直到现在宋代为止,全部是从北往南打。当然,在宋代以后,有两个特殊的例子,明灭元统一中国,是由南往北打;民国的北伐,也是从南而北,最后完成形式上的统一。但这两个都在宋以后,不在考虑之列。
所以说,要想安逸享乐,再没有比南方更合适的了。要想成就大业,必始于北。他甚至在想,历史上,就算南朝王朝全力支持,以岳飞为代表的南宋将领恐怕也不太可能收复失地,重归统一。非战之罪,实在是牵扯到太多的方面,有些徐卫本人都想不明白。
现在燕云,两河都已经沦陷于女真之手,中原地区也是岌岌可危,就剩下陕西一块地方,可以跟金人一争长短。陕西如果丢了,悲观地看,大宋恢复也基本没戏了。
“想什么?”徐绍见侄子不搭话,问道。
“哦,侄儿是在想,这江南山青水秀,人杰地灵,更兼水运通达四海,往来繁荣。简直就是神仙一般的所在,到了这里,谁都会乐不思蜀。”徐卫笑道。
徐绍把玩着酒杯,轻笑道:“你这话可有些弦外之音啊。”
“见仁见智吧。”徐卫亦笑,说罢,端起酒杯跟叔父碰了一下。
徐绍抿下一口酒后,叹了口气:“这一月来,多次与官家和有司官员会面,总体来说,形势还是可喜的。执宰都倾向于主战,而且都表示要大力支持陕西,这是个好机会啊。你我回去,当愈加奋发才是。”
徐卫笑得有些随意:“这是自然。”
徐绍盯着他看了半晌,放下酒杯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此间并无外人,直言无妨。是不是官家跟你说了什么?”
“叔父这是哪里话,侄儿不过一介武夫,官家召见,也就勉励几句而已,还能说什么?叔父有‘使相’之尊,天子有什么机密之事,跟叔父说才是。”徐卫道。
徐绍听他先前所言,似乎意有所指,再看他现在态度,愈加肯定,遂追问道:“跟叔父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只当是我们叔侄俩闲话家常罢了。”
徐卫听他这么说,方才放下酒杯,正色道:“叔父以为,江南可好?”
“好。”徐绍点头。
“江南确实好,人居此地,乐不思蜀,恐怕就忘了正事。”徐卫说道。
徐绍眉头微皱:“你是说……不至于,如今朝野上下都有共识,君臣一体都谋恢复,怎会乐不思蜀?”
“三叔,这只是暂时的。容侄儿问一句,叔父认为,这短期之内,我们有可能收复失土,将女真逐出国境么?”徐卫问道。
徐绍想也不想,直接摇头:“难。”
“这就是了,不管是北夷来攻,又或是我军出击,都避免不了一个局面。你灭不了我,我打不垮你。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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