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保正也不明白这些个称谓代表什么级别,反正只要知道是长官就行,又谦逊几句,心里着实受用。
说了这么两句话,长官们便没再过问他。徐卫啧了一声,扭头对一人道:“杨彦,干得不错”
听到“杨彦”两个字,保正又震惊了。杨彦杨大郎的名号,在这块地上那是响当当的不说止小儿夜啼吧,反正把这个名号报出去,估计山里的吊睛白额虎都得夹尾巴。天杨都统竟然亲自到我们这里来了可那位提拔俊逸的长官竟然直呼他的名讳还有比杨都统官大的?
后头长官们再说些什么,他也就没听见了,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直到许管营喝了一声:“你聋啦?没听到长官让你带路,进营里去看看么?”
“是是是。”羊保正连应几声,便在前头引路,带一众长官进了村里。
一进去,那婆姨娃儿们没见过世面,都拥在路边张望,羊保正突然看到一个年轻婆姨抱着娃且吃奶,估计是心急看热闹,竟从家门里一路出来。慌得他手舞足蹈地打手势,这小婆姨真不晓事,你喂奶就喂奶,跑出来作甚
“你们这处营里,一千一百多户,近四千人,今年收的粮够吃么?”徐卫随口问道。
羊保正一直紧盯着那婆姨,担心她把白花花的奶露出来,一边回答道:“回长官,今年收成还算好,只是人多,婆姨们又接连添丁,光吃粮肯定不够,得掺些野菜,打些野物,勉强过活。”说话间,过了那户人家,他才松口气。
听他这么说,许管营有些紧张,补充道:“大帅,今年我们预备多垦些地,上司也答应再拨农具种子,并再给十来头驴,明年日子就好过了。”
话刚说完,那保正一头栽下去,又打着滚地爬起来,一脸惶恐。许管营脸色一变,喝道:“怎敢在大帅面前无状?”
羊保正吓得不敢说话,当“大帅”两个字入耳时,他终于知道那“制置相公”是什么人了。在这地方上,敢称“大帅”的,除了紫金虎徐九还能有谁?在民间,关于紫金虎的种种传说实在太多了,有些甚至是穿凿附会,极不靠谱,但百姓却深信不疑。在普通百姓心里,徐卫那就是高高在上的一方守护神,谁也不敢想象,有一天他会出现在面前。
一路前行,不觉而至羊保正的家,许管营多了一句嘴:“这就是保正家。”
徐卫停下脚步,这普通人家我看过了,却不知保正家里过得如何?一念至此,他对保正道:“去你家里坐坐?”
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却不敢说个不字,只能请一班长官入内。这营里的房舍,绝大多数都是新建,受限于条件,只能夯土墙,盖草顶,因为没那工夫去烧瓦。而且人这么多,你不可能家家户户按人口修房子。这保正一家,上有父母二老,下面子媳孙儿,全家七口人,挤在两间房里,里头一间,由二老居住。外头一间,扯了个草帘子,一半是他夫妇住,一半是儿子儿媳,挤得不行。
徐卫他们一行人一进去后,发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仅有几件烂家什已经把地占得差不多了,估计这家人吃饭都得站着吃。
没奈何,又退出来,徐卫还踩了一脚的鸡粪,弄得管营保正紧张万分。就这么两间房,连厨房都没了,做饭就在屋檐下砌了一个简陋的灶台,此时一口铁锅架在灶上,正冒着热气,煮饭的人却不知哪去了。原来,保正的婆姨和儿媳一看到大群人涌进来,就吓得进屋躲起来了。此时缩在里间,大气也不敢喘。
保正满头的汗珠,手足无措,正不知如何自处时,赫然发现杨都统竟然揭开了木锅盖那里面,一块篾蒸上,蒸着七八个馍,绿油油的。徐卫凑过去,左看右看,这什么玩意?
“我吃一个。”杨彦正饿了,伸手就捡起一个。
徐卫立马接过来,不停地换着手:“你吃了人家吃什么?我来吃半个。”说罢,掰了半个馍,中间野菜茎还连在一起,真不知道这里面只几两面。
“大帅,吃不得,吃不得”羊保正苦着脸道。
徐卫看他一眼:“你们吃得,我如何吃不得?”话音未落,就咬了一口。怎么形容这味道呢。首先,你几乎吃不出来面粉的醇香,满嘴就跟吃草一样。普通农户不是要收那干饲料喂猪么?这玩意,就好比干饲料拿水一煮的味道。
徐卫是带兵的人,带兵之人哪里不吃苦的?可即便在部队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没吃过这东西。好不容易咽下去,他把剩下半块交到杨彦手里,也不装样,实话实说道:“这东西倒能吞下肚去,可常吃这个肯定不行,你们日子过得艰难呐。”
“让大帅见笑了,家里人多,只能这样。”保正苦笑道。
“不对啊,你人多地就应该多,地多粮食就多,怎地……”杨彦一边咽,一边问道。
保正只顾叹气,说不上来,许管营见状,替他陈情道:“都统,是这样的。这营里就他一个保正,忙里忙外,谁家有事他都要去处理。他儿子有病,干不得重活,里里外外,就靠他婆姨和儿媳,地虽然多,但……”
保正连连摆手:“管营官人,莫说,莫说,谁家都不易。”
徐卫默默点头,忽道:“你大名唤作甚么?”
“小人没大名,家中行六,人称羊六。”保正回答道。
徐卫听罢,不再多问,朗声道:“行了,今天看到这儿吧,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如今地咱们夺回来了,田也开垦了,房舍简陋一点,总能遮风避雨,众人齐心合力,日子总有盼头。有司会尽力帮扶你们,这个只管放心。”
众人唯唯诺诺,连声称是,那管营见大帅要走,殷勤留饭。徐卫知道他们都粮食都不够,自己这行人,连上卫队,也有好几十,吃人家一顿耗费不少。就算给钱又有什么用?当下离开军垦营,投华州城而去。
一出营,徐卫就指示:“张庆,你替我记一下。这各营的保正,事务繁杂,又要顾公,又要兼私,着实不易。即日起,凡秦凤京兆各地军垦营之保正及兼公职者,都吃公粮,足额配给。除此之外,亦将此令发往各帅司,遵照执行。”
张庆如言记下,叹道:“相公一句话,这多少人家就能吃上饱饭了。”
“还有,各军垦营所获之粮,一部留用,一部上交。但是,各地情况有不同,标准也应该不一样,不能一刀切。回去之后,由帅司组织相关人手摸查情况,该少征的要少征,该免粮的要免粮。”徐卫神情凝重,尽管陕西收复地区的社会秩序得到恢复,但要从回战前,还有相当长的的路要走。但,有地,有人,就有希望,陕西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国,总有一日,将会重续辉煌。这一点,徐卫责无旁贷。
九月,徐卫视察完京兆府、耀州、华州三地后,往“华州之役”的旧战场,马泰阵亡之地拜祭之后,返回长安。总的来说,收复地区的社会秩序和生产都在稳步恢复,同州之敌虽众,却不敢越雷池一步,进入华州。这确实让人振奋,坐镇京兆的秦凤帅司都统制杨彦功不可没,受到明令表彰。
其实这次徐卫视察地方,并不仅仅是为了体察民情和窥视敌情,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事,不但关乎整个陕西的局势,更关系到他个人的筹划和布置。
长安,原伪韩陕西宣抚司衙署,其实也是原大宋陕西宣抚司衙署。
徐卫和张庆两个,坐在花厅上吃茶,左右也无佐官,只他二人,都显得很随兴。徐卫靠着椅背,闭着眼睛,手里捧着茶杯。张庆坐在椅上,身体前倾,盯着地表。他两个是儿时玩伴,尽管现在这个徐卫是虚的,但两人一路走来,已过十年。张庆在徐卫的幕府里,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但是,他一直担任着一个重要的职务,那就是“主管机宜”。也就是说,徐卫军中的一切机密都由他掌管。李贯统领的细作、密探、刺客,都受他直接领导。
良久,张庆道:“我认为,现在就是适当时机。凤翔一战,杨大直接指挥,破敌致胜,功不可没。再者,他在军中的资历足够,属建军宿将,威望也高。问题只在于,上头。”
徐卫睁开眼睛,喝了口茶,咂巴着嘴道:“上头也好办,杭州行在加‘处置’二字于宣抚司,徐宣相有权裁夺。对于我提出的构想,他已经批准,至于人选嘛,还有比杨彦合适的么?”
张庆想了想,正色道:“吴玠。”
吴玠加入靖绥营时,只是队将身份,资历上比杨彦要差。但此人才能出众,屡立大功,属于徐卫的左膀右臂,军中也威望卓著,确实是个强力的竞争者。
徐卫摆摆手:“吴晋卿沉稳有谋,我要倚仗他的地方很多,离不开。我也跟他谈过,再说了,他已经作到制置司作参谋军事,难不成还给他降下来?”
听到这里,张庆一扫疑虑,点头道:“那就没问题了。”语至此处,瞥见杨彦进来,遂给徐卫使个眼色。
“九哥,黑脸,我让人寻了个地方,咱们吃酒去”杨彦一进来就吼道。
“甚么黑脸?你大小也是个都统制,怎么没点体统?”张庆佯怒道。
杨彦白他一眼:“谁没体统?你脸不黑啊?走罢。”说完,发现徐卫和张庆两个都是满面严肃,心里一动,问道“大帅,有事?”
徐卫指了一把椅子:“你坐下。”
一见九哥这个态度,杨彦知道不但有事,而且不小,当时便正色坐定,目不斜视。徐卫看到他,突然想起当年在夏津县城的赌坊里打架的事来。当时杨彦上窜下跳,实足一个泼皮破落户,四处惹事生辈的二愣子,十年的时间,把一个流氓,变成了西军高级将领。
第五百三十八章第五位大帅
第五百三十八章第五位大帅
“从咱们在大名府举兵算起,有十来年了吧?”徐卫这句开场白一下子把其他两个的回忆勾了起来。
“是啊,我记得也是十二三年了。”杨彦叹道。他这个人一般不容易感叹,但前两天往故地祭拜了马泰,想起当年马二的阵亡,至今仍叫人痛心。
徐卫嗯了一声:“过得真快,当年我们都是十六七的后生,一转眼,都过而立之年了。十几年间,我们弟兄转战于两河、山东、中原、陕西,靠徐家庄九十几个后生起事,打下今天的局面,殊为不易。”
张庆杨彦两个都俯首不语,自起兵以来,大小数十战,咱们的老兄弟们已折了不少。但没奈何,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从征报国,都得有那么一天,这是我辈的宿命。
“更难能可贵的是,咱们弟兄自小为伴,一路走来,生死与共患难相扶。这是我徐九最珍惜的东西。虽则于公,是上下级,但在私,我们始终是骨肉兄弟。”徐卫郑重地说道。
杨彦此时抬起头来:“这还用说?自小,九哥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若没有你,也没有今日,黑脸,对吧?”
张庆盯他一眼:“你不能叫我张机宜么?”
徐卫笑了笑,接着道:“你们虽然一直跟着我东征西讨,与我手足无异。但如果条件允许,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有自己的发展。”
听到这一句,杨彦正色道:“九哥,别人我不知道,反正你打到哪,我跟到哪。旁人跟我尿不到一个壶里。”
徐卫眉头一皱:“你能有点出息么?你在我帅司已经作到都统制,就算将来升个副帅又能怎地?现在有个机会,我和张三商量了许久,决定把你推出去。”
杨彦一头雾水:“推哪处去?”
“前年一战,西军收复京兆府、耀州、宁州、坊州、华州、陕州等地。虽然没能光复全陕,但从前的永兴军路大体都夺回来了。这么大一片地盘,不可能都由我秦凤帅司管辖。我考虑许久,跟绵州通了气,有意重建永兴军路帅司。这于己,能稳固光复区,于敌,也能起到威慑作用。徐宣抚已经大致同意了,永兴军帅这个位置,我想你来坐。”徐卫总算是道出了原委。
杨彦很是吃惊重建永兴军路?我来作帅守?这事,也太突然了吧?怎么之前一点口风都没露?看向张黑脸,见他轻轻点了点头,看来这事假不了了。
杨大沉默不言,他随紫金虎起兵,从都头一直干到现在的都统制,大小数十战,身上的战创难以计数,那是尸山血海中滚过来的。自己从军为了什么?最开始,年少轻狂,没多想,反正九哥干什么我跟着就是了。到后来,部队一天一天地壮大,官阶一天一天地上升,若说没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当兵的,有哪个不想作军官?当官的,又有哪个不想作大帅?但在陕西,在西军,帅司就那么几个,大帅就那么几人,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你看看现在陕西四帅,有哪一个不是拥有将门的背景?光靠战功,当不了大帅,你背后得有山头。
自己的老爹是个农夫,至多再算上个猎户,往上翻八辈,也没当过官的。就这背景,怎么敢对帅位有非分之想?可现在,九哥亲口告诉自己,他要我作永兴军帅把这么大的防区,而且是对金前沿,交到我手上我杨大,何德何能呐……
“我说杨大,制置相公让你作大帅,你怎么连句谢都没有?我想坐这位置,还没机会呢”张庆说道。
徐卫将手一举,一脸严肃:“别急着谢有一句话我问在前头,这差遣,你自忖干不干得了?如果你自己都没信心,那我趁早换人,否则到时候我怕丢不起这个脸。”
杨彦仍旧不语,张庆都替他急了,催促道:“大帅问你话”
杨彦突然弹起来,肃身而立,换拳道:“九哥,你让我作,我便作”
徐卫却摇头:“不是我让你作,是你自己要想作,能作,明白吗?这事不是我拿枷套在你脖子上去耕国。你如果觉得自己没那个本事,那就当我没说。”
张庆快急得冒汗,喝道:“我说杨大,你失风疯是怎地?”
杨彦把牙一咬,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声道:“九哥,不,制置相公老实说,我没想到自己能作大帅但相公现在一说,卑职也觉得,这永兴军帅,舍我其谁?”
这句话一出来,把徐卫和张庆两个都震住了。不是,我让你表决心,你怎么还弄出个“舍我其谁”来?合着你认为永兴军帅除了你,就没其他选择了?想干这个大帅,能干这个大帅的人多了去了。吴玠难道还不如你么?
“那你倒说说,怎么着就舍你其谁了?”徐卫一怔之后,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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