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之间,随处可见秃结辫的夷人。党项人原来没有特别的型,大多披蓬,李元昊称制以后,颁下严厉的“秃令”,三日不从,令许众杀之。但党项人的秃头结辫又与女真人不同,他们剃光半个脑袋,只在左右两侧耳后留两缕,却并不编成小辫,只拿根绳一系了事。
在陕西边境上,夏军曾经创造了辉煌的战绩,但那已经成为历史。党项人多年不涉足陕西诸路,如今再入延安,不知所来何为?
一队党项士兵,俱都身披铁甲,手执长枪,正押送着一支车队缓缓向平戎寨而去。士卒们不时打量车上所载之物,赫然现,有酒有肉,有金帛,这让他们分外惊喜。
临近大营,士卒命来客稍等,即入营通报。不一阵,传回消息,说是夏军主帅有请尊使入内相见。
这是一个有别于西军的大帐,从帐内所饰的角头骨使可一眼分出区别。一人高坐于上,保留着党项人常见的型,但他的五官却分明有异,完全像个汉人。约莫四十五六岁,体态长大,颇有威仪,一双眼睛正盯着帐口。
不多时,一人在士兵引领下进入大帐,望定帐上之人,抚胸致意道:“大金军前慰劳使奉命前来劳军。”
帐上夏帅起身,还礼道:“有劳,请坐。”
那金使见对方仅是如此,心生不快。大金国乃党项宗主,我为上国天使,你怎敢如此托大?心虽不悦,但想到目前境况,更兼韩经略嘱咐,也不便作,径直到客位坐下,随口问道:“不知帅臣高姓大名,所居何职?”
那夏帅瞄他一眼,听出不快之意,正色答道:“在下王枢。”
金使面上一沉,王枢?夏国签书枢密院事?以如此重臣统兵而来,好生怪异一旦知道对方是夏国重臣,金使也收起鄙夷之意,再次致意道:“原来是王枢密,失敬。在下奉大金国鄜延经略使韩常之命,携酒肉金帛前来劳军,还请……”
话未说完,又有两人步入帐内。那金使一看,脸色陡变当前那党项人,他虽不识得,但走在后头那位,他却是记忆犹新此人虽然剃了,收拾打扮与党项人无异,可那张脸却无论如何也变不了他怎会出现在夏军之?
金使惊疑不定,后来两人却已经和王枢见了礼,分别坐下。后者向金使介绍道:“这位是我军副帅,移讹。”
“夏军名将,在下闻名已久。”金使起身见礼,那威猛高大的移讹也还一礼。
“这一位,相信金使并不陌生。”王枢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那最后进帐的人,只三十出头,身长七尺有余,臂宽,腰细,身裹铁甲,腰挎战刀,秃着头,作党项人打扮,但他和王枢一样,都是一副汉人面孔。眼精光熠熠,鼻梁高挺,脸庞削瘦,留一排短须,从他进帐开始,就一直盯着金使不挪眼。
“在下李世辅,见过金使。”那战将起身道。原来,他就是当初与父亲李永奇密谋投宋的李世辅事泄,李永奇与家人皆遇害,李世辅只引二十六骑投奔了西夏。马扩出使党项,曾经听说李世辅引军替夏主平叛,没想到,他又出现在这里。
金使知道,李世辅与金人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即使对方没有放肆,他也感觉坐立不安,仓促还礼道:“多时不见。”
李世辅并没有多余的话,随后坐落回去。
金使心忐忑,立即表明来意道:“此来,一是劳军,二是韩经略想知道,贵军南下,可是奉诏?”大金是西夏宗主,奉诏嘛,当然就是奉金帝之诏了。
王枢面不改色,朗声道:“此番,枢是受夏主之命而来。”
得知对方并不是奉金帝诏,金使有些狐疑,直接挑明问道:“那敢问,所为何来?”
王枢看了帐两位同僚一眼,轻笑道:“大金乃上邦,我主听闻西军尽起虎狼,恐鄜延有失,特命在下与移讹和世辅将兵二十万而来。”
二十万这一句唬得金使胆颤不已因为王枢虽然声称“恐鄜延有失”,但却并没有明说到底是不是来支援金军的定住心神,他干脆打破沙锅问到底:“这么说,王枢密是为援我军而来?”
王枢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笑道:“然也。”
直到此刻,金使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既然夏军是为了支援金军而来,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对方声称驱兵二十万而来,虽不可尽信,但也说明人家兵势盛大有如此强援,何忧虎儿?
正想称赞几句,叙一叙君臣之谊,却听那肥壮黑脸的移讹问道:“听说陕西帅徐卫起尽大兵,不知战况如何?”他是个党项人,却说得一口不怎么地道的汉语。
提起这个,金使有些汗颜。开战两个月,徐虎儿大军已经直趋城下,完全打乱金军部署。当然,他不可能把这实话告诉党项人,思索片刻,即答道:“西军虽众,却是一群乌合。不久之前,已经被韩经略大军击退。”
李世辅此时插话道:“那如此说来,我军南下倒是多事了。”
金使干咳两声,继道:“虎儿虽然暂退,但难保不会卷土再来。韩经略命我再三致意王枢密,可将兵扎在此处,若有需要,还望贵军与我军合师击之。”
王枢听罢,点头道:“这个好说。”
金使又说了一阵,不知是不是忌惮李世辅在侧,便想匆匆告辞。王枢也不留他,特意命李世辅送出营外,收下了酒肉金帛。
他刚一走,王枢就下了帐,坐在移讹身旁,沉吟道:“依你之见,这金使之言可信么?”
移论却反问过来:“王枢密曾经去过秦州,也当面会过徐卫,甚至还深入内地,到了绵州,见了川陕要员,当知西军虚实,又何必问我?”
王枢吸了口气:“徐处仁是个忠厚长者,颇有风范,与一般南臣无二。倒是那徐卫让人捉摸不透,虽然身为武臣,但进退颇得礼,见了面也是客客气气,然我观他一众部下,却都非善类。”
说着,李世辅送客毕,回到帐,王枢又拿话问他。
“两位招抚,徐卫总西师之雄,我在关时,多闻其名。此人少年从征,举义勤王,以乡兵起家,转战东西,每遇敌,必能克,金人屡败其手。数载之前,更一举收复关诸州府,蛰伏多时,今举大兵收陕西,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金使之言,不可尽信。”李世辅分析道。
王枢闻言,也认同道:“金人欲借我之力,必不肯实言相告。罢,且勒兵于此,探明情况再作计较。”
金使回到延安,告知夏军此来,本是援金。韩常闻讯大喜强援已于,何惧西军?不两日,又遣使入夏营犒劳。张深建议,既然夏军来援,虎儿又盘踞不走,不如让党项人去打徐卫。
韩常从其言,命使者告知王枢等人,请夏军兵。然王枢推诿不理,韩常由是生疑。
八月二十九,延长县。
徐卫步伐匆匆,已经进入节堂时,还在扎腰带,他甚至忘了拿幞头,就这么仓促抢入,往堂下看去。果见杨彦徐勇二人都立在堂央,正待着他。
一见二将,紫金虎大喜,忍不住笑道:“可算把你两个盼来了”
杨彦徐勇抱拳执礼,口称见过宣抚相公,徐卫挥手道:“不必拘礼,今日正好满十日之期,你二人若再无音信,本帅就只能军法从事了。”
杨彦大声道:“卑职已与徐统制合师拿下丹州,打通粮道。先期五万斛军粮,随后便运至。”
徐卫招呼他两个坐下,叹道:“丹州一下,粮道畅通,大军后勤无忧了。快,说说战况。”
杨彦抢先道:“卑职在相公与徐都统走后,驱军往北,拔金军堡垒军寨多处。进抵丹州城南三十里外,此时,徐勇已率部直趋城下。两兴军面前之敌溃逃,我两部合师扣城,夺下丹州。”
“好,甚好。”徐卫频频点头,又问“那丹州守将何在?”
“城破之时,守将见势已去,遂降,已押至军前。”杨彦回答道。
徐卫赞几句,见侄儿一直不说话,问道:“徐勇,你没什么要说的?”
“回禀相公,战况杨经略已经上报,卑职没有说的。”徐勇道。其实,丹州城破之时,守将投降,杨彦恨其阻挡多时,下令就地正法,枭示众。是徐勇挡住他,说这事应该由宣抚相公裁夺,将帅不可擅权,杨彦方才醒悟。
杨彦既来,徐卫便会合诸位将帅商议军机。这两日,西军游骑四出刺探军情,却见金军没有异动,夏军也止步于平戎寨,让人好生不解。
马扩认为,当前这个迷局,必须尽快破解。也就是说,党项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们必须弄清楚。将帅们普遍认为党项人是来搅混水争利的,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有转圜的余地。哪怕它真是来援金的,我方也应该尽量劝说,能否劝退不打紧,慢其军心才是正道。他主动请缨,要去夏营打探。徐卫恐其遭祸,不允,马扩再三坚持,徐卫方才命他为使,携黄金二百斤为礼,乔装改扮,秘密绕道,往夏营出使。
九月初二,平戎寨。
李世辅进入王枢大帐,后者正捧:“世辅有事?”
“枢密相公,卑职遣人四出打探,得知宋军已入延安。”李世辅语出惊人
王枢双眼一瞪,释卷惊道:“什么?已入延安?这,怎如此神?”
“千真万确数日之前,西军已趋延安城下,怕是因为我军兵至,徐卫惊疑,这才暂退。如今,一部驻延长,一部驻甘泉”李世辅大声说道。
王枢听完,暗自心惊我们在国内一听到西军出征,也马上出兵南下,我刚进延安,徐卫就已经打到跟前了这还怎么整?
转念一想,女真人说假话脸都不红居然声称击退了西军这摆明了是因为我军突至,徐卫摸不准脉,这才暂时退却的
“这就棘手了……”王枢喃喃道。
李世辅正待进言,一名战将闯入帐,禀道:“王招抚,有人自称宋军使者,携财货至军前,要求面见主帅。”
来得还真及时我刚刚得知战况,宋军使者立马就到王枢沉思片刻,吩咐道:“世辅,你遣人将宋使扣押”
李世辅心头一震,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神色,但转瞬即逝,俯领命而去。出了帐,点数十名健卒,各执兵刃,就冲出营门去。
但见那营门之外,立着五六骑,正探视军营。见李世辅领兵执刃而来,几个都面露惊色,当有一人,年近五十,只穿一身短褐,鞍上悬口朴刀。两鬓虽然染白,却神采奕奕,而且从他身形神态来看,此人当属行伍之辈。他见夏兵明晃晃的刀枪到了跟前,眼睛都没眨一下,朗声问道:“这岂是待客之道?”
李世辅冷笑道:“谁知是何来历?胆敢在此窥视我军营,左右,与我拿下”
他话音一落,对方身后几人纷纷捉刀在手,作势欲搏却见那人一举手,制止随从,笑道:“不必如此,我随你去就是。”语毕,当真就下得马来,丢了缰绳。
他都如此,随从自然也不会再反抗,都弃了兵刃战马,随他一道入营。李世辅也不动粗,只叫军士牵了马匹,四周围定他几人步入营。
“听你一口地道陕北口音,你是汉人?”行走之时,那人全无惧色,甚至谈笑自若。
第五百六十八章要战便战
第五百六十八章要战便战
李世辅并不答话,将他几个押入一处军帐,劈头问道:“你等究竟何人?来此作甚?”
那汉子一抱拳,表明身份道:“在下马扩,秦凤经略安抚司参议官,奉大宋川陕宣抚副使,陕西制置使徐帅钧旨,携礼拜会夏军主帅。”
听到“马扩”这个名字,李世辅心一动。前段时期,他引军替西夏平“青面夜叉”叛乱时曾经听说过有南使名马扩者出使夏国一事,当时还特别留意打听了一番,不想竟在这里,以如此方式见面。
“既是徐卫使者,我不与你为难,我军主帅军务繁忙,无暇见你。且在营盘桓,等候接见。”李世辅说道。
当下,便命马扩独居此帐,随从另行安排。下当他率士卒要押其他人出帐时,马扩叫住:“这位官人,我料定贵军此来非为援金。倘若不假,夏国此番极有可能开罪宋金双方。在下前来,固然使命在身,但从贵国立场上来说,在下此来,也是为夏。”
李世辅听闻此言,一时不语,良久,命士卒引余众出帐,转身问道:“你怎知我军此来非为援金。”
“若是援金,为何止步于平戎,作观望之状?你当知我大军一屯延长,一屯甘泉,已对延安形成合击之势。为何不趋军南下,与金人一道合击我军?”马扩问道。
李世辅不能答,深深看了对方一眼,转身步出帐去,命士卒严加看守,不得使宋使出帐一步。他自己则匆匆赶往王枢帐,报告此事。
“马扩?又是他?”当王枢听闻来使是马扩时,颇觉意外。前番此人出使我国,受地方军政官员接见,促成重开榷场一事,上下对此人印象颇佳。他这回来,怕是为游说,以求劝退我军。
“马扩说,他料定我军此来非为援金,又说此番我国若处置不当,极有可能开罪宋金双方。”李世辅如实汇报道。
王枢听罢,脸上一沉,因为对方此言正说要害。沉思半晌,叹道:“世辅,你当初来投,问我主借兵复仇。当时,我主答应你,若能立功,则不惜借兵。你平定青面夜叉之乱,我主大喜,这才使我等将‘步跋子’四万,‘铁鹞子’两万,来取鄜延,为你复仇。可现在徐卫进展神,我军方至延安,他已打到跟前。你说现在,我军是攻金,还是攻宋?”
李世辅不假思索,答道:“此非卑职可以左右,还请枢密相公裁夺。”
王枢看他一眼,也不逼迫,自言道:“若是攻打金军,取了延安,既触怒了大金,又开罪了大宋。若是助金抗宋,倒全了金夏君臣之义,只开罪大宋。孰轻孰重?”
李世辅没说其他,只一句:“若如此,于大夏何利之有?”
王枢沉默,片刻之后,命世辅自去。他在帐一时犹豫起来,此次出兵,替李世辅报仇当然只是个由头,最主要的,便是夏主恨金人数次毁约,想趁西军大举东进之际,夺取鄜延。
可现在的情况却无比复杂。先,人家宋军已经打到延安来了,要是举兵去夺,就把两国得罪个干净,弄得里内不是人。如果帮助金军,显然不是我方愿意的。再说了,正如李世辅所言,我们若助了金国,对大夏有什么好处?
女真人转面无恩,毫无信誉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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