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只见一妇人,估计三十多岁,布衣荆钗,系条围裙,挽着袖子,提着一竹篮从旁边屋里出来,见有访问,便问道:“你们找谁?”
小厮得前去,作个揖:“我们自河东来。到此拜会徐,徐节使。”
那妇人一听,便放下了竹篮,在围裙擦擦手,左右一看,显得有些紧张,没见到旁人。只好道:“既如此,那快请堂屋里坐。”说着,便将两人请入屋中,快步走了。
那老者又打量着屋中陈设来,越看越心酸,摇头不止。不一阵,只见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和那小厮年纪相仿,形容气度却是天差地别!一看堂坐着的人,脸露出惊喜的笑容,大步前,纳头就拜:“先生!”
老者含笑起身,亲手扶将起来,打量了又打量,点头道:“方才我听你读声,想是没把我当初对你的教诲忘记,我这便宜先生。甚感欣慰啊。”
你道这老者是谁?不是旁人,正是跟徐卫共事多年,私交甚厚的现任河东宣抚使,张浚张德远!徐卫曾经跟他有过约定,要请他亲自教授儿子学业。实际,张浚为川陕长官之一。公务繁忙。哪里可能去教徐虎读?只是有机会指点一二罢了。然则,读之人,最是尊师重道,虽是偶尔受对方几句提点。徐虎也以师事之。
徐虎满心欢喜,朗声道:“学生不敢忘记先生的教诲!先生在河东主政。怎么到了射洪?”
“我回行朝述职,经过四川,顺道来探望你父亲,他在何处?”张浚问道。
徐虎听了,心知顺道是假。河东几乎全部光复,要去江南,何必绕道川陕?张先生这是专程前来的。心下感激,便道:“多谢先生。今日有附近的渔夫,打了一尾金鳞,我母亲见不是凡物,怕害了它性命,便买下来。父亲大人陪着放生去了。”
“徐夫人还是这般善心呐。”张浚叹道。
徐虎当即请张浚安坐吃茶,自己则出去请父母还家。那小厮是张浚府长大的,对徐家很熟悉,看这境况,也不禁道:“相公,想徐节使何等英雄?怎落到如今这地步?”
“这些事,你不明白。”张浚道。何止他不明白,自己还没闹明白呢。朝廷怕徐子昂势大难制,尾大不掉,削他的权,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何以逼得人主动辞去一切职务?这也就罢了,怎么人家都辞了职,放了权,隐居到这僻壤来,还不肯放过?把支撑西部半壁江山的擎天巨柱,一贬再贬?难道朝廷那帮人真以为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便是真到那一天,也没有这样对待功臣的!徐子昂有什么罪过?他是谋逆了?还是造反了?朝中执政者,简直是胡来!
忽闻外头脚步声,张浚迅速站起来往门口走去,他方至门后,徐卫便已经至门前。两人同时怔住,你看我,我看你,两个老伙伴一时竟不知语从何起。当初一别,时日不久,不想一转眼,物是人非。
张浚见徐卫穿布衣,心下伤感,摇头道:“你哪是穿布衣的人呐。”
徐卫笑道:“那我该穿什么?”
“披坚,执锐,号令万军,攻城拔寨,追亡逐北!”张浚大声道。
徐卫轻摇其头:“俱往矣。”
浚一声长叹。
“哈哈!”徐卫爽朗大笑。“德远兄,你千里迢迢赶来看我,徐九心中感激!就不说这些丧气的话!我不说别的,今日你说什么也不能走!我这里没有山珍海味,却有江中鲜鱼,沱泉美酒!稍后,我让拙荆亲自下厨,以家常菜,待故!”
张浚见他如此豪气,也笑道:“既如此,敢不从命?”说罢,又看到后头张九月,遂一礼“夫人向来安好?”张九月曲膝一礼。
当下,徐卫热情将张浚引到了自己的房,家人自去准备酒宴。
“来来来,德远兄,近日我读了,写了些字。入不得法眼,但也要请你批评指教。”徐卫在前头,大声说着。张浚见他走路时,不甚便利,便关切道“相公旧伤未愈?”
“哦,如今比不得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了,旧伤复发,甚是苦恼。”徐卫答道。说着,从桌取了一篇字,转身交给张浚。后者接过,看了几眼,笑道:“长进还是有的,不说风骨,至少工整许多。”
“这工整二字,对我,便是莫大的褒奖了!哈哈!”徐卫笑道。“来来来,坐坐坐。”
二人坐下,张浚放下字,打量着徐卫的腿,认真道:“说实话,当初听闻相公称疾辞职时,我只当是权宜之计,是以退为进,向朝廷施压。却不想,相公还真就辞去了一切职务,迁居四川。怎么?真的如此严重?”
徐卫笑笑:“我阵多年,战创难免。旧伤复发,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张浚跟他多年,听这话,便知对方向自己交了底。所谓“称疾”,不过是由头罢了。带兵的人,哪个身没有几个创伤?隔一两年,哪个不复发一回?其实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更谈不因此不能理事的。
徐卫不过是借着这个理由,放下手中权力,避祸罢了。
第三卷第八百六十六章
张浚想明白这些,不禁更加伤感。他和徐卫搭班子多年,两人合作无间。虽说他在川陕宣抚司作宣判,是为朝廷张目,有监视徐卫的作用。但一来徐卫行事谨慎,事君也得体,素以忠义著称,这一节张浚很清楚。此外,他与徐卫都是坚定的主战派,没有政见不合这一说。因此,两人私交很不错。即使他任了河东宣抚使,徐卫也是尽力帮衬。河东所有驻军,几乎都是徐卫旧部,那些个经略、安抚、总管们,在河东威风八面,可但凡徐卫有支言片语到了河东,这些人无不服服帖帖。也正因如此,张浚的河东宣抚使坐得稳当。
“相公在这岛,就终日读写字,垂钓为乐?”良久,张浚问道。
“嗯,往年时常征战,也没工夫。这为将者,若不知古今,不过匹夫之勇,多读些还是有好处的。垂钓嘛,倒淡不陶冶情cāo,不过住在水边,图一乐而已。我最近钓得多了,倒有些心得。只可惜,你是不可能有那闲工夫来听我说说。”徐卫笑道。
他越是这样淡定从容,张浚越是惋惜。似这种武臣边功百年未见的军事统帅,放到这里钓鱼,这,叫什么事?当下道:“相公休说这些,我这回去行朝述职,定当奏达天听,为相公鸣不平!朝廷不能如此对待功臣!”
徐卫闻言,断然道:“不可!我日子过得很好,虽然体恤旧臣。仍以半俸厚待。这剩下的光阴,我便打算在此度过,不复他想。德远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必为我再进言。”
张浚的态度却更加坚决:“我为相公鸣,不止是因为私交。这川陕,这西北,根本离不得你!朝廷这样作,是自毁长城!”
“别这么说,这天下除了圣,离了谁都行。我虽在川陕多年,但现在去职。刘宣抚不也……”徐卫正要劝说。
哪知张浚听到提起刘光世,气不打一处来:“休提他!我在川陕宣抚司这么久,对陕西,对西军的情况还是了解的。刘光世作环庆帅尚且不堪。治军不严,贪功畏死,又最好说空话,这种人凭什么统领西军?难道就因为他是皇亲国戚的身份?你看看他任以来,这陕西出了多少事?如今是搅得一团乱!”
“他方才任。我也没办法扶他马送一程,出些事是难免的,以后就好了。”徐卫道。
“以后?就莫说以后了!现在都过去了!我听说朝廷联金制辽,这等昏招是谁想出来的?契丹人如今不曾占我尺寸之地。倒是女真人尚且窃据河北,怎么对仇深似海的女真人视而不见。反倒想把刀口对准契丹人?此事后患无穷!我近在河东,刺探到女真人在西线兵马调动频繁。估计是为大战作准备。就凭刘光世,他能应付这局面?”张浚怒道。
徐卫听了这话,引起了注意:“金军调动频繁?”
“是,仆散忠义还封了王,看样子,女真人似乎韬晦不下去了。”张浚道。
其实这个情报,徐卫早就知道,甚至有可能他比张浚还先知道。女真人调动兵马是干什么?并不是为了打仗,那是作样子给大宋看。而且徐卫判断,完颜亮对陕西和夏境的局势应该是清楚的,他知道大宋最后肯定会主动去联络,所以提前布置兵马,示之以诚意。到时候,大宋使节一到,把你往西北一领,你看,就算你们不联金,我们也准备动手整治契丹人,你们还有什么疑虑?
当下,徐卫把这个推断告诉了张浚,后者大惊:“相公是说……女真人根本不会……只是作作样子?其目的,是让宋辽彻底反目?”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女真人最怕什么?最怕就是宋辽联手!这里没我外人,我唐突地说一句,倘若当初朝廷不摒弃宋辽同盟,以契丹人复国之心切,再加我朝相援,女真人如今只怕日子不好过!”徐卫笑道。
“不错,甚至我朝有可能已经夺回了河北!哪似如今这般局面?唉,妓ān臣当道啊!此番回朝,我定当力争!”张浚斩钉截铁地说道。
徐卫看着这个义愤填膺的老搭档,不禁苦笑道:“德远兄,我丝毫不怀疑你于君于国的忠诚,也丝毫不怀疑你铮铮铁骨的风格。但是,现如今还真不是进言的时候。朝中的局势你我都不太清楚。贸然说话,只能是作无谓之牺牲!”
张德远一声冷哼:“我在河东也有所耳闻,徐相去了职,秦会之作了次相。这连着几件事情,都是他弄出来的。还有那个麟王,真不知该怎么说他。这些人呐,一味迎合官家!以此为保全富贵权势之道!置国家利益于不顾!此辈枉读圣贤之!浚不屑与之为伍!更视之如土鸡瓦犬!我会怕他们?”
徐卫见他越说越怒,唾沫横飞,真怕他一口气不来,嘎,抽过去了。忙劝道:“你也不必激愤,我近日读史,方才明白一个道理。这哪朝哪代没有妓ān臣当道,忠良蒙难的时候?你就如此……”
“就是因为哪朝哪代都有!才需要我们这种人奋起抗争!澄清寰宇!肃正朝纲!否则,何以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就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张浚真怒了,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徐卫也不知再怎么劝他,对方一见他沉默,心想自己刚才的话说错了,忙道:“相公休怪,我可不是说你。相公虽然功盖一代,毕竟是武臣,这些事你回避也是应该的。但我……”
徐卫摆摆手,摇头道:“不是,我是在想,劝你是劝不住的。我若叫你藏头缩尾,视而不见,见而不言,则是有辱你的节cāo。但我若不劝你,又是坐视朋遭殃,此为不义。因此作难。”
张浚闻言,总算露出一丝笑容:“相公不必担心,我也算是几朝老臣了,圣怎么着也还该对我网开一面?不至于,不至于。”
“圣是不至于,可秦桧呢?他现在正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谁敢逆他?我和六哥就是榜样。我再劝你一句,你要进言,可以。但不要将矛头对准秦桧,他后头还有人。你就事论事即可。”徐卫说出这话,看来是真把张浚当作朋。
张德远显然也理解到了徐卫的良苦用心,叹道:“也是,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得讲究策略。罢,先尽力争取让相公你出山,否则陕西就乱套了。”
“这个倒无妨。”徐卫轻笑道。“我在你面前说句实话,我如今只是年过不惑,辞职归隐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一是避祸,二是不希望我牵连旁人,也不希望因为我,把川陕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所以,个人荣辱,暂时放在一旁,以大局为重。”
不可否认,徐卫说的全是实话,是心里话。但是他说的,和张浚听到的,不完全一样。他说的“大局”和张浚理解的“大局”,虽然有重叠的地方,但并非完全一致,你懂的。
“唉,我与相公共事多年,这我还猜不到么?只是委屈了你啊,罢了,不说了。你放心就是,我到行朝自有分寸。”张浚答应道。
徐卫听了,这才放心些,又提醒道:“我今日跟你说的话,你可以在行朝讲,但不能说是我说的。尤其是女真人有可能会坐壁观一事。”
“这我晓得,倘若我说是你讲的,只会再惹是非。”张浚频频点头。
两人在房里说了许久,议论局势,各抒己见。徐卫这些日子确实也闷得不行,好不容易有个老朋,还是个谈得来的老朋到访,因此一直说到残阳渐斜,徐虎已经来请他二人用餐吃饭才暂时止住。
哪知,一了桌,两人又谈开了。因为此间甚是清静,不怕隔墙而耳,又没有外人,所以他二人畅所欲言。张浚此时才发现,徐卫没有吹牛,这大河鲜鱼确是美味,沱泉美酒也着实甘洌!他一地军政长官,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但这种家常菜,才是最可口!酒喝至半酣,两人兴致都很高,回忆起当年那些峥嵘岁月,不禁神往。喝到后头,张浚已然没有斯文态,竟和徐卫一样高声说话,大力拍桌!
徐卫的家人很久没见他这般开心,便都叫徐虎去多给德远先生敬酒。张浚又扎扎实实把徐虎夸了一番,说此子他日前程不可限量!
正宾主尽欢之际,听得外头吵吵嚷嚷,徐卫打发儿子去看了,回来报道:“爹,两个着官服的人,其中一个是段知县,带着衙役兵军士岛来了。”
徐九和张浚对视一眼,带着衙役军士?到此何为?这可是私人产业!这岛是徐卫买下来的!张浚似乎嗅到什么味道,脸色渐渐难看起来,绷着脸问道:“相公,这房产和小岛是……”
“是我买的。”徐卫答道。
“哼哼,那便有说道了!”
第三卷第八百六十七章
徐卫和张浚走到院坝里时,那群人已经赶到房舍外头了。此时残阳如血,映照得大地也一片通红,张德远目力不济一时没有看清楚来人。可徐卫鹰一般的眼睛早就瞥见,行在最前头的两个人,都穿官服,一绿一红。穿绿袍的,正是射洪知县段简。后头跟着十来个衙役军士,看样子是坐两艘船过的江。
“你现在不方便,我来,我倒要看看这帮人是不是无法无天了!”张浚小声对徐卫说道。后者没说话,他猜测着那穿红袍的人是什么身份。梓州这个地界,穿红袍的官员屈指可数,一排除,已经不难猜出他的身份了。
这一头,徐卫、张浚两人并肩在前,徐虎在后,都冷眼看着这来势汹汹的一群人。踏入院内,来人停下了脚步。那些衙役军士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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