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们再次来到弗兰克·塔维利被绊住的地方。此时此刻,杰克耳边又一次响起那个饭桶的漂亮妹妹的哀求:救救他,求求您了,先生,我求求您了。他救了他,上帝原谅他。却害死了本尼。
杰克痛苦地别过脸,可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你现在已经是枪侠了,你必须坚持住。他只好强迫自己又转回头。
卡拉汉神父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孩子,你还好吧?你看上去糟透了。”
“我没事儿,”杰克回答。一开口他就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而且显然不是个小东西,但他强迫自己咽回去,又重复了一遍刚刚那句话,那句谎言。但与其说是在欺骗神父,不如说是他在自欺欺人:“是的,我没事儿。”
卡拉汉点点头,把他自己的包袱(那种只装了一半的背包,背这种包的人通常打心底里就不认为他自己真会出远门儿)从左肩移到右肩。“我们到了山洞以后会发生什么?我是说如果我们能到达山洞的话?”
杰克摇摇头。他也不知道。
※※※※
①原文为Sneetches,是一种小型炸弹,血王手下包括卡拉的狼群使用这种武器进行攻击。
3
一路上还算顺利。虽然从山上掉落许多碎石,让挑考芬棺的人走得十分费劲,但是从另一个方面说,比上一次已经好走许多。原来在山顶几乎堵住山路的巨石被那场光震搬了家,埃蒂发现,巨石落下了山崖,裂成两半。石头中央隐隐夹着什么东西闪闪发光,看上去像极了世界上最大个儿的一个煮熟的鸡蛋。
山洞还在原地,尽管一大堆碎屑堵住了洞口。埃蒂加入了其他几个年轻些的曼尼人清理洞口的行列,用双手把一捧捧的岩石碎屑(其中一些上面沾着点点好似血滴的石榴红)移到一旁。看见洞口,埃蒂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总算松了一些,但是洞里一片寂静还是让他忐忑不安。以前每次过来时这个山洞总是该死地吵吵嚷嚷。而此时除了山洞深处传来疾风呼啸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声音。他的哥哥亨利藏哪儿去了?他应该正在忿忿地埋怨巴拉扎的手下杀了他,而一切全是埃蒂的错。他妈妈又到哪儿去了?她应该正在附和亨利(一定同样地哀哀戚戚)。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哪儿去了?她应该正在向她的祖父诉苦,抱怨自己被套上健忘的恶名,最终被族人遗弃。这里在成为门口洞穴之前就曾一直是声音洞,可是现在所有声音全都沉默下来。现在这扇门看上去……蠢不可及,这是跳进埃蒂脑袋的第一个词。第二个词是微不足道。曾经,洞底的回音让这个山洞显赫一时,甚至以此得名;而通过这扇门来到卡拉的魔法玻璃球——黑十三——让这扇门变得威严、神秘、强大。
可是现在它就在那儿,只是一扇旧门而已——
埃蒂努力压抑涌上心头的想法,却只是徒劳。
——哪儿都去不了的旧门。
他的双眼刹那间盈满泪水,让他自己都觉得厌恶,却没法控制。他转向韩契克:“魔力已经消失了,”悲惨的话音中溢满绝望。“那扇该死的鬼门后面什么都没有,除了混浊的空气、满地碎石,什么都没有。我们俩都是傻瓜。”
话音刚落,有人倒抽口凉气,但韩契克镇定地望向埃蒂,眸光一闪。“路易斯,松尼!”他几乎愉快地吩咐道。“给我把布莱尼考芬棺抬过来。”
两个身材魁梧、蓄短须扎长辫的年轻人抬着硬木考芬棺走上前。考芬棺长约四英尺,从他们括杆子的模样来看着实很沉。大箱子放在了韩契克面前。
“请开箱,纽约的埃蒂。”
松尼和路易斯向韩契克投去疑惑的眼光,还夹着一丝忌惮。埃蒂则从这位曼尼长者的眼神里看出几分贪婪的兴致。他暗自琢磨,要拥有这种曼尼人特有的随心所欲的乖张,肯定得费上好几年工夫;路易斯和松尼迟早也会变成那样儿,但现在他俩充其量只能算古怪罢了。
韩契克显得有些不耐烦地点点头。埃蒂弯下腰打开箱子。不费吹灰之力。箱子根本没上锁。里面是一块丝绸。韩契克魔术师似地做了一串夸张繁复的手势后揭开丝绸,露出里面一个挂在链子上的铅锤:埃蒂感觉那玩意儿就像一个老式的儿童陀螺,而且比他先前想的要小得多。从下面的尖端到上面宽出来的部分大约只有十八英寸,泛黄的硬木材质泛出些油光。铅锤末端缀着一根银色的细链,绕在考芬棺盖上面的一个水晶塞上。
“把它拿出来,”韩契克说。埃蒂朝罗兰望了望,这时老人嘴上的浓须从中间分开,露出一排整齐漂亮的白牙,吐出的讽刺却让人不知所措。“你看你的首领干什么,哭哭啼啼的年轻人?这儿的魔力已经消失了,你不是刚刚亲口说的吗?你又知道什么?你最多只有……我也不晓得……二十五?”
站在附近的曼尼人听见这句嘲弄,纷纷窃笑起来,他们中有些人自己都不到二十五。
这个老混蛋——当然还有他自己——把埃蒂激怒了。他向木箱走去,而韩契克却又拦住他。
“别碰铅锤,除非你想把事情搞砸。拉那条链子,明白了吗?”
他差点儿就碰到铅锤了——反正他在这群人面前已经出了丑,再出一次又有何妨——但当他瞥见杰克悲伤的灰眸时,改变了主意。山顶上风很大,吹干了刚刚爬山出的那身热汗,他不禁有些哆嗦。埃蒂再次伸出手,拉住链子,小心翼翼地把链子从水晶塞上绕下来。
“把他拉出来,”韩契克命令道。
“会发生什么?”
韩契克微一颔首,仿佛埃蒂终于问了个该问的问题。“这就是我们要看的。把他拉出来。”
埃蒂听从韩契克的话。鉴于刚才两个抬箱子的年轻人吃力的模样,他惊讶地发现铅锤实际上轻得不可思议,几乎就像一根羽毛,只不过拴在了一根构造巧妙的四尺长链上。他把链子绕在手指上,举到眼前,好像下面就要上演木偶戏。
埃蒂正要开口询问韩契克下面怎么办,可问题还没来得及出口,铅锤就轻微地来回摇摆起来,幅度极小。
“我什么都没做,”埃蒂辩解道。“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肯定是风吹的。”
“不可能,”卡拉汉接口道。“连一丝风都——”
“嘘!”坎泰伯打断他,严厉的眼神让卡拉汉立刻噤声。
埃蒂站在山洞前,整条干涸的河道和大部分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都铺展在眼前。远处一片氤氲的蓝灰色,是他们刚刚穿过的树林——中世界最后一块净土,而他们却再也回不去了。凌厉的山风把他额上的头发齐刷刷向后面吹去。突然,他听见一阵嗡鸣声。
而事实上他并没有听见。实际上,那声音是从他那只手指上绕着长链的手里发出,从他的胳膊里发出,而最糟糕的是,从他的脑袋里发出。
长链底部的铅锤大约与埃蒂膝盖平齐,此时摇摆得愈发明显,几乎达到钟摆的幅度。埃蒂发现了一桩怪事:铅锤每完成一个来回重量就增加一分,就好像正被什么非同寻常的离心力牵扯。
弧度越变越长,铅锤摇摆得越来越快,离心力越来越大。然后——
“埃蒂!”杰克惊叫道,介于担忧与兴奋之间。“你看见了吗?”
他当然看见了。铅锤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与此同时,拉扯他胳膊的下坠力——铅锤的重力——正迅速加剧,他不得不伸出左手扶住右臂,否则都难以支撑,而他的臀部也开始随着铅锤摇晃。埃蒂突然想起他现在的位置——他正站在几乎七百英尺高的山崖边。假如它还不停下来,很快这个小宝贝就会拉着他侧翻下去。要是套在手上的链子解不下来怎么办?
铅锤开始向右边晃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隐形的微笑,同时继续加重。刹那间,这件他轻而易举地从箱子里拿出来的硬木铅锤仿佛变成了六十磅、八十磅、一百磅。当它在弧度顶点暂停、平衡在重力与离心力当中的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能透过它看见东路,不仅一清二楚,还被放大了数倍。紧接着这个布莱尼铅锤又开始下沉,重量随之减轻。但当它又开始启动向他左边晃去时……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埃蒂大叫道。“快把它拿开,韩契克。至少让它停下来!”
韩契克模糊地咕哝了一声,就像从一摊烂泥里发出的咕嘟声。随后铅锤并非缓缓停下,相反,它戛然而止,最后再次尖端指着埃蒂的脚尖悬在了他的膝盖前面。手臂和脑袋中的嗡鸣声持续了一会儿后也停了下来。随着这一切结束,铅锤诡异的重量也迅速抽离。这鬼东西再一次变得羽毛一般轻。
“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纽约的埃蒂?”韩契克问道。
“有。请求您的原谅。”
韩契克嘴角一咧,一排牙齿从乱丛丛的胡须中露出来,然后又迅速消失了。“你并不是非常愚蠢呵?”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埃蒂答道。当曼尼人韩契克把这条做工精巧的银链从他手上解下来时,他着实松了口气,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4
韩契克坚持要先排练。埃蒂明白原因,但他仍然对彩排这种无聊的事情深恶痛绝。每分每秒都变得极度难熬,就像一块粗布从你的手掌上摩挲滑过。不过他还是决定缄口不言。他已经惹怒了韩契克一回,而一回已经足够。
老人让六个手下兄弟(其中五个在埃蒂看来比上帝还老)走到山洞,三个人拿到了铅锤,另三个领到了贝壳形状的磁石。他自己拿的则是那个布莱尼铅锤,明显那是所有铅锤中力量最强大的。
七人在洞口围站成一圈。
“不用站在门旁吗?”罗兰问。
“现在还没必要。”韩契克答。
老人们手拉手,铅锤或磁石夹在手掌中央。等众人一站好,嗡鸣声立即再次响起,埃蒂觉得那声音吵得就像录音机音量开到最大。他注意到杰克伸手捂住了耳朵,而罗兰脸上有痛苦的神情一闪而过。
埃蒂的视线投向那扇门,此刻它不再是当初蒙尘的模样,也不再显得无足轻重。一串象形文字刻在门上,清晰地突显出来,意思是找不到的门。水晶门把烁烁发光,上面白光刻出的玫瑰花形状愈发醒目。
我能不能现在就把门打开?埃蒂非常想知道。开门走进去?他猜答案是否定的。无论如何,还不到时机。但是比起五分钟之前,他对整个过程已经有信心得多。
突然,洞底传来各种嘈杂混乱的人声。埃蒂听见小本尼·斯莱特曼尖叫出道根两个字;听见他妈妈在说现在他丢三落四的本事已经到达顶峰,因为他连自己的妻子都丢了;听见一个男人(大概是艾默·钱伯斯)对杰克说杰克疯了,病得很重,变成了疯子先生①。更多更多的声音还在不断加入。
韩契克猛地向他的同伴点点头。他们蓦地分开手,洞底传来的声音也同时戛然而止。接着埃蒂注意到,那扇门瞬间重新变得平淡无奇——那种你在大街上经过时绝不会回头再看第二眼的门。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看在上帝的分上,那儿到底是什么?”卡拉汉朝着阴暗深邃的山洞里下沉的通道努努嘴,问道。“原来不是这样的。”
“我想因为光震或丢了魔法球,山洞失去了理智,”韩契克语气平淡。“不过跟我们现在的任务没任何关系。我们的任务是开门。”他的视线落在卡拉汉的背包上。“你曾经四处流浪。”
“没错。”
韩契克又咧了咧嘴,露出牙齿,但旋即又闭上双唇。埃蒂得出结论,从某方面来说,这个老混蛋对这种表情乐此不疲。“不过你的背包告诉我你已经没有这个习惯了。”
“我想是因为我很难相信我们真要去旅行,”卡拉汉回答,同时微微一笑,不过与韩契克的笑容相比,明显力不从心。“而且我现在也已经老了。”
韩契克听到这话,粗鲁地咒骂了一句——听起来像是妈的!
“韩契克,”罗兰岔开话题,“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的地震是怎么回事儿?”
老人的蓝色眼眸一暗,不过眼光仍然锐利。他点点头。洞口外的山路上近四十个曼尼人全在耐心等待。“我们猜想是断了一根光束。”
“我也这么想,”罗兰回答。“我们现在只能孤注一掷。我想我们应该先谈谈,如果你也这么想。谈完所有该谈的,再开始办正事儿。”
韩契克眼神锁定在罗兰身上,与刚刚看埃蒂的一样冷酷,可罗兰丝毫没有退缩。韩契克浓眉一拧,旋即又展开。
“哎,”他说。“听你的,罗兰。你对我们有恩,对曼尼的所有乡亲都有恩,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报答你。魔力还没有消失,仍旧强大,只不过需要小小的火星。我们可以点燃火星,哎,就同考玛辣一样简单。你会得偿所愿,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一道葬身万劫不复的深渊。你明白吗?”
罗兰点点头。
“愿意继续吗?”
罗兰把手放在了枪把上,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等他再次抬头时,他脸上挂着自己招牌式的微笑,英俊、疲惫、绝望又危险。他伸出左手在空中转了两圈儿,做了个手势:我们走。
※※※※
①此处原文为法语。
5
众人把考芬棺放了下来——小心谨慎,因为通向被曼尼人称为克拉卡门的那条小路非常狭窄——搬出里面的物品。他们伸出长指甲(曼尼人一年才被允许修一次指甲)轻轻敲了敲磁石,发出的尖锐回声却像一把利刃咔嚓把杰克的脑袋劈成两半。蓦地,他领悟到一点,这声音和隔界的敲钟声①非常相似,却也并不意外;敲钟声本来就是卡门。
“克拉卡门是什么意思?”他问坎泰伯。“银铃之屋?”
“是鬼魂之屋,”他边回答边专注地解下铅锤的银链。“别打扰我,杰克,这可是个细致活儿。”
杰克并不了解为什么这是个细致活儿,不过他还是转身向罗兰、埃蒂和卡拉汉走去。他们三个正站在山洞入口处。此时,韩契克挑出手下最年长的几个,让他们围在门后站成半圆。不过刻着象形文字、有水晶门把的大门正面反而无人看守,至少暂时没有。
韩契克老人朝洞口走去,在坎泰伯耳边叮嘱了两句,然后冲着在洞外山路上等候的队伍挥挥手。队伍移动过来。当领头人走进山洞时,韩契克让他停了下来,自己走回到罗兰身边,蹲下身,做手势邀请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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