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哀鸣,直到被黑烟呛晕,“噼噼啪啪”落下来摔死。武伯英看看脚前地面,密密麻麻布满了鸟尸,都是麻雀和燕子。这些房檐下做窝的鸟儿,是人的同居近邻,今天也遭了人祸。武伯英麻木的脸抽了一下,未做出本想表达的怜惜表情,只是腮帮子一紧。
“三十八。”武伯英嘟囔出个数字。
紧靠着他的王立听见了。“死雀儿?”
“飞机。”
突然有两个人影,穿过土雾硝烟,沿着北大街急跑过来,站在瓮城前的空地上举棋不定。武伯英先于他看见,王立先于他反应,欠起身子边刨手边招呼:“这里,这里!”
两人得了指点,朝城门洞跑来,依样画瓢在门洞西边靠墙蹲下。一个年长,五十出头,一个年轻,三十稍欠,斜背着一只长带小皮包。四个人就这样一边两个,摆了个双份石狮子。那个年轻人和王立靠内,就近冲他拱拱手:“小兄弟,谢了。”
王立表示举手之劳的方式特别,狠狠盯了他一眼,意即纯属多余。武伯英把头低下来,拿起被王立踢来的耀瓷碗底,在地上画了几下。西边那个半老头子挑眉皱额,边朝天上看着边耸动后背,想找个更舒服的靠背。
年轻人对王立的态度不以为意,继续问道:“小兄弟,后宰门在这北门的东边还是西边?”
“后宰门要是有门,火药还能拿沙锅熬呢!”
年轻人觉得自己够客气了,还无端呛了一鼻子灰,不解中带着不悦:“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
“过了,朝南看。第二个十字东边,就是后宰门。”武伯英不等王立斗嘴,把瓷片撂下接过话,地上多了个字,是个“葛”。
年轻人朝南看了看,明白了指点所在,点点头示谢。
武伯英侧目打量了下老者:“你们是不是要找个姓武的?”
“武处长,相约不如偶遇。”那老者接嘴道,“日本飞机,把我们赶到了一堆。”
“葛主任,你应该叫我零号学员。”
“你还应该叫我校长呢!”
不等两个长者继续隔着年轻人头顶叙旧,东南方传来一声巨响,爆炸的气浪居然吹到北门,把四个人迎面一激,带着怪异的温热。这声巨响打断了交谈,大家又都默不作声,木木地靠着城墙。等了片刻,远郊的爆炸声先在隐约中消失,接着防空武器也都停火,解除的一长声警报却没有响起,钟楼上的红灯还是两盏。和往常一样,轰炸虽然停止,敌机失去了踪影,当局却担心它又冒出来,不敢解除警报。市民们已经习惯,程式般从工事中出来,三三两两朝原来的地方返回,庆幸又逃过了一劫。警察们吹着哨子,吆喝人们继续躲藏,大家却不听从劝告,自顾去讨生活。人群带着麻木,警察带着敷衍,毕竟饿死和炸死的结果分别不大,过程却更加痛苦。
四个“石狮”也站了起来,随着人群朝南走,葛寿芝看看武伯英,眼神中带着淡薄的疼爱:“你还活着。”
“死不了。”武伯英想笑没笑出来。
“病现在怎么样了?”
“不打紧。”武伯英眼中的暖意稍纵即逝,“是毒,不是病。”
“我这次给你带了些药。”葛寿芝斜眼看看他,特工学校最得意的门生,“你对毒药也在行,毒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病。”
武伯英重新敷上感激回望:“你对毒药的研究,才是首屈一指的行家。”
“淹死的都是会泳的,你这懂毒的中了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关于武伯英在事变前夜那些事儿,整个特工情报系统一直这样传扬。武伯英毒死了代号菊剑的日本女间谍吴卫华,从吴处得到张杨要兵变的讯号,即刻赶去牙医诊所阻止共产党刘鼎煽风点火,却中了刘毒。
葛寿芝感慨道:“咱俩培训基地一别,这是第二次见面吧?”
武伯英面无表情:“是呀,我至今一直怀念那段日子。”
来的年轻人知道葛主任找到了此行目标,武伯英因为西安兵变之前的辉煌,在情报界名气很大,故事他知道不少。王立听武伯英讲过对付日本人的事情,破松山小组,杀假菊剑,毒真菊剑,除了这些最过瘾的,也听过特务培训基地的见闻。听他称呼老者,知道提过的校长,觉着就是教出齐天大圣的菩提老祖,自然规矩了不少,乖乖跟在后面,再也不敢造次。
葛寿芝边走边抬手介绍:“张向东。”
年轻人笑笑伸手过来:“久仰武处长的大名。”
“早都不是处长了。”武伯英点头致意,伸手回握,然后偏头看了身边的王立一眼,“王立,我同学的孩子,父母死在了安阳。”
葛寿芝不太信任地看看王立,似乎对这个关系有所怀疑。
几个人沿北大街朝南,走到第一个十字,东边正是崇廉路西口。站着一排戒严警察,拿着漆黑的木质警棍,阻拦入街的人流,围观的、等待的、看热闹的,拥成了圪塔。朝街内望去,只见东段靠北的一院民房,腾起粗壮的黑灰色烟柱,房顶被掀开了,檩子、椽子支棱着,像是刚被轰炸过的样子。四个人看了一会儿,顺着警察驱赶,稍微朝外站了些。张向东有些疑惑:“日本人给城里扔炸弹了?”
武伯英看看他。“没有。”
张向东还是不解:“那怎么成了这样?”
武伯英压低了嗓子,将嘴靠近他耳边。“这家是新来的街坊,他们一住进来,我就觉得蹊跷。他家借着全民防空,雇了打井箍窑的匠人,给院子挖了防空洞。但是据我所知,军统调查清楚了,他家的洞不藏人,而是存放共产党秘密文件的地下保密室。军统几次组织搜查,都没突破进院子,据说有个地道,和八路军办事处连着。这条地道挖得不浅,警局的人假扮工局的,还假装施工了几天,在路上又是测量又是敲打,也没找见确切位置。你说这炸弹,是天上下来的,还是地上过去的?”
张向东明白了深意:“看样子真是徐亦觉,趁着人都出去躲飞机,用炸药给了他们一个教训。”
武伯英冷笑道:“军统的徐亦觉,很有手段。”
张向东点点头:“离七贤庄八办有多远?”
武伯英抬手朝东一指,张向东顺着手指方向,目光穿过人群,穿过警察警戒线,穿过整条街道,直达崇廉路与北新街相交的十字东南角,一片青灰色的砖瓦建筑群。因是新修的庭院,要比普通民房高大很多,自成一统,距离虽远,看得真切。“只有五六十米,看来地道虽不长,却非常深。”
“七贤庄”现为第十八集团军西安办事处驻地,几乎成了西安共产党派驻机构的代称,抗战初期共产党主动改编部队请战抗日,并入国民革命军序列为第八路军,第一阶段抗战结束,国民革命军重新整编,将八路军改编为第十八集团军。但八路军这个名字更深入人心,不管共方、国方、日方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使用最初的名字,毕竟这支部队和其他部队道不同,相与为谋却独成一路。于是共产党七贤庄的办事处还是被人习惯称作“八办”,青砖灰瓦,虎踞龙盘在后宰门街和北新街十字东北角。
王立听不见武、张二人密语,葛寿芝却从每个稍高一调的单字片词,知道了话意,也远远看着八办的院子。“日本人的炸弹再偏一偏,就把咱们在西安的问题都解决了,要不怎么说日本人可恨呢。”
王立听见接嘴道:“日本人最可恨了。”
葛寿芝没理会小孩子话语,看看武伯英:“府上的宅子呢?”
王立积极指给他看:“就是那个。”
武伯英家的老宅院,原是旗人偏将的府第,也算高大,虽在下一条后宰门街的北排西段,却与崇廉路南排房子后院靠后院。特别是后面的正房,按老讲究打了五尺高的底子,加上丈八的脊高,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那离得挺远,受炸弹影响不大。”葛寿芝朝南看看武宅,又看看东南边的七贤庄,再朝西沿着街道看看杨虎城的止园公馆,最后把目光朝东望去,停在崇廉路中段的一座巍峨门楼上,“那是蒋鼎文的公馆吧?”
武伯英点点头:“是的。”
“别看这小小的背街,却是藏龙卧虎之地。”
“我不过是条病猫,碰巧给龙虎做了伴儿。”
房屋挨炸的热闹离得太远,也没什么好瞧的,几个人就朝南再走,要去武家宅院。不料整片区域都已经戒严,后宰门街口也被警察把守,不让进入。武伯英问了,解除戒严时间没个定数,路边实在不是说话地方,就吩咐王立在此观望,邀请葛和张到前面不远的“尔雅茶社”叙旧。这边的警戒一解除,王立即去茶社报告,再回武宅待客。王立虽不愿离开主人,却不敢犟嘴,只好留下。三个大人继续朝南走了一截,快到莲湖街口,就进了尔雅茶社。
日机轰炸刚过,是尔雅茶社生意最好的时候,刚从隐蔽地点回来的有钱人,喜欢小聚于此,说些所见所闻,排解刚才的恐惧,庆幸残生尚存。有些暂时回不了家的,也三五个一起前来,听听各处的稀奇事情。所以尔雅的掌柜和伙计,早早从莲湖街的防空洞出来,拆了铺板开门营业,把轰炸前烧开的水重新煮沸。
店内上下都认识老茶客武伯英,掌柜的忙迎了上来,按意思把三人带到最僻静的“西江月”雅间,吩咐伙计冲泡上等陈年谷花普洱茶。斟上三杯,茶香满室,烫嘴不能就喝,三个人都把杯放在口鼻前,贪婪地嗅吸,想把体内的硝烟味道尽快吐纳干净。
葛寿芝用香茶润了干唇:“你觉得西安现在形势怎么样?”
武伯英放下杯子:“很好,全民抗战,群情激昂。”
“你知道我问什么?”
“那就还是老样子,蒋鼎文就是过去的杨虎城,胡宗南就是原来的张学良,中统室就是原来的党调处,军统站就是原来的军特处。有变化的是共产党,原来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今犹抱琵琶半遮面。我一个局外人,看到的只有这些。”
“你虽雾里看花,也如瞎子吃枣,心中有数,掌中有核。”葛寿芝既是恩师又是长者,说什么玩笑话都不过分,“事变之前,共党只有刘鼎、南汉宸等几个露出水面。如今露出的是一个机构,八路军办事处。那么水下,该藏着的总是藏着,把家底都拿出来的,那是败家子。”
武伯英点头同意。
葛寿芝如同在特工总部培训基地一样,面对旧时的学生侃侃而谈。“我估算过,西安这条战线上的双方,人力从总数上看都没有变化。我们这边,警、保、宪、特两万人,他们那边还是两百人。这两百人,当然不包括七贤庄。露出水面的,从此做了芦苇,扎根水中长在水外。水下的鱼藻,也有组织的,一根损失了就会有一根接替。那么就有一个比例,两百对两万,以一敌百。反过来就给我们一个难堪的比例,以百对一,还是高射炮打蚊子,尽出尴尬事。我们也需要以一敌百的人才,齐北曾经给我说过,你就是百人敌。我俩有一样的眼光,伯乐相马,凭骨辨驹。你是我的学生,虽然相处短暂,也看得出来。”
武伯英揣测出他有起用的意思,表现出不配合的态度。“您来西安,就是为了买我的骨头?”
葛寿芝不管他的态度:“你还有骨头吗?”
武伯英难看一笑,自谦道:“你派来的刘天章,才是百人敌,千里马,我不是。”
张向东插嘴道:“刘天章,小角色,在中统局里根本挂不上号。”
武伯英嘴角带着一点冷笑,听他夸夸其谈的评价,多了些不屑。
葛寿芝哑然一笑:“前年我从培训基地出来做事,虽然在一处挂单,实际是全局共用的。老家伙,算是智囊,三个处有什么大事,总要拉上我。这次一、二处扩局,党系、嫡系彻底分家,老头子让我选,我还是选了徐老板。为此戴老板还很不高兴,说中统没干头。但我这个人,还是爱认老关系。中统几个老家伙,死的死、走的走,基本就剩下我了。徐局长也老了,我不能因为军统势头猛,就临阵倒戈,会伤人心的。”
张向东插嘴道:“葛主任现在是幕僚长,在下是政治科长。”
葛寿芝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军统局有个主任秘书郑介民,徐局长就给我安了个幕僚长,我也是勉为其难。”
武伯英又给他续上茶,然后把自己的也喝完了,葛寿芝在联合会报时节于自己有恩,正是他的从上支持,才斗倒了胡汉良爬上党调处长的位子。那几个月犹如昙花一现,虽然短暂却美丽异常,紧接着就被西安事变摧毁了,但只有自己知道,引发西安事变的正是自己。“那么你到西安来的大事,也是中统的?”
“不是,军委的,老头子布置的。”葛寿芝的老毛病就是喜欢炫耀,原来在特工总部培训基地当主任,手下都是受训学员,他的性格不成缺点,反倒在学员中树立了高大的校长形象。学校圈子特殊,学员之间除了成绩优劣,没有实际利益的争夺,而且他是最高头子,炫耀、孤傲、显摆这些毛病,不成其害。后来进入特工总部,接着负责联合会报,现在又进入中统局,这个缺点就异常明显,以至于成了残缺。
“不管中统军统,我都不感兴趣了。现在已经成了这样,病身子,闲脑子。看书看到天亮,喝茶喝到天黑,心愿也就足了。”
葛寿芝吹了一下嘴唇,打断他的话。“你也别把自己说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你都知道八办的地道,还知道警局修路,真神了。未卜先知算来的,腾云驾雾看见的?”
王立进来报告戒严解除时,张向东正眉飞色舞,沉迷于对武伯英的恭维。他背对雅间房门,回头看了看王立:“小伙子,你光听你干大收拾日本人的事了吧,你不知道他原来,把军统和共党,都收拾得不轻。”
王立不知话意所指,没有回应,关上房门。
张向东扭回头,说起来停不下:“当时您要不被刘鼎下毒,如果把张杨兵变的情报送到领袖那里,那可真就改变历史走向了,就可不是现在这样了。一处、二处扩建成局,丁默村的三处,就凭空没了。虽说有各种原因,但说到底还是领袖不愿再用他。当时只要您把情报早一个小时送给领袖,谁敢说如今在军统、中统之外,不会再出个第三统呢?也许我现在,就该尊称您武局长了。”
葛寿芝眼神制止不了他,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