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增治看看侯文选,夹着烟回到办公桌边,开始给师应山挂电话。几经辗转,电话终于接通师应山,二人寒暄了几句。汪增治看着房中几人,把情景给师应山说了,师应山说话很能抓住重点,表达了几个意思。首先武伯英是很有来头的专员,其次侯文选确实在军统秘密兼职,最后希望既要帮武伯英,还要保侯文选。汪增治示意武伯英过来,在电话上说几句,他摇手表示没必要。汪增治挂上电话,信不信的都信了。
汪增治夹着烟,隔空点点侯文选的光头:“侯哥,不是兄弟说你,你爱钱也不是这个爱法。师大哥多好的人,你跟着好好干,还能亏了你。我这商县保警队的位子,还是他帮我争来的,对兄弟没的说。没事你兼啥军统组长,那钱是好挣的,你看现在,事都塌到了你身上。你为喝几口杂肝汤,给偷牛贼借锅,汤没喝上锅叫砸了,牛成了你偷的。”
侯文选听着数落很不痛快,有些坐不住,干脆收腿圪蹴在椅子上歪头想事。
武伯英见铁板已经红透,继续用话砸打:“根据目前调查,你起的作用很小,担的责任却最大,这又何苦?这件事很复杂,倒了几手,牵扯太多,武汉不知道,西安把事办了,这个责任谁负?责任太大,上面不愿负,下面负不起,只能塌在你身上。当然死人身上最好塌事,把你弄死了,才好把责任全压给你,我来抓你是救你命,你还不明白。如果你愿意耍光棍,你就耍,我不收拾你,有人收拾你。”
侯文选抿嘴想了很久,反复权衡利弊,不停推测可能,终于开了口。“我说。”
武伯英先挥手暂停侯文选招供,授意罗子春记录。汪增治看了看三个人,找好纸笔后干脆让开了办公桌,坐到武伯英身边。罗子春旋开自来水笔的笔帽,铺好稿纸,写上标题,注好时间、地点、人物,然后点点头。
武伯英见准备停当,才转头吩咐:“你说。”
侯文选也一直等着,舔了舔嘴唇,缓解紧张润了口。“我知道得不多,事已至此,干脆都说了。我是张毅去年发展的,对我还比较欣赏。我也愿意跟他干,有前途。他一走,我这几个月,基本和军统徐亦觉那些人,就不联系了。除了弄宣侠父,再没给干过啥。今年春上,张毅曾经给我说过,上头想要收拾宣侠父,怕他在西安串连鼓动,弄得人心惶惶。张毅这人很聪明,知道事关重大,一直不愿意执行。就一拖再拖,直到离开西安去武汉任职,也没弄。”
武伯英觉得他说的前因很深,是个完全交代的样子。“什么原因,重新启动了密裁宣侠父计划?”
侯文选偷眼看看他:“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原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谁料想七月初丁一找我,说是上头又想弄宣侠父。奖金两千元,已经在他手里,如果我愿意组织人干,他就分给我一千。刚好我那段时间,打牌连输,我这人啥债都能欠,就是赌债不能欠。我爱这一行,就要讲个面子。我问谁下令干的,他只说是上头,不肯透露。我知道宣侠父的身份,觉得这事太重大,弄不好自己倒霉不说,给家里也要带灾。我不愿意干,就说嫌钱太少,必须五千块才能弄。他不给我说是谁主张,这是纪律他不能说,我想从奖金数字上推测,到底是谁指使。如果能给五千元,官大钱多,就起码是蒋鼎文等级的人,就算将来事发,这个人也有能力包藏,不至于祸及我。他见我一定要五千元才肯,就给我说奖金数目实际就是五千,两千事前,三千事后。”
武伯英有些不信,盯着他问:“到底给你说过没有,是谁主使?”
侯文选双手一摊:“真没说,不说人光说钱,也是行动股的规矩。我提的条件满足了,也就没啥推托的了,这事就算定下了。我当时不光为了钱,也是为了给党国出力,宣侠父这些共产党,在西安城也太嚣张了。后面这一点占主要,但要说不为钱,就是假话。我知道弄宣侠父的干系大,不想让我手下弄,就叫洪老五找人干。我给了他二百元,这伙子亡命徒,为了五十块也敢杀人,管你是什么党,什么总参议,什么将军。我让他干,他也不敢不干,还要在我手底下讨口,再说干了,还有我撑着。他们暗中把宣侠父监视了二十多天,总没个下手的机会,他这人行走总很小心,要不然几天都见不着人。阳历七月三十一日早起,丁一来找我,叫晚上十点把人埋伏在尚朴路,宣侠父一准从这里回家,就在这里下手。”
武伯英拧起眉毛,想起日记:“他咋知道宣侠父晚上的行动路线?”
侯文选有些得意:“我也奇怪他,能知道具体行踪,估计就是情报工作的成绩。我下午把洪老五一伙子召集好,家伙绳索都准备了,按时埋伏在尚朴路边。如果宣侠父真从这里过,就把事办了,如果不过也是最后一次,再也不给他弄了。怪不上我拿钱不出力,将来那一千元,也甭想问我要哩。到了夜里快十二点,丁一和几个手下开车,快快从尚朴路南头过来,看见我几个停下,叫我上车商量。他说中统的林组长,今晚跟踪宣侠父,一直咬住不放,不太好下手,被他看见不好。我说算了不弄了,丁一说不行,说是过了这个机会,就再没有机会了,一定要办。然后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人分成两摊子,我和他几个朝前走,洪老五带人留在后头。等人骑车子过来,先放宣侠父过去,洪老五截住姓林的。我们几个在平民坊等宣侠父,过来在拐弯处整。刚布置好,尚朴路南口自行车铃响,一前一后两辆自行车进来,果然就是宣侠父和姓林的。”
武伯英本不想插话,审讯记录需要,必须用问话来推动供词:“你们咋行动的?”
侯文选加上手势比划:“我和丁一带来的人,朝前走到平民街弯子,把车靠边停住。五六个人都下车,躲在墙拐角两边,丁一计划他一过来,就弄倒捆起来押走。我们刚埋伏好,就听见尚朴路那边吵吵闹闹,知道洪老五已经拦住了姓林的。看见宣侠父把车子停住,朝后看发生了啥情况,估计他还以为是自己人,暗中拦住了跟踪人。我们还害怕他不过来,洪老五同时弄不住两个目标,宣侠父却重新骑上车子,车链子响着朝我们来了。宣侠父刚拐上平民街,两个行动股的人,从墙角黑影里扑出来,把他连车子带人放倒。几个人一拥而上,把他手脚制住,朝汽车里抬。宣侠父只喊叫了一声,你们绑人呢,就把嘴捂了。汽车里塞了宣侠父,我和另一个人坐不下,只好分头步行回家,他们把车开走了。我看自行车扔在路边实在惹眼,再一个我家路远,就把他的车子骑上。骑到半路,我越想越不对,拐出城门扔到护城河里,沉了下去。然后我再进城门,一直走回家,再后来的事,我就都知不道了。”
武伯英不相信最后一句话:“你是知不道呢,还是不知道呢,不然回商县干啥?”
侯文选撇嘴沉默片刻,又把豆子从竹筒里朝出倒:“我知道你问啥,你是想问后来,后来真的和我无关,我回商县还是丁一让走的。逮捕宣侠父,我越想越觉得蹊跷,尽管我是丁一股里的组长,但是属于编外,向来都是徐亦觉指挥。这次为啥他找我,而不是科长布置。再一个逮捕宣侠父这事,知道行踪了就是碎碎个事,他手下随便找几个人,都能弄,为啥偏偏把我拉进来。我越想越不对,就也没找过丁一,也没找过洪老五,把这场事就算过去了。宣侠父一不见,共产党八办就开始闹活,这也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了几天,你重新出山就任专员,开始查宣侠父失踪案,我就觉得这里面有大问题。我悄悄去找丁一,他说你查案子,不过是个幌子,做给共产党看的。我还是有些不放心,问宣侠父的下落,他说秘密关押着,但是我估计,已经死了。”
“宣侠父在西安做的事,该逮捕,也该死。”武伯英说着看看罗子春,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说此话难免心虚。
侯文选轻叹一声:“后来你越查越认真,我又隐约听说,你代表军委和两统查案,我们这下把天日了个窟窿,更觉得丁一另有文章。没等我去找丁一,洪老五就来找我了,我这才知道中统姓林的,被这胆大妄为的给害死了。洪老五还说你在平民坊查案,有个叫何金玉的闲人朝他讹钱,不然就告发。我也无奈,就带着洪老五去找丁一,商量对策。丁一给我们宽心,还是那老一套说辞,我看他不说实话,不答应。最后丁一给洪老五说,干脆把姓何的解决了算了,后来姓何的果然就死了。你这边和刘天章那边,由他丁一摆平,绝对把火烧不到我身上。但是我不相信他,瞎话连篇,造纰遛谎。为了逮捕宣侠父,敢害中统林组长,为了保密洪老五,敢杀何金玉。挖窟窿补窟窿,啥都敢整,迟早也把我补了窟窿。”
武伯英狠劲拍了把茶几:“王立是谁害的!”
侯文选知道那层关系,惊得浑身一哆嗦,不敢再说。
沉默了片刻,不明就里的汪增治,带着半明白半糊涂圆场:“侯哥,你有啥话没说完,就明说。在我这里,你绝对安全,武专员就算要咋着你,我也能拦着。这你不要顾虑,不管武专员咋样,这一点我可以给你保证。”
侯文选不敢看武伯英,对着汪增治辩解:“再有别的,我真一点都不清楚。”
汪增治胖脸苦笑了一下:“这我知道。”
武伯英对人死有切身之痛,火气未消又拍了一下桌面,怒目圆睁抢白道:“你知道啥?你倒知道啥!你保证啥?你倒能保证啥!”
汪增治前一个苦笑未尽,后一个苦笑更浓,只好不再言语。
武伯英又对侯文选道:“丁一日弄瓜娃跳崖,你跳了。丁一煽惑瓜娃胡跑,你跑了。你肯定知道些啥,你不说责任就全是你的。全落到你身上,你想你能不能活?”
侯文选长叹一声,看看房顶又看看地面,考虑了一会儿,把最后几颗豆子也倒了出来:“洪老五那次和我去找丁一,提出来,要几把手枪防身。万一有人找见他,他好抵抗,或者自杀。在这关口,丁一不得不答应,给他取了三把手枪和一些子弹。后来中统和洪老五枪战,用的就是那些枪弹,那次你和师大队也去了。丁一和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认真考虑了一下,说是再等个一两天看情况,实在过不去就带着我俩,去给你坦白。你是为党国办事,我们也是为党国办事,又不是自作主张,应该能说通。我不愿意去,因为还在侦缉大队任职,挑明秘密身份不好。后来师大队叫我帮忙,给你干儿子过丧事,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两个弄的乱子。不过就是猜测,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胡想的。”
武伯英闭目仰头,深吸了口气,想起王立总让人痛苦不堪,看似平静心情,实则眼中有泪,用鼻腔吸气吹干湿润的泪腺。“你没去,还是三个人去了,代替你去的是中统科长张向东。张向东你认识不,行动之前见过没?”
侯文选先点头,然后再摇头,看他不明白自己的杂乱,赶紧解释道:“这人是中统上层的,我没见过,也没打过交道。后来知道他,也是因为刘天章搜井,找见了姓林的尸体,听说在同一口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在行动之前,根本没见过这人参与,丁一似乎是空中接的任务,和军统没有关系,不受徐亦觉指挥。我发现洪老五躲藏的地点后,先给丁一报告的,想让他赶快安排洪老五出城。谁想到等你和师大队来之前,刘天章倒先来了,把洪老五打死了。我有感觉,这任务是中统下来的,转到丁一这里执行。却更弄不明白,既然是中统下达,为啥还要搭上林组长、张科长两条命,都是自己人,完全可以避免。更弄不明白,既然是中统下达,为啥还要你来查案,你也是中统人,还查得非常认真。”
侯文选一番交代,把武伯英的所有线索重新组合,那条主线越来越清晰,装糊涂道:“我也不明白,都是为啥,但是有一点很清楚,主使的人不敢承担责任,我被总裁亲命密查,实际就是落实责任。”
侯文选有些同情他:“这锅胶越熬越黏,把你我都黏了进来。”
武伯英半天没再问话,垂着眼皮思考,三个人都不敢打断他,静静等着。侯文选彻底招供,反倒轻松一点,自己手上无血案,不是事里重要人物,只不过受丁一蛊惑逃了出来,被抓住了也就不用再背黑锅。侯文选刚一轻松,却见武伯英边想心事边看他,心又吊了起来。武伯英眉头越皱越紧,似乎憋了一口恶气,又想起了宣侠父和王立。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把那口气吹了出来,又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侯文选虽不明白所指,选择起来倒是容易:“当然想活。”
“你别想能轻松脱身,我这后被牵扯进来的,要不是王立挡刀,估计都已经死了。还别说你这前期参与的,官职最小,分量最轻,又好利用,难免一死。如今想要你命的人,不只共产党,还有丁一和指使他的人。”
侯文选骤然紧张起来:“那咋办,武专员,你是查这案的,一定要给我做主,我可啥都给你说了。”
武伯英点点头:“你要想活,我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家救自家。你不能留在商县,也不能回西安,两头都是死。只有告御状,你才有活的机会。”
“告御状?”侯文选和另两人都不知话中本意。
“对,告御状。”武伯英非常肯定,“《法门寺》这戏你看过没有?”
“看过,拾玉镯。”
“你光注意,孙玉娇和傅鹏男欢女爱,没看到整出戏的官司纠结。案中案套案中案,眉坞县令依常识错判,本来都要压了下去。宋巧娇不按常理,舍命拦了到法门寺降香的太后鸾驾告状,发到九千岁那里重审,一堂官司审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宣侠父也是案中套案再套案,目前除了他,和刘天章弄死的小流氓之外,又死了五个人。还是因为隐秘,他们才敢这样。你要不想当第六个,必须想办法把案子公开化,找个揭底的人,你才能活。宋巧娇告御状先滚了钉板,你现在无路可退,也要豁出命去,才能救命。”
“你意思叫我去武汉,找老头子告状,才有活的机会?”侯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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