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家伙扮泥佛,由武伯英说了侯文选、丁一的供词主要内容,现在供述太多,念起来挺费时间。刘天章听完没有答腔,不承认也不否认。葛寿芝用舌头顶着下嘴唇,一直认真听着,他也是第一次听。听完他信九分是事实,剩下一分是细节,无关紧要,责任十足压在了刘天章身上。刘天章看着他,眼中没有求救意思,只想听他的看法。张毅和武伯英,也等着葛寿芝发表意见,刘天章的罪责最好由他先说话。葛寿芝用舌头玩着唇齿,看着刘天章,隔了很大一会儿,直到他终于低下头不敢看自己。
葛寿芝说了第一句话,也是最能触动他的话:“现在我宣布,你被撤职了。”
刘天章彻底愣住了,不相信似的看着葛寿芝。
“尽管还没给你定罪,已经不能当这个站长了。我来之前,就和徐局长商量定了。如果你确实参与此事,就先从站长职位上下来,便于调查。刚才我听武专员所说,基本属实,你也没有否认。再说你身陷囹圄,还任站长,传出去都是笑话。你别拿自己再当站长了,已是白身,招认不是保身是救命。不用再藏着掖着,该说的都说出来。至于最后处理结果,等上面来做定论,你现在说得越顺利,将来的处理越轻。”
刘天章还没回过神来,想了一会儿低声问:“徐老板,是不是,想任命武伯英,接替站长?”
葛寿芝冷笑一声:“这你不用管,反正不是他。他受胡总指挥器重,要提职估计也是在军中。”
“只要不是他就好。”刘天章长出了一口气,“如果他为了替代我,从而紧抓住这个案子不放,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武伯英苦笑一声:“那你现在,该说了吧?”
“那你问吧,我知道得太多了,哼,从何说起呢?”
“密裁宣侠父,是你自己决定的,还是收到了命令?”
“不算是命令,是任务。”
“谁给你布置的任务?”
“徐亦觉。”
三个审讯人听见这个名字,都是一愣。张毅率先反应过来,拍了一下桌子:“你不要以为,胡乱咬人,就能保住自己。”
葛寿芝知道他的用意,对刘天章说话却看着张毅:“你只有老实说了,才能保住自己,不要有所顾忌。”
武伯英见两人私心又起,提醒刘天章也提醒二人道:“你知道,这是总裁首肯,由军委下令,两个局长督办的案子。既是钦案,只要卷进来的人,就跑不了。不要因为这一点,你就隐瞒,但也不要因为这一点,你就胡说。”
刘天章看着他坚定道:“没有,我不是胡说的人,我有证据在手里。”
张毅很吃惊,刚卸下的包袱又回到背上,而且更加沉重。葛寿芝对这个变化相当满意,尽管刘天章犯了重大错误,但始作俑者只要不是他,就可减轻中统一半的压力。目前看整个事件,除了他在其中承转,其他都是军统人员,毕竟中统只有他。葛寿芝看看张毅,眼神里带着劝阻和压制,希望他不要放弃立场,不要影响刘天章供述。张毅明白他的意思,瘪瘪嘴压住欲语,准备先听完再理论。
武伯英看看他俩,似乎听到了暗中较量的风雷,一个是军统秘书长,一个是中统幕僚长,旗鼓相当,正好相抵。“什么证据?”
“一张经费批件。”
“谁给你的?”
“徐亦觉。”
“我问钱是谁给你的?”
“蒋鼎文。”
三个人听见蒋鼎文名字,身体都是微微一震,各自内心又有不同。武伯英有一种殊途同归的感觉,一开始就怀疑他,到现在又回到了他身上。中途自己都要放弃对他的怀疑,只拿包庇属下来论,现在再想他不会这么惜才。就算徐亦觉和刘天章被暴露出来,最多就是换人,用起来没有先前那么听话,经过几个月磨合也就顺手了。果然是在保护自己,现在一切线索都顺了,顺得出人意料,顺得合情合理。蒋鼎文的隆重地位,才有权力决定宣侠父生杀,如果命令不是来自中央,西安除了胡宗南也就只有他。当然特务机关下层擅自操作,这种可能曾经存在,但被供词否定,更趋于合理,更客观真实。
“批件现在哪里,家中还是办公室?”
“就在我身上。”刘天章说着撩起睡衣下摆,从内裤腰带处抽出折成长条的白纸,朝前递来,“抓我的人一来,我就知道事败了。敲门声一起,问清了是一师的,我没有反抗。开门之前,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把它取出来带在了身上。”
武伯英起身过去接过,打开大致看了一眼。这是一张西安行营专用批款单,和徐亦觉转给自己那张格式一样,上面写着几行字,确实是蒋鼎文笔迹。
着财务科见单付讫奖金贰仟元整,蒋鼎文。
武伯英步子没停手没停,走回桌边随手递给了张毅。张毅一看神情凝重起来,又递给了葛寿芝。葛寿芝看了也是一样,终于挖出来了幕后主使,却大得搬不动放不下。似乎这个批款单是个不祥之物,可以传染晦气,见者都很不痛快。
“就凭这个,你就听了徐亦觉的?”葛寿芝把单子放在桌上接替问道,“这上面的文字,虽然是奖金,但并不能证明,就是给密裁宣侠父行动。”
刘天章没了站长职务的保护,交代自然顺畅很多:“还有一个手令,徐亦觉只给我说过,我没亲眼见到过。但是这个奖金,我一直没有领取,害怕将来追查,手中没了证据。我给丁一的钱,是我自己的,打算风平浪静之后,再支取此钱。但是紧接着,武伯英就开始严查此案,我也就一直没有兑现,压在了手里。”
“谁下的手令?”
“还是蒋鼎文,徐亦觉这么说的。”
张毅见责任又回到军统,不再沉默:“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处?一定有,你实话说。对于你来说,这点钱不是大数目,况且只是一转手。”
刘天章觉得已经推卸得差不多了,重新摆上傲慢:“徐亦觉那时候刚当了四科长,据他说正是为了鼓励密裁宣侠父,蒋鼎文给他升了官。还给我说,如果我把此事做成,他一定在蒋面前美言,给我官升一职。但是事后就没有了下文,我问过他,他说因为我在西安中统已经是头子,再升官只能提高单位级别。但是要把西安室扩大成西安站,必须经过徐局长同意,改编制困难较大,蒋主任慢慢给我谋求。但是我觉得,他把任务由我完成的事实,没有汇报给蒋。”
“蒋主任不知道是你干的?”
“我想开始不知道,现在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一开始徐亦觉也不知道,我已经把密裁行动,转给丁一去办了。他一直还以为,是我的手下办的,蒋主任也一直以为,是徐亦觉的手下办的。不过实际就是军统手下办的,却都不知道,我在里面承上启下,把两头隔开了。”
葛寿芝对西安扩室成站很清楚,插言道:“你升站长,正是蒋鼎文力荐的,给徐局长说了好几次,一直夸你能干。照这样说,他应该知道是你做的,要不然也不会费这么大力气。”
刘天章激动地站了起来:“不,应该不知道,他要是知道,就不会力挺徐亦觉升任军统陕西站长了。他给徐亦觉升站长,是当初承诺的事后奖励,因为武伯英调查越来越紧,需要封口才兑现的。我升站长的原因,和宣侠父之事无关,全因为师孟事件。我揪出了破坏党国剿共事业、引发了西安事变、陷害领袖的潜谍陆浩。成绩在这里摆着!谁敢不给我提升?谁又能挡得住?”
武伯英心被揪了一下:“哼,你是大功臣,也是大罪人。”
张毅听言点了点头,觉得刘天章从功臣变成罪人,反差大得发了狂症,就顺着他的话说:“是的,蒋主任向戴局长力荐徐亦觉升任站长,还托我帮着说好话。我原本就选他接班,只是没想这么快,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而你升站长,我听说了,是总裁钦点的。”
葛寿芝也安慰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你要正视自己。如果你能全部交代清楚,去罪存功,还是党国功臣。”
刘天章得到了安慰,受到了承认,撇嘴重新坐下,不再那么激动。
武伯英不想就此放凉,急于解开疑点,看看他直接问:“宣侠父的尸体,怎么起出来的,弄到哪里去了?”
刘天章已被彻底突破,交代如溃堤之水。“我知道丁一的藏尸枯井,看你查得太严,就想把宣侠父的尸体转移。只要没有尸体,总是有办法可想,总是有借口可找。但是丁一那蠢货,找的下马陵那口井,居然在城墙根底下。最近武汉战事紧,军方增派了城墙巡逻人手,二十四小时转个不停。白天不可能,晚上没办法,根本就没机会把尸体挖出来。我就逼洪老五,把已经秘密安葬的老林尸体,重新挖出来,扔进另一口枯井。然后借着组织搜井,打着幌子顺道把宣侠父的尸体弄出来。洪老五已经办砸了几件事,我也气他,又怕他再出乱子,干脆把他打死了。谁料想,八办也提出搜井,而且是联合行动,这一招又使空了。宣侠父尸体暴露的机会,就更大了,反倒起了坏作用。徐亦觉开会居然支持搜尸,我很生气,就把下马陵的枯井悄悄给他说了,逼他负责移尸。他听了比我还紧张,赶紧想办法,把尸体移走了,具体怎么办的,我也不知道。是丁一去看的,回来给我说,宣侠父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武伯英看看葛寿芝:“张向东,谁杀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老林那口干井里?”
刘天章苦笑一声,露出了外强中干的本性。“哼哼,谁杀的,丁一。刚才你读供词,我就发现他没说,想给我推责任。他和张向东带着洪老五,去向你求情,把王立给杀了。丁一本来就很怕你,这下子把你激怒了,查得更狠了,他整天怕得不行。和王立起矛盾,是张向东的责任,也是他授意洪老五杀了王立。丁一因怕生恨,整天对张向东不满,恨得牙痒痒,几次说要杀了张向东。后来听说你打听张向东,我拦不住,他就动了手,事已至此,我也没办法。他处理张向东尸体,还是交给了洪老五,事情就这么凑巧,我也刚把扔老林尸体的事,交给了洪老五。洪老五不知道我的本意,就偷懒把两具尸体,扔在了一个井里。我想让你和师应山见证,反倒把张向东的被杀,也暴露了出来。真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武伯英接着发问:“张向东为什么留在西安?”
葛寿芝脸色阴沉,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不等刘天章开口,大声斥责道:“你也太败类了!张向东和你情同兄弟,你却任人杀他!我看是引人杀他!”
武伯英知道他在堵嘴,张向东留下的作用不用问也证实了,就是监督自己查案。“你怎么说动的罗子春,暗中刺杀我?”
“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一错再错,只好继续错。罗子春这个人,原本是你的。我用了一年多,还是没喂熟,跟你比跟我亲。我知道,要用老关系,根本说不动他。刚好你们去渭南后,蒋宝珍要带他未婚妻出去度假。我就假借劫持他女人来要挟,让他干掉你。想着这样最有效最直接,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把此事看得如此认真。别人可能糊弄一下就过去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你不会。我不知道你的利益点在哪里,但是仅凭之前那些事,将来在西安也对我很不利。你不要怪我,无毒不丈夫,如果你不那么执着,我也不会下此狠手。”
武伯英微微点头,算是认同:“你和蒋宝珍,是提前串通好了的,还是临时起意,她之前知道不知道?”
“她不知道,我只是利用她,恰好她带了那女子。要是知道了,她不会这么做的。这个行动,和她没有关系,是徐亦觉想出来的。徐亦觉当时,还不知道是他的手下做了此事,说是给我出个主意,纯粹为了帮我掩盖,要不然也舍不得对你下手。实际我和你的关系,比他要深,你我一年多了,他和你不过一月多。”
刘天章给徐亦觉又落实了一项罪行,张毅听了更加不高兴,说不清恼刘天章还是恼徐亦觉,嘴里喃喃念叨:“徐亦觉,徐亦觉。”
武伯英心中离索,原是徐亦觉使坏,自己冤枉了蒋宝珍。不管怎么说,阴差阳错,自己辜负了真情,还用狠话伤了她。现在想来,她那把什么都给了你的话,应该是灵不是肉。武伯英已经没有审问下去的心情,刘天章也已把实质性的东西全部答完,转头看看另两位审讯者。刘天章的招供把一个茬口,结合在了一起,整个事件更加合理顺畅。接下来该轮到徐亦觉了,葛寿芝和张毅明白他的这个意思,徐亦觉是通往蒋鼎文的最后一环,虽然刘天章提供了批款单,但不足以和蒋鼎文摊牌。徐亦觉的供词和那个说过的手令,可以从软硬两方面夹击蒋鼎文,让他不能推诿,必须揭示实情。
葛寿芝想了想,开言道:“先见胡总指挥,看看他什么意思。”
张毅点头同意,吩咐卫士进来,把刘天章押走。
武伯英给被押着出门的刘天章,竖了一个大拇指:“你厉害,弄一场事,死了十几个人!”
刘天章冷冷应对挖苦:“要不是你来得太快,我连洪富娃,都不想亲手杀。”
去书房的路上,三个堂倌站在月门前的树下,略微商量。张毅觉得既然已经牵出了蒋鼎文,再在胡公馆继续追查审问有失公允。他被人夸了几十年公正,已经进入一种病态,不管合理不合理,总要突出一个公正。葛寿芝虽然不太同意,却也说不出个具体,只问不要胡宗南支持,难道去寻蒋鼎文支持不成。武伯英提出个直接办法,反正下个目标是徐亦觉,干脆去玄风桥,就地控制就地问话,很必要暂时或者说表面脱离胡宗南。两个特情老手,考虑了片刻,又商定了一些细碎的事情,三人才去见胡宗南。雨已经小了,头发却湿了,胡宗南知道他们在外面磋商了不短时间。叫勤务兵奉上干毛巾,给三人擦干头发,然后才询问审讯刘天章的结果。武伯英简要汇报了供词要点,并提出了全部转移到别处继续追查的建议,连侯文选、丁一、刘天章三个落网人也要带过去,但先没提选择玄风桥军统陕西站做审讯地。
胡宗南听完果然不同意:“不行,这样搞法,你们最后就会和稀泥。还是我派人,把徐亦觉抓过来才好,就在这里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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