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觉得武伯英在救蒋鼎文,自己还要在陕省求生,不好发表意见,只对这样快刀斩乱麻的作风有些佩服。葛寿芝也觉得武伯英在救蒋鼎文,他必定有求于独镇西北的大员,立下如此一件大功,必定会得到回报。蒋鼎文更觉得武伯英在救自己,一个月来对他的好没有白费,原以为他会帮着两个老家伙要挟自己,帮助胡宗南夺权或者削权,却仍在暗中帮助自己。得知他和宝珍决裂,以为就真的恩断义绝了,却在这里伸出了援手,看来他还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蒋鼎文盯着纸灰看了片刻,转头将三人又看了一遍。“武专员行于可为,止于适可,我明白你的苦心,也能体察总裁的真意。不过我们,还是要向总裁分头具报,真实客观,不能欺瞒。你们按你们的来,我也有话向他报告,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该醒醒了,抗日不是这个积贫积弱国家的唯一难题,限共防共反共,才是最难的难题。”
证据销毁之后,蒋鼎文突然变卦,让葛寿芝倒吸一口凉气。张毅和武伯英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只是觉得狡猾,愣在当地。
蒋鼎文直视着张毅道:“你们只考虑,把两个站长撤职,为我抵挡了灾祸。却不知,通过胡琴斋搞这件事,伤了我的面子。我这样地位的人,面子很重要,也许比位子还重要。我的个性,你们了解也不了解,我咽不下这口恶气。”
蒋鼎文转向武伯英:“杀丁一和侯文选,估计你最坚持,你要给自己的人报仇,这是人之常情。你销毁我的指令和批件,是怕把事情闹大,我现在却是想要闹大,这样才能弄明我在其中的冤屈。”
武伯英尴尬道:“我是想,此事就此打住。”
蒋鼎文不听他解释,又盯着张毅:“宣侠父一直是你们军统的事,你在西北区长任上,递了多少关于他的报告上去,恐怕你都不记得了。每份报告,都想置宣侠父于死地,无非阐明四点。就是四个心,祸乱民心,串连异心,煽动叛心,动摇军心。最后这一点,是你最得意的,觉得他必死无疑。”
张毅苦笑分辩道:“据实上报,责无旁贷,倒是没有胡编乱造。”
“好个没有胡编乱造,内容空洞,道听途说。要是都能坐实,半年之前,你肯定都已经动了手。你是没胆硬干,假装公正,才只报不咎。也正因为你的报告,无有事实依据,总裁才不给你下令。如今你埋下的恶根,我和徐亦觉等人吃了苦果,你还得意,真是让人不忿,不平。”
张毅连忙摆手:“没有为难主任的意思,真的。”
“你们真以为我害怕吗?”蒋鼎文转向葛寿芝,“我是不愿讲,不是不敢讲,讲出来不是伤害总裁声誉,而是从中捣鬼的人就要倒霉,死无葬身之地。我原本还存着善心,但是今天看来,没必要一人来承担这个骂名。你们按照你们想的,向总裁汇报,我把我知道的,向总裁汇报,且看死的究竟是谁。你们这些阴谋家,做什么都要先想,想过来想过去,最后却是不做。反过头来,还要找干实事的麻烦,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葛寿芝脸色变得铁灰,似乎也知道其中隐情,其他二人不晓得原委,只能胡乱猜疑。从蒋鼎文的话语之中,能听出最高当局也有裁处宣侠父之意,就是不知怎么多出一个捣鬼之人,究竟是谁,戴笠、徐恩曾和胡宗南,皆有可能。而他怒斥之人,包含的范围广大,也有自己三个,看来他掌握的秘密,跟宣侠父失踪死亡一样具有地震效应。
蒋鼎文发泄完了,不愿再看小人嘴脸,站起来过去把门扇拉开,转头吼道:“滚,都走!”
三人从新城黄楼出来,站在台阶上等车,看着细密的雨滴,心情沉重。今天来见蒋鼎文,原本为着落好,谁料最后还是落了不好。最失策的是,把两件证据当着他面毁了,今后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他位高势隆,自不会有大损失,而自己三人却冒犯虎威,要是被他报复起来,真是不会轻省。
最忧虑的是张毅,鼻子歪得更甚,看着开来的车子,自言自语道:“你俩不要紧,一个回重庆,一个进十七军团,他八杆子打不着。我还要在西安工作,将来有的苦头吃,翻来覆去都在他手掌心里。”
葛寿芝的忧郁不比他轻,只能暂时搁置一边:“一起回胡公馆吗?”
张毅坚决摇头:“我回玄风桥,去收拾那个烂摊子。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能踏入,任何跟胡琴斋有关的地方。这可不是说笑,这是立场,这是界限,关系着身家性命和事业前途。葛兄,查案是你鼓动的,向总裁汇报的事情,也就有劳你了。再说我如今成了地方官员,不便参与中央的事,就不要夹杂其中了。”
葛寿芝难看地笑了下表示理解:“你去吧,让车送你。我搭武伯英的车,到他宅子去。我俩还有一盘没下完的棋,今天我就要走了,赶紧下完。”
张毅想得太多:“什么棋?”
葛寿芝比划:“象棋,残局。”
三十
武伯英一个多礼拜没回来过,尽管西厢房门窗紧闭,棋盘还是又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也怪紫檀木性显脏。葛寿芝就像邀请他出山那天一样,又深吸了一口气,鼓圆腮帮子,将灰尘全部吹去,这口气很长,摆着头吹干净了棋盘角角落落。葛寿芝坐了下来,将盘内棋子看了看,正是上次停步之局面。然后抬头看看武伯英,伸手请坐,难看地笑了笑,带着几分落寞。
武伯英坐下似笑非笑问:“校长有什么话,要给我交代?”
葛寿芝含而不露:“没什么,就是下棋,和你下完这最后几步。”
武伯英不相信,看看棋盘低头轻笑,蒋宝珍说自己是敏感到病态的人,葛寿芝也是病入膏肓。蒋鼎文几句气话,就触动了他的心脑,杞人忧天到现在还难以释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武伯英忐忑道:“今天我烧那两样东西,确实太草率了,没想到蒋鼎文,翻脸翻得这么快。”
葛寿芝不愿听他解释,点了点自己喂入黑棋士口的红兵,打断他:“这是我上次那步,这次该你先走!”
武伯英知道他的作风,从不后悔,从不退缩,没有解释的必要。于是把思绪拉回棋盘,看了片刻,知道他孤注一掷想要舍兵破士,从而险中求胜。这招棋武伯英一直在想,早已有了最佳对招,还是那句话,想赢的先变于是先输。他不明白,葛寿芝这样的高手,为何会犯这样的错误,如果他上一步走底车一平二的闲棋,完全可以下成和局。似乎求胜都难以完全形容这个老者所想,他更应该是不允许自己走闲棋,哪怕牵扯到整局胜败。武伯英没有言语,支中心黑士吃了红兵,把杀掉的棋子搁在一边。
葛寿芝哑然一笑:“你真要和我换子?”
武伯英睁睁眼:“没办法,你主动出击,要和我换。”
葛寿芝听出了弦外之音,闭嘴用鼻子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埋怨。右手两指夹起肋杆前车,轻放在黑士之上,余下三指将黑士抽出,放在棋盘边桌面上,轻灵优雅,道骨仙风。
武伯英小心翼翼看着棋子,葛寿芝这步杀士,又造成了前车沉底挨将之势,然后两车又可错杆绞杀。武伯英能走的只有一步,把底士升到中心,看住将旁叫杀点位,同时威胁红棋前车。但他还是沉思着,似乎不得其解,似乎又另有新得,迟迟不肯出手。
葛寿芝看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也明白,咱们特种任务系统,分为两大派别,一是党务系特务,一是直属系特务。曾经有过第三股势力,就是丁默村曾经领导过的老三处,上次来你家,我也提起过。我在特种会报期间,曾经对他寄予厚望,谁料因为他个人的无能,致使这第三股完全丧失。如今人只知军统、中统,对第三股势力的曾经出现,早已经置之脑后。不过第三股,甚至第四股、第五股,到现在都是存在的。既然当年的委员长现在的总裁,同意过三处成立,也就表明他的态度,允许别的势力介入整个特务系统,以追求整体上的制衡。”
武伯英抬头看他,似乎一直等这些话语,心思放开棋盘,认真听他讲说。
“知道第四股势力是什么吗?就是自新分子。这些年来,所谓自新分子,在整个系统内出了大力,却一直不被承认,不被器重,遭受打击排挤。甚至戴笠起报告向总裁要求分家时,指责徐恩曾的话里,就有以自新分子为基干的词语。哼哼,国民党建特,是在共产党投诚分子的努力下才有了进步,他们却防之如家贼。却不知这些自新分子,改了信仰之后,完全可以胜任各种工作,并且没有退路,坚忍不拔、殚精竭虑。我利用在特种会报的方便,曾经做过私下统计,两统正式成立前,一处自新分子占六成,二处自新分子占四成,三处自新分子占八成。这是多么大的一股势力,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群体,就算不承认光抹煞,也忽略不过去。现在三处散掉后,两统也抓紧培训新干部,这些所谓血统纯正的基干,将会逐步抵掉原来的自新分子。那么第四股力量,将会得到一个空前的发展壮大,任谁都不可小觑。知道现在这股势力的秘密领导是谁吗?”
武伯英摇摇头,眼神里闪着装出来的迷茫。
“就是我,就是我葛寿芝。我身为自新分子,深知这个特殊身份的艰苦,有人求助,我从不推托,有人求救,我从不推诿。这些年来,在我身边聚集了至少一千的第四种人。包括刚才的张毅,虽然死心塌地为戴笠工作,但是现在你看,有点小错就被毛人凤替代。他也不能不承认,曾经受过我的好处,现在这些人,境很难,心很齐,就是组织涣散。只要有个人从上组织,一定能成为新的第三股势力,从而与两统抗衡。为了他们,为了他们的家人,我责无旁贷。远的不说,只要我召唤,你和张毅,是一定会帮我的。”
武伯英装作终于听出了一点端倪,点点头表示同意,捏起自己的底士摆在中心,走了一步士五进六,看底的同时要车。
“可是我心太急了,太急切要给大家争取利益,所以还是有了不小的失误。不过我不后悔,只要有好机会,就要抓住不放,哪怕冒险,也要一搏。这次宣侠父事件,我就想是一个机会,给总裁立功,从而创造一个契机,把第三股势力顺势推出。”葛寿芝讲得激动,根本不看棋盘,把自己士口的前车朝后撤了一步,脱离险境。
武伯英安慰道:“现在不算失误,一切查得清清楚楚,尽管可能没立大功,也给总裁是个很好的交代。”
“你以为我所说的大功,是指推荐你查案,查死了丁一、侯文选,查处了徐亦觉、刘天章,套住了蒋鼎文吗?”葛寿芝撇嘴冷笑,摇头白眼,犯了自负毛病,“我的大功,是指密裁宣侠父本身,替总裁杀掉这个麻烦不断的死对头。”
武伯英大吃一惊,瞠目结舌,虽想到了葛寿芝在其中有隐秘,却不想贼喊捉贼,他就是那个双面人。
葛寿芝看着他道:“蒋鼎文讲得很对,人都有报复心,蒋介石就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他非常爱记仇,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将领政客们都怕他。他做的各种辣手狠心之事,你都知道,也不用我说。仅就宣侠父来讲,他在黄埔深造时期,就给蒋介石埋下了仇根。蒋介石在学员中推行两面政策,同时支持左派右派,和左的讲话时没有比他更左的,和右的在一起时比谁都右。利用两派的矛盾,达到居中控制的效果,收买些死心塌地的卖命人。当时周恩来甚至整个共产党都没看出来这一点,还对蒋存在幻想,以北伐大局为要。但是宣侠父一介学兵,人丑心明,反复抨击蒋介石,甚至公开吵嚷。蒋介石当时开除了他,实际要不是因为情势,都能杀了他。这个仇一憋,就是十几年,如今被张毅的报告勾起,怎能不起杀机。他给蒋鼎文发过密电,要求密裁宣侠父,适逢抗日大局蒋鼎文一直不敢动手。只是密电,没有手谕,就连密裁字样也有几种解释,可以抓可以杀,模棱两可的命令,他不愿执行。张毅更是不敢,他也算我们自新一派,和我向来要好,曾经向我讨教,我就给他出过主意。不管有没有总裁手谕,只要蒋鼎文不明确下令,不写在纸上,绝不执行。”
武伯英心中难受,他们只把宣侠父当做一个名字,一个概念,一个对手。从无人把他当做血肉之躯,灵动之魂,那张照片又在胸口开始灼热。为了掩盖心中悲伤,武伯英伸手拿起跟在中心卒之后的卒子,朝右摆了一步,至此葛寿芝红棋输定。红棋不能照将,不能抽卒,不能换卒,不能错杆,只能等着黑棋后卒一步步拱下来直到红帅旁边,真正渐臻蚯蚓降龙的化境。
葛寿芝心思不在棋上:“张毅向我请教时,我就想我的机会来了,虽然戴笠向来标榜,为领袖分忧。但对宣侠父这个忧虑,却从不敢触及,他也怕共产党无休止的纠缠,怕无形且厉害的舆论。如果我能做成此事,一定会实现固有理想,既然都不敢明着搞,为何不在密裁上再加上暗谋。我趁着向总裁汇报他处之事时,提起此事,获取充分信任,得到秘密手谕一张。趁着戴笠来西安,我也秘密前来,把各方面都计划好了,蒋鼎文却还继续推诿。我于是将秘密手谕给他展示,并转达了总裁意愿,手谕暂时不能交给他,由我妥善保存,实在顶不住才可以公开,免得他们手软,共产党一追究就把责任推给总裁。就总裁的性情、处事来说,根本不予公开,只让蒋鼎文明白他的决心,一切后果还是由蒋鼎文承担。蒋鼎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还用无法下手拖延,我要求他约谈宣侠父,并安排各种活动一直挽留到深夜。没有机会,创造机会,终于做成了此事。”
武伯英的表情越发愣怔,压抑心中越发的仇恨。
葛寿芝随手把自己的红棋前车朝后又撤了一步,退到武伯英黑棋河岸。“选你查案,因为我们做得很隐秘,你几乎查不出什么。就算露出一点马脚,你是我的学生,我可以掌控。不是掌控你,你是个从不受掌控的人,而是掌控火候。你不用恨我,杀你身边那些人,不是我的主意,而是丁一这些人太蠢,除了杀人没有好办法。说他们蠢吧,但是杀人又是最好的办法,不过刘天章的脑子,还是灵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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