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么,”柔娘点头道:“自从喝了李神医的酒,就一直睡到现在呢。”
“这把我灌醉了有何企图?”沈默活动一下四肢,感觉有无穷的力量涌上来。头脑也许久不曾有过的清明。
“您可不能冤枉李神医。”柔娘搁下陶罐,掩口轻笑道:“李神医说,您忧惧过度,身体又严重透支,已经到了大病一场的边缘,是他用千日醉让您长睡不起……他说睡觉是最养身子的,比灵丹妙药还管用。”
“哦……”一听到“李时珍”,沈默突然过神来道:“若菡怎么样了?”
“您自己去看吧。”柔娘笑着让开了去路。
沈默朝她笑笑,便箭步冲过雨中,进了对面的西厢房,只见他的若菡斜倚在靠枕上,对他甜甜的笑着。
那一刻,沈默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他觉着有些丢人便伸手去擦,可那泪水越擦越多,双眼一片迷蒙,除了哭成泪人的若菡,什么也看不见。
沈默一把抱在自己的未婚妻,紧紧的,生怕又得而复失了一般,仿佛要将她揉进怀里,合二为一一般。
良久良久,也许是天长地久,门外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咳嗽声,两人赶紧分开,沈默轻拢一下若菡的发丝,给她盖好被子,小声道:“我先出去一下。”
若菡乖巧的点点头,柔顺的像小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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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已经治好了。”一个身穿布袍,面色黝黑,精练干瘦中年人站在门外,对出来的沈默道:“只好再调养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复原如初,不留一点病根。”沈默连忙道谢不已。
那中年人自然是李时珍,他摆摆手,示意沈默不必多礼道:“既然你俩都没事,我便要回去了,如果真感谢我,就派来得时候那种驿马把我送回去。”
沈默叫来铁柱一问,那锦衣卫腰牌已经被朱十三要回去了,便不敢一口笃定道:“晚上给先生准信。”
李时珍眉头一皱,无奈点头道:“好吧……不过我现在就得离开这里,”说着搓搓手道:“我已经在大栅栏的和悦客栈找好地方了,你晚上派人捎个信吧。”说完要往外走。
“先生……”他走的十分着急,沈默叫都叫不住。
铁柱凑过来,小声道:“裕王府知道李先生进京的消息,昨天派人请他去给王妃瞧病。”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只有一个李时珍啊……”发完感慨之后,又问朱十三有没有遭牵连,铁柱道:“挨了三十鞭子,还特意过来让大人安心呢。”
两人正说着话,前院一阵吵嚷,不一会儿,李时珍又气呼呼的倒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打着伞的男子,正在亦步亦趋的追他。
走近了沈默才发现,那人竟然是张居正。小张大人也看见他了,这才放过气冲冲返回东厢房的李时珍,朝沈默拱拱手,不好意思笑道:“拙言兄……”
沈默赶紧还礼道:“太岳兄,您这是演的哪一出?”
“这一出啊,叫“延医难”。”张居正苦笑道:“不瞒您说,裕王妃有些抱恙,非得李大夫给瞧瞧不行。”说着试探道:“要不,您帮着问问?”
“裕王对在下有恩典,太岳兄对在下有隆情,”沈默轻声道:“帮忙肯定是没话说的……只是这李先生脾气有点怪,不是他愿意的,谁都得一鼻子灰。”
“你不是请来了么?”张居正微笑道:“如法炮制不就行了?”
“不瞒你说,十五万两银子的赈灾粮食和药物才请动的,”沈默苦笑道:“我岳父的家底都要掏空了。”这件事本就不可能瞒人,所以他干脆直说。
张居正有些头晕道:“王爷连个零头也出不起,江南富豪可真厉害。”
这时里面传来时珍的声音道:“你们家王爷找我干什么,在下心知肚明,请你转告他,那件事除了要养要治,还得积阴德……现在天暖和了,疫情随时可能爆发,到时候死上几十上百万人,这笔账可要记到他头上了!”
“你……”张居正不悦,但很快压住情绪道:“那先生要怎么办?”
“把我用最短间送回陕西去,等把瘟疫防住了,我自然会回来。”李时珍在屋里道。
“要多长时间?”张居正问。
“最多三个月。”
攥拳寻思半晌,张居正一跺脚道:“好,回去就请示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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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将张居正送到门口,本想与他挥手作别,却被张居正一拉衣袖道:“咱们聊聊。”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默点点头,便跟他漫步在空寂无声的雨巷中。
两人各自撑着伞走了一段,张居正才开口道:“你要小心了。”
“有什么不妥吗?”望着青石板上绽放的一朵朵水花,沈默轻声问道。
“陛下将你会试夺魁的文章,下发给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命他们各自就此上书。”张居正轻笑道:“恭喜你啊,还没考完科举,就名动九卿了。”
沈默微微挠头道:“其实我是无辜的……”
“不见得吧?”张居正笑笑道:“要真是无辜,干嘛写那篇文章呢?我看你就是想要,一石激起千层浪。”
“此一时彼一时。”沈默坦诚道:“我现在的斗志急转直下,不希望惹事。”经过与若菡的生离死别,他的人生观难免发生了一些变化。
“晚了。”张居正朗声笑道:“吏部尚书李默,新任礼部尚书赵贞吉,已经放出话来,要教训你这个“无知狂吠”的小子。”
“赵贞吉?”沈默吃惊道:“他不是在南京么?”
“十天前进的京,”张居正道:“华亭公一身兼着内阁和礼部,担子太重了,便举荐赵部堂分担下礼部的差事。”
“这个老家伙……还真是冤家路窄哩。”沈默暗暗皱眉,他知道张居正和徐阶他们是一路的,所以有抱怨也不表露出来。
张居正以为他怕了,击掌为他鼓劲道:“现在大明的财政,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这次地震更是雪上加霜,听说有地方的赋税已经征到嘉靖四十年以后了,如果再不想法子,真不知道明后年怎么过下去?现在你提的法子切实可行,就是我大明的生财大道!”
春雨中,一位俊彦慷慨陈词道:“语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我辈青年当有三份侠气,七分胆气,毅然以天下为己任!岂能委顺以俟时乎?况今荣进之路,险于榛棘,恶直丑正,实繁有徒。若是学那些官僚们“内抱不群,外欲浑迹”,将以俟时,不亦难乎?何若披心腹,见情素,伸独断之明计,捐流俗之顾虑,慨然一搏动天颜?”说着朝他一抱拳道:“拙言兄,让我们与那些腐朽昏辈战一场吧!吾必与汝并肩奋战到底!”
沈默打量着这位热血青年,心说:“今年愤青特别多,怎么又遇见一个?”但他也知道,既然已经引起风波,再退缩就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了,只好苦笑道:“太岳兄,让我们一起去逆天吧。”
雨中北京城,两个傻瓜在梦呓……
第五卷 京华烟云雪满天 第三四零章 传说中的殿试
殿亦称廷试,先在三月朔日举行,后来成化八年起,改为望日。也就是从三月初一改成了三月十五。这也是层层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层,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级别考试,特别令士林瞩目,考试过程十分庄严,应该在紫禁城中举行。
但自从嘉靖皇帝移居西苑后,这位没人能管的皇帝便改规矩了……朕绝对不回紫禁城,要么就把朕撇开举行,要么就乖乖挪到这来。
在严阁老的大力支持下,殿试的考场便从紫禁城建极殿移到了西苑紫光阁前的平台上举行,嘉靖三十五丙辰科的殿试,也不例外……
试前一天,鸿胪寺的官员便开始设置御座、黄案,光禄寺的官员安放试桌,排定考生座位,至于印制考卷、准备答题纸的礼部更不消说……一切都是官员们亲力亲为,不许太监宫女们插手。
第二天天还黑着,寅时还没过,应试的贡士……也叫“中式进士”们便在西苑宫门前等候,一个个眼比灯笼都亮,兴奋的不能自已……读书考试为了什么?不就为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么?现在经过一层层惨无人道的考试,大明朝的四百精英终于站在了天子他们家门前,要完成鲤鱼跳龙门的最后一跃,想想就激动地膀胱发胀。
而且有别于之考试的紧张不安,这次考前的气氛更多的是兴奋与跃跃欲试,因为只要别犯傻,殿试是不会黜落考生的,只是将会试的名次重排个“好中选优”的过程,考得再烂也能混个榜下即用的同进士,外放个七品县太爷当当……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比在京里坐冷板凳舒服多了。
比如说,小张大人居正,堂堂殿试第六,选庶吉士,清贵无比。然后在翰林院喝茶十年,至今一事无成……像他这样的京官比比皆是,许多人就这样混吃等死半辈子,最后光荣退休,或者在某次大佬的政争中,成为了被殃及的池鱼。
塞翁失马焉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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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宦海浮沉途,仕途凶险,将来最靠得住的,就是这帮同科同年……大家这些菜鸟得相互通气,扶持提携着,才能在弱肉强食、鬼怪林立的官场上站住脚。换言之,就是打架要一起上,甭管有理没理;有好处要先想着同年,甭管合不合适。虽然很操蛋,却是想要在官场上生存下去的铁则。
其实会试以后,这帮同年便串联过了。现在相互间熟稔的很,但沈默是个例外。他回来就醉了,刚醒过来,除了那些浙江老乡,竟是一个都不认得。
不过不用急,因为他现在的名头太响了,同年们都竞相的过来拜会,沈默自然不会托大,热情周到的面对每一位新认识的童年,令人如沐春风,好感陡升……本来他们还担心,这位中了会元也不露面的仁兄,会不会太傲太不好接触?现在一见,担心尽去,无不心悦诚服。
正在大家的感情急剧升温时,卯时到了,钟响门开,宫门前登时一片寂静,紧张的气氛猛的从角落里钻出来,占据了每个人的心田……都说是不在乎,但谁不想考个好名次,选个庶吉士,将来入阁为相呢?所以事到临头,都提着一股劲儿,想要最后冲刺一把呢!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官员们开始入宫,考生们则站在一边,用崇敬的目光望着,身着蟒袍玉带的大学士;用羡慕的目光望着,穿大红官袍,系金银腰带的尚书侍郎;用淡然的目光,望着穿青袍的主事、员外郎,心说:“这就是我进步的阶梯啊!”
等官员们进去完了,贡生们的意淫也告一段落,便有礼部的礼赞官高声道:“宣嘉靖丙辰科贡生进!”
考生们赶紧在宫门前列队,在引导官的带领下,鱼贯往西苑进去。在进门以后,竟然还能每人领取宫饼一包,雪梨汁一瓶……不仅要让人感叹,公家待遇就是好,这才刚考上,就开始包吃包喝了。
心潮澎湃的跟着礼部官员,穿过幽深的门洞,广场两侧的朝房使通往紫光阁的道路显得十分狭长。但又穿越两道宫门后,忽然看到一片极开阔的平台,白石栏子,雕龙望柱,还有一排排整齐的桌椅,更衬托着尽头那高高在上、体量宏伟高大的紫光阁雄伟无比…
感受到皇宫的威严肃穆,贡生们无不升起由衷的敬畏之感,在他们眼中,皇帝住的地方,就是皇宫无疑了。
早先进来的官员已经分立平台中的红毯两旁。贡生们也在引导下,分左右站在官员的身后。
待所有人站定,平台上乐声大作,黄钟大吕、萧笙簧笛、编钟铜磬相伴而奏,真是声彻九重,荡涤人心,令大殿里的官员和贡生们无不面色肃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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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奏乐声中,大明九州十方、兆亿子民之主——嘉靖皇帝朱厚熜,出现在紫光阁前。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万岁之声,总是那么的迷人,多年不上朝的嘉靖帝,分外享受的想道。
便开始讲话,当然是那些套话空话,一点用都没有的领导讲话了。
但许多大臣都分外激动,心说陛下啊,我们分开真是太久了,好想再回到从前,虽然天天早朝我们也受不了;至于那些第一次目睹天颜、聆听圣训的贡生们,更是激动的泪流满脸,虽然没有尖叫呻吟声,但好几个竟然昏厥过去。
看到这一幕,嘉靖帝感觉很爽,讲得更大声了。但沈默却知道,贡生们不是为了见到皇帝激动的晕厥,而是在缅怀和拜祭那段漫长龌龊、不堪回首的士子生涯。
不过他倒没么特别的感觉,毕竟一路考试蛮顺利,没体会到那么多的苦楚,也没有那么多的不如意需要吊祭,甚至还有闲心偷偷看穿上龙袍的嘉靖皇帝,暗道:“这才像个一国之君嘛,整天穿个道袍成何体统?”
就在胡思乱想中,皇帝终于讲完了。他持起裁刀,将黄案上的试题亲自开封,然后授予身边的大学士严嵩,严阁老手持着试题,苍声道:“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殿试,开始!”然后将其转交给礼部尚书赵贞吉。
在山呼万岁中,皇帝退场,那些被拉来充场面的官员们退场,只留下大学士张治,礼部、吏部两位尚书,以及一干礼部官员,这十几位便是此次殿试的监考官,阵容豪华无比。
在监考官的指令下,贡生们依次在考桌后坐下,待所有人都坐定,一脸正气的赵贞吉便朗声道:“诸位,本次殿试分上下午两场,上午三个时辰,辰时开考,考时务一题,限一千字,午时末必须交卷;下午陛下赐膳之后,未时考第二场……”
话音未落,举众哗然,有贡生纷纷问道:“敢问大人,多少年殿试都是只考策问,为什么要改变规矩?”
赵贞吉重返京城,正是踌躇满志,要大展拳脚的时候,闻言冷声道:“考场喧哗,成何体统?莫非不想考了么?”
这话杀伤力太大,超出了贡生们的承受范围,立刻压得考场上鸦雀无声。
这时吏部尚书李默又道:“你们已经不是平民士子了,你们是“中式进士”,未来大明朝的官员!就必须有应变的能力,不然怎么面对千变万化的政务?”考生们虽然不服,但没人敢反嘴……要是上了吏部尚书的黑名单,还混个啥劲儿?
李默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狠角色,登时拉下脸道:“谁要是不服气现在就可以出去,我大明朝不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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