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狠角色,登时拉下脸道:“谁要是不服气现在就可以出去,我大明朝不需要你这样的官员!”
这下大家彻底老实了,连眼中的怨念都得藏到心里去。
大学士张治是个老好人,便笑眯眯道:“这殿试呢?本就是优中选优,又不黜落谁,不必像乡试会试那么严格,法子灵活一些,是有益无害的。”说着挥挥手道:“答卷吧,马上辰时了。”
礼部官员这才开始散发题纸。那题纸用宣纸裱成,极为考究,每页长十二寸,宽四寸。上有红线直格,每行只准写二十四字,要求每个字都用馆阁体,写的饱满工整。
最后才发下试题,题目是——“祖宗法度乃立国之基,然太祖禁海,太宗开禁,祖宗何以有别?吾辈何从?”
第五卷 京华烟云雪满天 第三四一章 如何中状元
评论太祖太宗谁对谁错?还要不要命了?不是发错卷子了吧?
看到这种考题,贡生们的汗水刷一声便下来了。这哪是考试啊,这是把俺们往火上架着烤啊!
沈默看到题目也是微微皱眉,但他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儿……昨天张居正告诉他,鉴于局势若斯,绍兴知府唐顺之等上疏,请重开福建、浙江、广东三市舶司,此疏一上立刻惹起了轩然大波,朝中大臣分成旗帜鲜明的两派,一派认为当仿效太宗例重开海禁,另一派则坚持太祖立下的规片板不下海。这阵子两派人是天天吵、日日辩,从朝堂吵到家中,从内阁辩到六部衙门。想不到这股争论,竟然直接变成了本次殿试的考题,让贡生们对此发表看法。
其实不只是他,大部分考生都是消息灵通,耳聪目明的,见先前会试考题便是“生财有大道”,现在又出来个“该不该开海禁”,其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
大家都是考了几十年试的人,自明白想要殿试独占鳌头,一篇符合圣意的策论十分重要。如果皇帝看后很满意,状元的头衔就会十拿九稳的到手。所以“妄揣上意”虽然非法,但却是必不可少的。
比如说,南宋辛贡士黄由,就是因为揣测圣意,摸准了志向高远的孝宗皇帝心雪耻却又惨遭失败后,急需心灵上的安慰,便以“天下未尝有难成之事,人主不可无坚忍之心。”为论点,写了一篇策论。登时把孝宗皇帝感动的眼泪哗哗,认为此人立论正确志向高远,特别是“坚忍”二字,大慰朕心,立即拆开试卷弥封,方知是吴县举子黄由,立刻点为状元。
像黄由这样取得好成绩不在少数,比如说洪武十八年的练子宁;建文二年的胡广;成化二年的罗伦,等等,可见写出一篇迎合上意的文章才是王道!
所以生们无不幻想着像黄前辈那样,能够摸准皇帝的心思人家黄由等人平时关心国家大事,对孝宗皇帝的脾气性格,抱负志向都一清二楚。而这些平日里“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后辈们,恐怕连到底哪几个省遭倭患,俺答是鞑靼还是瓦剌都说不清,更别提去了解那位堪称史上最神秘的嘉靖帝了。
好在有沈会元的会试程文在,大家都已经细细揣测过,对文中鼓吹重开市舶司的好处印象深刻所以全都依葫芦画瓢,慷慨陈词,力述开海禁之优点,不开海禁之害处,恨不得将大明所有的沿海城市,都变成市舶司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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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嘉靖皇帝的想法果如此么?
沈默不这么认为,他进考场之前,便提醒琼林社的六位老兄,谨记“曾铣之败”!
其实不只是考前,在这几年里位老兄反复被沈默提起,当做认识嘉靖皇帝的反面教材。其经历大致如下:
曾铣时任兵部尚书总督三边,位高权重比当今太尉杨博还甚,在长期抗击北方蒙古的过程中,发现蒙古人之所以想抢就抢,想走就走。根源就在于朝廷失去了河套的区这个重要的战略缓冲,于是。曾部堂以满腔的报国激情,写下了那篇誓要恢复河套的檄文“此一劳永逸之策,万世社稷所赖也!”
应该说,这是谋万世的上策,且完全具备可行性,并不是不着边际的胡吹一气,如果朝廷照准。在三边威望很高的曾铣,还是有希望达成这一目标的。
但是后续发展呢?起初嘉靖帝也破天荒的激动了,当即表示同意,还激动的没法修炼,主动召集内阁商议,大有明天咱们就去削了俺答,夺回河套的架势!
然而,最后的结果是,曾铣斩首,妻子流放两千里;大力支持他的内阁首辅夏言更惨,弃市,妻子流放广西,从子从孙削职为民。
一件大明朝头号二号都支持的好事,居然变成这个结果,原因出在哪里呢?
其实还是在嘉靖皇帝身上——不是每个皇帝都梦想着建功立业,开疆拓土,至少在专心修炼的嘉靖帝看来,建功立业太遥远,平平淡淡才是真……
所以激动……确切说是冲动过后,嘉靖帝开始打起了小九九……收复河套固然是泽被子孙的好事,可要是不顺利呢?谁来收拾烂摊子?而且即便顺利,国家要进行战争动员、要征集粮食,要调兵遣将,要运筹帷幄,不累死也得烦死,这样的日子想想就头大,才不要过呢!
于是很快自食其言,下诏曰:“今逐套贼,师果有名乎?兵食果有余,成功可必乎?一铣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乎?”意思是,复套这主意不错,可还有很多问题没法解决,比如说没有一个合理的名义、士兵粮草也不充足,仅凭曾铣一言,万一打败了,老百姓可就遭殃了。
当然这都是所谓的托辞,其背后隐藏的意思是——都别给我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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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尤其是天性执拗的嘉靖帝,已经四五十的人了,不可能一夜转性,变成励精图治,誓要中兴的英主!
现在争议的声音这么大,而且实际情况也确实是,一旦海禁大开,对东南沿海,乃至整个大明的影响和冲击,谁也无法估量,谁也无法预测……沈默敢打赌,三分钟热血之后,嘉靖帝就应该开始头大了。
所以这次的策问题目,嘉靖帝之所以抬出二位祖宗,不是真心要让人将其分个高下,而是恰恰显示他内心的矛盾之情……其实嘉靖帝根本没想过改变什么,只不过是穷疯了想弄俩钱花花,现在起了这么大的争议,肯定是大违皇帝本意的。如果事态就此发展下去,恐怕八成又是一个“曾铣复套”!
想通透这一点,沈默也终于汗湿衣背,突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异常尴尬,如果大张旗鼓的支持开禁,弄不好就要重蹈曾铣的覆辙,如果掉头改为反对开禁,自己的良心不过去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会给皇帝和大臣们留下一个“朝秦暮楚、没有原则”的坏印象,从此为士林所薄,一辈子都坐冷板凳。
这真是进也难,退也难,愁得沈默直揪头发,恨不得交份白卷回去,大不了过三年再考。
就在无限纠结中,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时辰,久坐不动的监考官们,纷纷感到腰酸背痛,开始下场活动手脚,顺便也翻看一下考生的卷子……对于张治和李默这种大佬来说,下面难免有他们的徒子徒孙,正好借这个机会,将其开篇一一记在心底,好加以照拂。殿试本就宽松,这几乎是一种习俗了。
赵贞吉也四处走动,但他的目的与两位想要徇私的大佬不同,他想要记住某些人的卷子,将其黜落掉。比如说沈默,还有那个帮凶徐渭。在赵大人看来,这并不是个人恩怨,而是为国锄奸!朗朗乾坤、朝堂之上,怎能任由这种助纣为虐的小人立足呢?
其实他早就看到那俩了,只是不能做的太明显,是以转悠了好大一圈,才行到徐渭身后,装作不经意的拿起卷子一看,不由一阵阵的倒吸冷气,真是好文好字!要比王唐二位还胜一筹,恐怕整个大明也只有解缙、杨慎能与之比肩了吧 !
“这样的大才子若是取低了,我这个考官定要被世人和史书耻笑的。”赵老夫子暗叹一声,搁下那文章,郁闷的走到沈默背后,一看,不由乐了……考试时间过半,卷面上竟然一字未落,空空如也!
“哈哈,看来这小子之前的文章,肯定是有枪手代作的,现在到了一览无余的殿试上,便彻底露馅了。”这真是报应不爽啊!赵老夫子直想大笑三声,以泄心头快意之情。
众考官也注意到他怪异的表情,赵贞吉赶紧把脸一板,背着手溜达离去了……就这样吧,杀一个留一个,正好让人无话可说,赵老夫子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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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牙寻思了将近两个时辰,沈默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条两全之策,当下文思如泉涌,构思出一篇对策,但看看高台上摆着的沙漏,已经还剩不到一个时辰了……若是打好草稿再誊抄可能来不及了,所以,他干脆撇开草纸,定定心神,直接开始动笔。
这时候,平日里下得苦功夫便显出来了,一个个用墨乌黑,结体方正,用笔光润,匀圆丰满的端庄小楷,从笔尖流露下来,一个时辰功夫,便一口气写了一千余字,正好作完。
第五卷 京华烟云雪满天 第三四二章 富有嘉靖特色的下半场
擦擦额上细密的汗珠,稍稍检查一遍,上面便一声锣响,命考生停笔交卷!
因为这次考试时间太紧,有些考生仍未誊抄完毕,还想抓紧时间再添几笔,却被收卷官们大声喝止,并恐吓道:“再写一个字,按作弊论处!”吓得考生们赶紧丢掉毛笔,正襟危坐,只是免不了愁眉不展、甚至暗自垂泪也是有的。
沈默这一行,是李默亲自监督收卷的,他已经从赵贞吉处,得知了这小子的座次……话说沈五元可能是人品耗尽,好运到头,他出道以来的对头也不算多,偏偏这次三个读卷官中就占了两席,比起之前五场,考官一路眷顾有加,简直是天壤之别。
偏生他这次又不是无懈可击……待收到他的时候,收卷官禀报道:“这个贡生的草稿纸是空的。”
李默阴着脸走过来,一看,发下来的稿纸上果然是空空如也,便冷笑连连的打量着沈默,沈默也面色平静的回望着他,丝毫没有慌张的意思。
“死到临头了还装样!”李默冷笑一声,挥手沉声道:“把这份卷子黜落了。”此言一出,有些混乱的考场中霎时针落可闻,所有考官和考生齐刷刷望了过来。
“敢问大人,学生触犯哪条戒律,引得如此无妄?”沈默只好起身一礼,不紧不慢的问道。
看到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李默便气不打一处来,一字一句道:“你这考生难道不知?科场必具其稿,以防代作之弊吗!”说着直接拿起那卷道:“黜落了!”
“且慢。”沈默一拱手道:“大人且听学生一言。”
李默手一顿,面带讥笑望着他,只听沈默不卑不亢道:“正如大人所言,科举考试之所以须草稿与答题卷一起上交,盖是为仿制有人代作而已。
然今非试于号舍之内,而试于殿陛之间,一举一动,众目所瞩,有何嫌需要避之?”
“强词夺理!”赵贞吉正欲发作,大学士张治过来道:“这考生说的有些道理,众所瞩目之下,确实没法代做。”说着呵呵一笑道:“时言,身为部堂,当严则严,宜宽则宽么。”
李默也没法当众驳阁老面子,只好怏怏作罢,心说:“反正我已经看了他的卷子。到时候低低的落进三甲里去,让他中了进士也跟吃了苍蝇一样。”此人睚眦必报,气量比赵老夫子还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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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官员将卷子收上去后,鸿胪寺官员端上来钦赐的“盒饭”……装在朱漆盒子里的一品豆腐、金菇掐菜、三仙丸子、溜鸡脯和罐煨山鸡汤,两荤两素一个汤菜,色香味俱全,尽显御厨手艺,但每样都是一小份,决计撑不着你。
只是贡生们都在担心下午的考题,谁还有心思吃饭?一个个面色愁苦,味同嚼蜡,瞎了鸿胪寺的一番心意。
吃完午饭,稍事休息,第二场接着开考,待考题发下来,所有人都倒抽冷气,心说这是什么狗屁玩意儿啊,却一个都不敢吱声……
因为这一场,考的是一种极为华丽的骈俪体,名曰青词,要求考生以严格到变态的对仗格律,华丽丽的文字,表达出皇帝对上天神灵的敬意和诚心。
三十年前除了道士之外,谁会写这些鸟玩意儿?但现在满朝公卿,就算不会写公文,也都会写这种形式工整、文字华丽,空洞无物的东西,而且上至阁老,下至科道,无一不日日钻研,精益求精,都想写出比别人好的青词来。
为什么?无他,皇帝需要尔,嘉靖陛下求仙心切,性子又急,所以青词总是供不应求。官员们很清楚,要想青云直上,就得讨好皇帝;要想荣华富贵,也得讨好皇帝;要想永保平安,还得讨好皇帝。既然吾皇就这一口,咱们就得投其所好。那些写的出类拔萃的,就进了内阁,比如说严嵩、李本、张治,甚至于徐阶,虽然有更深刻的政治意义,但同样也是青词高手。至于写得一般的,那也得写,因为诚意比什么都重要,是加官进爵,消灾免祸的重要法宝。
上面也知道考生们没做过青词,所以连同题目发下来的,还有一篇格律表,实在不会,就比着葫芦画瓢吧。好在八股文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这青词虽然复杂繁芜,却也逃不脱“骈俪”二字。
于是乎,紫光阁前的平台上,众考生吭哧吭哧,搜肠刮肚的遣词造句,既要符合格式,又要合辙押韵,还得把神仙和皇帝都夸进去,这对初涉此道的贡生们来说,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即使沈默也吃力的紧……他之所以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所恃者无非经书学得扎实,八股做得好,以及远超同年的从政经验,这让他的文章无可挑剔,令人心服口服。但这种学问应试性太强,于文学一道,可以说是高分低能,所以即使连中五元,在琼林社中也不敢称才学第一。
现在变数出现了,这青词虽然他也可以做得,但既不是他擅长的八股时文;又不是可以体现他高人一筹的政治敏锐性的策论,完全抹杀了他的长处,暴露了他的短处,让沈默第一次感到了深切的危机。
偏这危机又不是可以凭急智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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