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位子,看着风光,但实际上也挺可怜的。”沈炼淡淡道:“文官当官,可以当成数朝元老,但他这个锦衣卫大头领,注定了只能风光这一朝。”只要新君御极,就一定会把这种危险的特务头子换成自己的心腹,不然连觉都睡不安稳。
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听老师沉声道:“他爬的太高,如果到时候没有大佬能罩住他,怕会摔得很惨,所以他要拜我为师,好跟你扯上关系。”
“我?”沈默失笑:“这也太扯了吧?”
“扯个屁。”沈炼笑骂一声,压低声音道:“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他的一切都系在皇帝身上,皇帝在他就位极人臣,皇帝崩了他也就什么都没了,所以他不会背着皇帝做任何事,包括这次……甚至说是皇帝指点他的,也有可能的。”
“这是为何?”沈默越听越觉着玄幻。
“陛下要为国储才了,”沈炼目光幽深道:“你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个。”
“那么远的事儿,谁说的准?”沈默摇头不信道。
“不要看皇帝整天修道,在他心里最看重的,还是朱家的万年基业,不想得远些怎么行?”沈炼淡淡道:“如果裕王景王争气些,陛下当然不用这么早操心……但是裕王性子柔弱,景王飞扬浮躁,均不是英主之选,所以陛下得操两代人的心。”
“当今圣上御极已经三十五年了,为大明历代皇帝之最,磨炼出一个可堪大用的股肱之臣,最少需要十年时间,陛下现在才开始为国储才,已经是很晚的了。”沈炼颇有些谈笑间指点江山意味道:“他允许甚至授意陆炳走这一步,首先是因为他可以为你提供庇护。让朝廷大员们想要对付你的时候,先掂量掂量他这个“师兄”的分量;其次便是等他成为明日黄花之后,你能庇护一下他和他的后人。当然还因为,你俩注定是两个时代的人所以陛下放心让你们扯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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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炼抛出一番“未来股肱”论,把沈默砸的晕晕的,却又话锋一转道:“当然这话你听听心里有数便可。自古圣心难测,尤其是当今圣上……就像你说的,日子还长着呢,未来谁说得清。”
沈默闷声道:“师傅,不来这样的……”听了半天,感情都是白开心了。
“要想让自己始终被人重视,”沈炼双眉一挑道:“就得拿出真本事,干些轰轰烈烈的大事,这样才不负平生所学。”
沈默这才知道老师的目的,不由苦笑道:“徒儿我现在困于翰林院,估计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不知道修《元史》算不算轰轰烈烈大事。”
“算个屁!”沈炼沉下脸来,对自己的高徒道:“我朝选士,由乡试而会试,由会试而廷试,然后观政候选,可谓严核之至矣。何以现在国家诸方有事,内外交患,满朝文武却都皆不能用?”
沈默摇摇头,这个问题他没考虑过。
“就是因为士风日渐颓废!人人都不想担责任!”沈炼满脸沉痛道:“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在正德以前,我大明的臣子仗义执言,不畏强权,芶利国家,不避福祸,即使是龙鳞也敢揭一揭。那时臣子是真的将皇帝看成君父,将大明当成自己的家。但从正德年间,武宗皇帝因不从劝谏,廷杖一百零七人;本朝嘉靖皇帝,更是同时廷杖一百二十四人,其中十六人当场死亡,其余残废者大半……上百人被扒下衣服,排在承天殿下,上百根子同时起落,一时间声响震天,血肉横飞,把臣子的胆子打小了,心也打寒了,不敢挺身而出,不敢仗义执言,再也听不到杨升庵“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那种震聋发聩的喊声了!”
“天子又用严嵩这种趋炎附势的无能之辈当政,任其结党营私,使小人沉瀣一气,使忠诚清廉之士纷纷排挤,带坏了朝纲风纪,人人无心为君分忧,全都变得自私自利!”沈炼满脸沉痛的对沈默道:“这才是我大明最大的危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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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面上露出深思的神色,他还没从这个角度审视过这个帝国,只听老师继续道:“朝廷以高爵厚禄奉养大臣,一旦君父有难,大臣却各思自保。新进之士曰:“我此功名实非容易,二十年灯窗辛苦,才博一纱帽上头,还指望着官居一品,封妻荫子呢,怎能胡乱出头?”
沈默羞得脸色微红道:“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国家大事,都是由阁老尚书们说了算……”
“他们也会说:“我官居极品,亦非容易,二十年仕途小心,始得至此地位。大臣非此一人,我还是保住权位要紧!”沈炼冷笑道:“这就是严嵩立于朝堂,带来的最大危害。他伺陛下喜怒以恣威福,陛下用一人,便曰“我荐也”;斥一人,曰“此非我所亲,故罢之”。陛下宥一人,曰“我救也”;罚一人,曰“此得罪于我,故报之”。以至于群臣感嵩甚于感陛下,畏嵩甚于畏陛下。以至全不思量朝廷简拔之恩,陛下待士之德!”
“其间更有严氏一党,其子弟亲属徇私情而进,诸如赵文华,鄢懋卿,吴鹏,袁应枢等,一个个仗着干爹干爷,养成骄慢,一味贪痴,不知孝弟,焉能忠义?又有富豪之族,送厚礼而进者如上科状元唐汝楫,今科第五金达,既费资财,未习文章,满身铜臭,焉知忠义?”沈炼重重一拍桌面道:“若不矫其弊而反其政,则朝无贤位,国无宁日!”
“所以就算是为振作风气,为师要弹劾严嵩!虽然是以卵击石,但就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虽然击他不中,也好与众人做个榜样!”沈炼沉声道:“我坚信泱泱天朝,自有正气浩然,就算一时被压在人心里,就让我们师徒将其激发出来吧!”
沈默吓的心砰砰乱跳,咽口吐沫艰难道:“师傅,您不会是让徒儿也上书吧?”
“你有那个胆子么?”沈炼笑骂一道:“你要给年轻的进士们做个榜样,敢想敢干,高歌猛进,则必有效尤者甚众!却比说什么都管用!”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道:“你现在有光环在身,朝野闻名,凡事要比别人好做些,正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就算是弄砸了,只当你没有经验,不会一棒子打死。
过几年工夫,又能重新来过了。”
沈默沉思良久,缓缓点头道:“学生,谨记恩师的教诲。”
看看天不早,沈炼起身道:“我得走了,不然赶不到驿站了。”
沈默点点头,跟着起身道:“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恩师?”
“别时易,见时难……”沈炼望一眼茫茫前路,低声道:“纵然不悲啼,惜别情难免;”后看一眼沈默道:“愿长此,两珍重,同心协力保国安。”便毅然决然的翻上马,一挥手道:“后会无期!”策马往官道上驶去。
看师傅走远了,沈默突然发足奔跑,用尽最大的力气道:“师傅,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远远的,能看到沈炼回首,仿佛欣慰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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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沈默有些失神的对若菡道:“这世上就没有比师父看的更透的人了,我跟他谈了这番话,心里敞亮许多,对将来也更有把握了。”
若菡小声道:“其你们是一类人,都是那种认准了一件事,就死不回头的那种。”
“不是,”沈默摇摇头道:“对于师傅这样一身正气的人,看的太明白了,本身就是一种痛苦;”说着惨然一笑道:“对你相公来说,看明白了,就意味着能少受点痛苦。”
第五卷 京华烟云雪满天 第三五四章 四只狼
送走师傅回来,沈默又投入到日复一日修史中,但这个初夏注定是不太平的。没过几日,竟有太监传来嘉靖口谕,命翰林修撰沈默兼任内阁司值郎,次日到西苑值庐报道。
传旨太监一走,诸大绶和陶大临便过来道贺道:“恭喜拙言兄,超脱苦海,跻身内阁了。”如果说大学士是皇帝的秘书,那这“司值郎”就是大学士的秘书,虽然也是从六品官,却比埋在故纸堆里的翰林修撰要显要多了,所以两位兄弟都向他道贺。
“有什么好恭喜的?别说“四只狼”,就算七匹狼进去内阁,也得给那些阁老们端茶倒水,小心伺候。”沈默苦笑道:“万一再有个看我不顺眼的,说不定哪天就寻趁了我。”
两人知道他言不由衷,但换了谁也不可能实话实说“能去内阁我很快乐,弟兄们继续在这受苦吧……”所以都没有再挤兑他。
沈默去找实际上的掌院学士李春芳,对他说明情况,请求调几个人过去,帮着两个兄弟继续修订《元史》。见他才来了不到俩月,就须臾调入内阁,李春芳知道这小子炙手可热,当然不愿得罪他,便让他从庶吉士中挑两个过去。
沈默想想便道:“那就徐渭和孙鑨吧。”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现在《元史》修订已经理出个头绪,当然不能让别人捡了便宜。
“徐渭肯定不行,”李春芳摇笑道:“就在刚才,给你传旨的同时,也有太监给徐渭传旨去了,命其兼任中书舍人,于你一样入职内阁,明日西苑值庐报道。”中书舍人是从七品,与庶吉士同级,但其本质上,与“四只狼”的差事没什么不同。
“是么?”沈默暗道:“那就请吴兑替他吧。”
“没问题。”李春芳笑容可道:“拙言啊,去了内阁以后,可别忘了咱们翰林院。”
“当然不会。”沈默笑道:“可惜我一个小小的司直郎,也帮不上什么忙。”
“当然能帮上了,”李春芳笑道:“你在阁老们耳边说对一句,就比我们下面人跑断腿,磨破嘴要强的多。”
“如有机会。”沈默拱手道:“拙言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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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沈默便与徐渭一起,在西苑外等开门。两个好朋友可以同时进步,彼此都很兴奋。
等到卯时钟响门开。两人便手持圣旨,向门禁卫道明来意。过了一刻多钟,有一个紫衣太监和一个青袍官员出来。对他俩笑道:“两位一起来的呀。 ”
两人笑道:“门口碰上的。”
官员便道:“沈修撰,请跟我来吧。”从这称呼也可以看出,翰林官虽然无权,但确实贵重,所以人家不称呼他“四只狼”,还是叫他修撰。
那太监也笑道:“徐庶常跟杂家来吧。”庶常是对庶吉士的称呼,庶吉士徐文长便尊称徐庶常。
沈默和徐渭吃惊道:“我俩不是去一个地方么?”
“当然不是,”官员笑道:“你是去无逸殿。”太监道:“徐庶常是紫宸殿。”
徐渭当时便变了脸色,谁不知道无逸殿才是内阁值房所在,而紫宸殿则是陶仲文那个老牛鼻子炼丹作法的地方?
沈默轻轻拉他一下,徐渭这才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怏怏的垂下头去。两人只好分开,各自跟着各自的领路人,去各自该去的地方。
待走出一段距离,沈默对那引路的官员笑道:“还没请教大人台甫?”
“什么大人不大人,咱们都是司直郎,以兄弟相称就是。”那官员望之与张居正年龄相仿,但身材不高,面容白皙,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让人感觉十分亲切。笑道:“我叫张四维,字子维,山西蒲州人……”
“哦?”沈默吃惊道:“你就是传说中“山西一宝”的张四维?”
听到这个称呼,张四维差点没有一跤跌在地上,苦笑道:“不消说,拙言你认识我那小舅舅。”
“苏松知府王崇古是子维兄的舅舅?”这下轮到沈默吃惊了,他正是去年与俞大猷、王崇古一干人吃饭时,才听说这个张四维很牛的。
为什么说他牛呢?据说此人是个神童,年十五举秀才,取得小三元,山西提学刘凤甚为赏识,称其必为国家栋梁。而后二十四岁时,以第二名中举人。二十七岁,以第四名中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入翰林院为第一名庶吉士,正好比沈默早一科。
这份履历虽然比起沈默来失色不少,但已经足以让天下人大呼“天才”了,所以王崇古才会时常挂在嘴边……有这么个天才外甥,确实是很有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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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远在苏州的王崇古,一个山西人和一个浙江人,竟然涌起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再加之两人都是青年才俊,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待行到无逸殿所在的院子时,已经仿佛多年好友一般熟络。
只听张四维指着无逸殿道:“这就是内阁大学士们办公的地方了,”又指着两边的配殿道:“那是大人们睡觉的地方,你也会有一间的。”
望着那低矮的配殿,沈默难以置信道:“阁老们就在这儿就寝?”
“是啊,”看出他脸的不可思议,张四维苦笑道:“西苑值庐低洼狭隘,而且皆是东西房,夏日暴晒,冬日寒冷,在此办公可苦心志,劳筋骨,增益其所不能。”说着呵呵一笑道:“我说笑的。据阁老们说,这还是皇恩浩荡呢……据说原先皇上虽常居西苑,但从侍诸臣在此尚无固定住所,随召而至,日或再或三,夜分始退,都如家常便饭一般,这让大学士们苦不堪言。后来圣上慈悲,命将无逸殿左右厢房辟为“值庐”,赐予侍值大臣居住办公,大人们这才免了疲于奔命之苦。”
“不过首辅是不住这儿的。”四维指着远处的一个小院子,不无羡慕道:“圣上怜爱严阁老,命人给他在那边新建了住处,虽然不大,但五房齐备,厅室皆南向,所以严阁老不用在这儿受苦了。”五房是指厨房、书房、卧房、澡房和茅房,代表着基本的生活设施。
“哦……”沈默点点,跟着他进了正殿之中。
进去后才发现偌大宫被分成了数个单间,最大的一个自然是严阁老的房间。
张维让沈默稍后,他则进去禀报一声,不一会儿掀开门帘道:“沈修撰,首辅请您进来。”
沈默整整衣,抖擞精神进去,大礼参拜了严阁老,老态龙钟的严嵩竟然扶着桌子起来,亲自扶起沈默道:“状元郎何必多礼呢?老夫可不喜欢见外哦。”
屋里又响一个声音道:“就是啊,大家都是自己人,拙言不必多礼。”
沈默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三品服色,身材如富家翁般肥胖,但眉宇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骛与狠厉的中年男子,正扶着严嵩与自己说话。
猜到对方的身份,但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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