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一声悦耳的声响起,徐阶仿佛受到鼓励,声音微微提高道:“朝廷为什么突然没钱了?因为占国库岁入八成的东南数省,正在倭寇的肆虐中自顾不暇,以致朝廷收入锐减。一赶上多事之秋便捉襟见肘。所以当务之急,是恢复东南的安定。”顿一顿,看看众臣工,缓缓道:“东南定,则天下定,东南乱,则天下乱。”
又是一声急促的玉,徐阶轻声道:“所以今天,东南总督的人选,必须定下来,诸位有什么人选请提出来吧。”
吏部尚书李默便很干脆道:“吏部推都察院右都御史,兼漕运总督王诰,诸位有什么意见?”
工部尚书赵文立刻站出来道:“我推左佥都御史,浙江巡抚胡宗宪,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默沉声道:“王诰是嘉靖二年进士,为户部郎中时,便定大同兵变,马到成功,兵部记功在册;后巡抚甘肃,练兵马,增城堡,戍边卫国,政绩显赫,受白金文绮之赐!至今为官三十余年,乃是国之干城!”说着冷笑一声道:“据我所知,胡宗宪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十余年来一直在知县与巡按之间蹉跎,两年前倏然超擢巡抚,也少不了你赵大人的帮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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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幔后的蒲上,坐着嘉靖皇帝,这里同样没有一丝风,但他仍然厚厚的棉布道袍,也不怕捂出痱子来。
除了嘉靖之外,还站着个穿七品色的官员,自然是三陪舍人徐渭,他本来就体胖,此时更是汗如雨下,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借此偷窥皇帝。他现当李默讽刺胡宗宪超擢是走了关系时,嘉靖的眉毛抖动了几下……显然是不太顺耳。
徐渭当然是支持胡宗宪的,但他更清楚伴君如伴虎,尤其是嘉靖这种嗑药过多的怪虎,任凭你舌灿莲花,也只会起反作用。所以“徐三陪”老实闭着嘴,静等争辩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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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大臣争执了不长会儿,便一个个汗流浃背,却不敢君前失仪,仍然要衣冠俨然的保持尊容……这份罪可够受的,以至于饱受煎熬的大臣们,竟然破天荒的结束了不休的争吵,拿出最后的一招……不记名投票……能混到这一步的,哪个不是八面玲珑,两面三刀的老油条?谁也不愿得罪了两位大佬,这个法子自然就成了最后的选择。
内阁司直郎沈默和张四维取来了红豆和绿豆,每位大人各拿到了一粒后,吏部尚书李默道:“红豆代表王诰,绿豆代表胡宗宪,开始吧。”沈默便端着个长陶罐,在每位大人面前走过,每个人伸手进罐子里放下一粒豆,谁也看不到是红还是绿。
转了一圈回来,沈默将陶罐交给严阁老,严嵩示意徐阶和李默一同点数。
一共二十粒豆,却也好数,最后是王诰以十一比九胜出。
这也在众人的预料之内,毕竟比起年轻且远在天边的胡宗宪,资历人脉更深,且就在大殿之中,这个因素足以影响严李两派之外的人的选择了。
第五卷 京华烟云雪满天 第三五七章 舌战金殿!
看到这个结果,赵文华、严世蕃这些人鼻子都气歪了,但李默很快乐,笑眯眯的对纱幔后面道:“启奏陛下,王诰胜出。”
纱幔后的嘉靖帝,面色不虞的攥着手中的玉杵,良久才随手敲了一下。
严嵩闭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见这一声。
李默却不让他装糊涂,出声提醒道:“严阁老,该进行下一个议题了。”
“嗯?”严嵩缓缓睁开了眼睛,茫茫的望向李默道:“李大人代为主持吧,老夫实在是热的喘不气了。”说着还如拉风箱一般,粗粗的喘息几声,真的要中暑一般。
严世蕃急了,假装探看老父,附身小声道:“这是干什么?”
严嵩挥挥手,让他站一边,嘟囔一句道:“热。”严世蕃只好怏怏退下去。
这意味着什么?李默眼中精光一闪,暗道:“老家伙终于认输了!我终于赢了么?”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他沉声道:“第二件事,还是东南的,看来今天不把东南的事情理清楚,是誓不罢休了。”
众大人挥汗如雨,纷纷催促道:“李大人,快说吧。”
李默心里不爽,暗道:“等我当了首辅,看谁还敢再催我!”当然现在只能点头道:“好,这件事争了更久,就是绍兴知府唐顺之等一十八名官员,请重开三市舶司的奏折,这份折子已经转发很久了,内容大家应该都了解。”说着沉声道:“我先表个态,“不许寸板下海”是祖制,万万不能违背,而且“倭寇之祸于市舶”,此事早有定论!所以三市舶司万万不能重开,而且唐顺之等十八名官员也该受到处分!”学着严阁老的样子,李默要给朝议定下调子。
可他毕竟不是老严,严世蕃立刻站出来质问道:“李大人,我管着工部,别的不说问问你,去年被震坏了的几十处江堤河堤还修不修了?北京城的城墙还修不修了?如果俺答像去年一样,来北京城转一圈,可就不是通州、昌平遭殃了!你不怕四九城的老百姓撕了你,我怕!”
“就是!”赵文华也帮腔道:“西苑的三大殿都震坏了,万岁爷现今还在圣寿宫里委屈着呢,你这个做臣子的睡着觉,我寝食难安!”
纱幔里的嘉靖帝,微微点头,面上露出欣慰之色,听兵部右侍郎王忬反驳道:“我们当然也很是内疚,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织造局、市舶司都已经荒废数年,想要重新启用怕没有五六十万两银子是不行的,请问这个资金从哪里出?”他是当过浙江巡抚的,对这种事儿自然有言权:“而且从投入到产出,最少需要大半年的时间,也就是说,这大半年的时间内,我们是见不到任何收益,还得往里赔钱!”
李默接过话头来,冷笑一声道:“有这大半年功夫,咱们的秋税就收上来了!有这四五十万两银子,紧着点花就够度过时艰的了!”
嘉靖帝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流露出沉思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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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的双方唇枪舌剑、各不相让,但严党一干人只是仗着声音大,能嚷嚷,才与李默等人干了个平手,只是让人怎么听怎么像为了反对而反对……因为纵使有千万条理由,也攻不破“禁海祖制”这四个字。
“祖宗大如天啊……”嘉靖帝暗叹一声,垂下眼皮,倚在软软的靠背上。
终于有快中暑的撑不住道:“我说几位大人,咱们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吧。”
“照旧就照旧!”满脸油汗的李尚书,浑身透着股得意劲儿。他相信那些中立的大臣,一定会听明白理在哪边,站在他们这边的。
严世蕃不想答应,却拿不出好法子来,气得直跺脚道:“要是按你们的办,出了问题我们可不跟着担责任!”很显然,他也感觉己方败局已定了。
“真开了海禁才会出问题呢!”李默冷笑道:“开始吧!”
沈默和张四维便又捧着绿豆和红豆,下给诸位大人,然后又抱着那个长陶罐,准备收豆豆。
“铛……”谁知这时,声响了,众人只好停下动作,都望向那纱幔之后。时间凝滞了好一会儿,帘子掀开,徐渭出现了,看看众大人道:“陛下有旨,命内阁司直郎沈默回话。”
“微臣听训。”沈默赶紧放下陶罐,行礼道。
“沈默,你赞同哪一方的看法?”徐渭面无表情问道。
“微臣都不反对。”顿一顿,沈默俯首道:“两方大人的看法都很有道理……”自从写了殿试文章,他就知道逃不了这一场,已经准备很久了,方才徐渭朝他微不可察的垂了下眼皮,沈默便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了。
众大人心说:“这小子,耍滑耍到这儿来了……”谁知沈默又道:“但微臣以为,这件事就像藤上的瓜熟了,顺手摘下来就是,用不着争论摘不摘,只需要拨开一丛叶子,找到瓜即可。”
听他这意思,合着众大人都白争了,徐渭道:“有什么话,不妨向众大人讲清楚。”说完便躬身退回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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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便起身对众大人拱手道:“下官的意思是,其实这件事,既不违反祖制,也不会产生花费,更不会引来海民与倭寇的勾结,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任谁都知道该如何选择的。”
他这话软中带刺,分明是在与李尚书唱反调,李默自然不爽至极,但沈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他也不好撕破面皮,只能闷声道:“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片板不下海是太祖爷的祖制,难道你不知道么?”
“下官还是知道的。”沈默暗叹一声道:“真是想低调都不行……”便扬眉侃侃而谈道:“下官查阅国初资料,见太祖爷关于禁海的谕令有六道,诸位大人请听仔细——洪武四年,“禁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十四年,“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十七年“派信国公汤和巡视浙闽,禁民入海捕鱼。”二十三年,“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
上以中国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 ”二十七年,“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他吐字清晰,语调舒缓,让人听着就很舒服。
“太祖祖训诸位大人都比你熟,”李默不悦道:“从头到尾都是禁,难道你自己没听出来么?”
“是禁不错,”沈默不慌不忙道:“但睿智如李大人,一定听出了其中的变化来。”
“什么变化?”李默垂下眼皮道:“我没听出来!”
沈默笑道:“您没有感觉到,禁令是不断放宽的么?所谓“片板不下海”只是洪武四年第一道谕旨的通俗说法,如果太祖爷真想将其作为铁打的祖训,何必还要下另外五道不同的谕旨呢?”
“大胆!你敢质疑太祖爷?”李默的党羽,大理寺卿周昀须发皆张道:“陛下,臣请金甲卫士,锤死这个公开污蔑祖训的小奸臣!”
沈默面无惧色,冷笑道:“我是在用心钻研体会太祖爷的圣意,以免有人总是拿着自以为是的祖训来吓唬人!”李默都骂他“小奸臣”了,便是彻底撕破脸,沈默岂能再跟他客气?
大殿中火药味正浓,便听到“铛……”的一声,争执声登时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望向那道纱幔,大殿里死一般的沉寂。
终于,一个悠然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是嘉靖皇帝吟诗道:“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纱幔无风自动,身着道袍,手持拂尘的嘉靖帝飘飘地出现了。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
一首诗念完,皇帝已经走到了龙椅前,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
见皇帝站定,严嵩便带头山呼:“臣等恭祝皇上——”这下也不喘了……
“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人都跟着磕头。
嘉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扫一眼沈默和李默道:“都起来吧,李默李时言、沈默沈拙言,接着把架吵完吧,让朕听听是哪一言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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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默正在发呆,沈默已经抢先道:“我太祖皇帝驱逐鞑虏,肇始皇朝,其见识之高远,其思虑之深远,乃我们这些后代臣子不敢质疑,也无需怀疑的。”
“你两面三刀!”李默怒道。
“听下官把话说完嘛。”沈默缓缓道:“正因为要遵守祖训,才要结合圣谕的背景逐条分析,将太祖爷的意思完全弄明白,才可以真正的遵守祖训,”顿一顿道:“如果仅抓住最初一条圣谕,忽视其余五条,便如盲人摸象仅得一肢,却以为全体,岂不是以偏概全,片面曲解么?”
“那你就说!”李默冷笑道:“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穿凿附会!”
“且下官为您解说。”沈默不退不让道:“先说最初一道圣谕,是禁止私自出海的……当时天下初定,张士诚、方国珍等残余势力退往沿海岛屿,却贼心不死,一方面在国内拉拢一些人培养党羽,另一方面勾结海寇欲卷土重来。所以太祖爷下令禁海,以隔断贼子与大陆的联系,使其不攻自破,可谓妙哉。”
“再说第二、第三道,是禁止“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禁止入海捕鱼”,此段时间正是胡惟庸案,其罪名之一便是私通倭寇,此道圣旨正是针对此案而发,乃是鉴于国内的紧急状态特别的颁发的。”
“一派胡言!”李默的铁杆王忬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支援李默道:“你怎么敢说不是永久法令?”不信就聆听一段《太祖实录》,太祖高皇帝说:“朕以海道可通外邦……芶不禁戒,则人皆惑利而陷于刑宪矣。故尝禁其往来。”说着冷笑一声道:“这不正是太祖禁海的态度吗?”
沈默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道:“敢问王大人,“尝”是什么意思?”
“这个么……”王忬一下子便瞠目结舌了。
“三岁孩子都知道,是曾经的意思!”沈默哂笑一声道:“太祖爷圣训的真意是“他老人家认识到通过海路,也可以与番邦交通,如果不禁止老百姓通过海上贸易私下贸易,恐怕都会不思劳作,纯事商业!太祖曾下令,可直接逮捕“不事劳作专事商业”之人,忧心触犯法令之人太多,所以曾经禁止往来。”
目光扫过众位大人,沈默淡淡道:“为什么说是曾经呢?只要看看后面一条谕令即可,二十三年,“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上以中国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很显然是“严”而不是“禁”只是禁止关系国家安全的物资出番,言外之意,茶叶、丝绸、瓷器等,还是可以卖出国去的。”
王忬彻底无语了,只能听沈默乘胜追击道:“暗弱如南宋小朝廷,之所以可以和蒙元金辽对峙百五十余年皆靠海上之利焉,南宋的皇帝都能想到,圣明如太祖皇帝更是了然于胸——所以在外无海寇叛逆之患,内绝乱臣贼子之忧后,前面的禁令自然解除,开始允许可以为大明换来巨利的物品出海,只是不许出售要害物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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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洪武二十七年,太祖爷说“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是什么意思?”李默的又一死党,户部侍郎马全道:“按照你的逻辑,是不是太祖爷又禁止互市了呢?”
“马大人,太祖爷禁止的是私下与诸番互市。”沈默笑道:“言外之意,只许官方互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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