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下。
海瑞环视场中,这才发现那状师宋世杰,仍被捂住嘴,压在地上,便命人松开他。
嘴上的竹棍一去,宋世杰便忙不迭道:“大老爷,状师是小人糊口的职业,有人给我钱,让我帮他打官司我能不打吗?但他们犯罪,可与我没什么关系啊。”
“巧言令色。”海瑞冷笑道:“你明知这些人犯了法,却依然为虎做伥,为他们编织谎言,全力开脱,企图使他们逃脱国法的制裁,不是共谋包庇是什么?”
“可大明律没有规定替人打官司,就要与人同罪啊。”宋世杰强辩道:“而且小人是货真价实的生员,大人可以去查,绝不会有半点搀假。”
“别以为有个秀才的身份,本官就治不了你。”海瑞冷声道:“我随时可以移文你的原籍,告你个“品行不端,学业不修”,请当地开除你的学籍。”说着一拍大案道:“大明律虽然没有替人打官司如何处置,本官却可以援引“包庇与主犯同罪”,参照对徐五的判决来给你定罪!他这次是死定了,你就算不死,也得仗一百,徒三千里,永不放还吧!”
宋世杰知道这次算是栽了,碰到这么个比自己还懂律法,且运用更加纯熟的县太爷,自己确实如砧板上的活鱼一般,就算再能蹦达,也免不了被宰割的命运。
想明白这一点,他苦笑一声,不再自辩道:“这次落入大人手里,只能任凭发落了。”
海瑞见他如此光棍,至少比徐五那些人要磊落一些,心中恶感稍减。况且此人也不是全无用处,便缓缓道:“其实对你,判与不判,皆在两可之间。”
“大人什么意思?”宋世杰问道。
“如果你跟官府合作,我就既往不咎。”海瑞沉声道:“否则,重重惩处。”说着咄咄望向宋世杰道:“你如何选?”
“学生还有的选吗?”宋世杰嘴角扯起一丝苦笑道:“全凭大人吩咐。”
“很好!”海瑞颌首道:“你附耳过来。”
宋世杰只好依命上前,听得海瑞吩咐起来,听完竟笑起来道:“大人您放心,这是学生的专长。”
原来,海瑞竟让他在衙门里坐台,为前来告状的百姓免费写状纸,遇到难决的案子,帮着百姓打官司,务必让心实口拙的老百姓,不在言语上吃了亏!
很快,昆山百姓奔走相告,“海青天”专为老百姓做主,专治各种恶棍。一时间,到县衙告状的人排起了长队。海瑞以他超出常人的精力,仔细看每一份状纸,尤其是那些“霸占田地、掠夺财物、杀死人命”的,一篇篇都是状告昆山五虎!看来,这五虎对于百姓来说,其灾害简直胜过了天灾。
这其中,那宋世杰的帮助也不小,他向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自嘲良心都被狗吃了,现在却有机会帮人伸冤屈,斗恶棍,虽然没有钱财入帐,却赢得了之前从未体会过的“尊敬”——每当看到受他帮助的人,赢了官司,对他千恩万谢,宋世杰便觉着,这种感觉太他妈的好了,千金都换不来啊!便立志要洗心革面,帮穷苦人打官司,伸冤屈,不再干那些丧天良,生儿子没屁眼的坏事了。
第七卷 直挂云帆济沧海 第四二九章 交代
已是七月流火,日头下酷暑难耐,连蛤蟆都躲了起来,只有知了还在声嘶力竭的鸣叫:“热啊、热啊……”
苏州府衙的后院中,有个开满莲花的小湖,湖边有个小亭。挡住了灼人的阳光,给亭中人一片难得的荫凉。
谁坐亭中?苏州太守也!只见沈默穿一身轻薄的白绸衣,懒懒地倚在躺椅上。身边小机上,摆着茶盏,还有些时令水果;他手中持着一本古色的《黄庭》,目光却落在面前的钓饵,波起一圈圈涟漪时,却没有引起他的任何反应,直到饵食被吃光,涟漪也散尽,沈默依然如泥塑般坐在那里,不知出什么神。
身后侍立的柔娘,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缓慢而有节奏的为他打着扇子。最近这段日子,沈默莫名其妙常发呆,这种情形,就连柔娘也见怪不怪了,只是总忍不住心疼他。
两人都在出神,就连若菡从远处过来也没察觉。到了柔娘身边,见两人还在各自发呆,若菡心里一阵促狭,便在柔娘耳边“嘿”一声道:“想什么呢?”
唬得柔娘掉落了手中的扇子,半天才回过神来,双手如西子捧心道:“非要被夫人吓死不可。”
沈默也回过神来,懒洋洋的看一眼若菡道:“今天忙完的这么早?”
若菡笑着走上前,道:“交易所和票号都上了正轨,事情自然就少了。”
“很好,辛苦了。”沈默依然有些魂不守舍道。
看他总是提不起劲儿的样子,若菡微微皱眉,对柔娘使个眼色。柔娘会意的点点头,轻声道:“奴婢去看看午饭好了没有。”
“去吧。”若菡点点头,柔娘便告退下去。
亭子里只有夫妻两人时,若菡便不再客气,直接坐在沈默的躺椅边上,微笑的望着他。
沈默避开妻子的目光,干咳几声道:“又不是不认识,干嘛盯着看。”
“就是有些不认识。”若菡笑道:“我的夫君从来都是自信满满,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男子汉。”
“呵呵……”沈默轻轻攥住夫人的柔荑,笑道:“你是说,就算全天下人都以为我错了,我还坚持自己是对的吗?”
“才不是这个意思。”若菡小声笑道:“夫君可别曲解了。”
“其实我真的错了。”沈默突然轻叹一声,面色沉静下来道:“遇到棘手的问题,存了侥幸的念头,希望能对付过去,两不得罪,到头来却被人逼到非得大张旗鼓的得罪一方,这真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相公,你是不是多虑了?”若菡反握着他的手,柔声宽慰道:“你先收押了包庇徐家的祝县令;又让海知县代理昆山,大刀阔斧的打击不法,为民伸冤,旗帜鲜明的伸张正义,这些是谁都看得到,谁也不会说您半个不字。”
“呵呵……”沈默拍拍若菡的小手,轻笑道:“于理是如此啊,我相信徐阁老会把这件事情处理的十分漂亮;但于情却难免要被人诟病了——在徐阁老那里,肯定不会心无芥蒂,在别人看来,我沈默太不懂规矩了,幸亏只是个苏州同知;若是成了松江知府,说不得要把徐家给连锅端喽!”一个被贴上“不懂规矩”标签的人,注定是要被官场所排斥的。
“夫君既然有此等忧虑,为何还要让海瑞掌管昆山呢?”若菡轻声问道:“当初选王大人或者归大人,波及的范围就没这么大了。”
“不是这个理。”沈默缓缓摇头道:“这件事没捅出来时,自然得过且过,可一旦大白于天下,就非得彻查严办,不然不足以洗刷徐阁老包庇家奴,以及我包庇徐家的恶名。”说着目光闪过一丝狠厉道:“何况徐家一次次欺人太甚了,狗眼看人低不说,还将脏手伸到我的地盘来了,如果不借这个机会狠狠斩断,杀一儆百,等日后开埠,还不知有多少外地的贵官家,会效仿徐家,到我这分一杯羹呢!”
“原来夫君已经深思熟虑过了。”若菡捻起一粒荔枝,剥开红色的果皮,将晶莹白皙的果肉送到沈默的口中,道巧笑:“那要奖励一下。”
沈默品啧着甘甜的汁水,还趁势舔一下若菡的手指。
若菡登时酥麻了半身,粉面通红的娇嗔:“讨厌……什么时候都忘不了作怪。”
沈默嘿嘿直笑道:“苦中更要作乐嘛。”便将娘子轻揽在怀里,柔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只是在权衡,此时该如何收尾,方能给各方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说着轻叹一声道:“归根结底,我还是不想做这个恶人……”夫妻俩说话,自然是最真最坦诚的了。
虽说人不能既要当婊子,又想三贞五烈的立牌坊,可即便出来卖,也得有个名妓的范儿,那得讲究一个自我修养。自重身价,就算不能卖艺不失身,至少也得轻易不失身,这样才能让人追着捧着,趋之若骛,心甘情愿的奉上大把银钱,只以见你一面为荣;若是学那些不思进取,就知道躺下开腿做皮肉生意的,只会被人当成个马桶,有需要的时候用一用,用完就远远丢一边,惟恐被臭了身子似的。
这番话是现在潜伏敌营的鹿莲心,当初讲给沈默的。据说青楼行当培训名妓的思想课。沈默向来觉着当官与做姐儿,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尤其现在,自己就像那面对大嫖客的当红小妓女,到底是被人梳笼包养,再也没法吸引其他嫖客的目光;还是坚持拒绝,恶了大嫖客,但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有机会成为名妓。
是左是右,全在自己一念之间,只是无论左右,都到不了天堂,全在炼狱之中。
夫妻俩正说着话,却见柔娘去而复返,便赶紧坐直身子,听她小声道:“老爷,海大人求见。”
“他回来了?”沈默的眼睛一下睁开,坐起来道:“看来昆山的事情了结了。”
府衙外签押房,海瑞正襟危坐,官帽端正的摆在手边的桌上,两眼望着墙上一幅崭新的中堂,上有四个遒劲的大字曰:“执中守正”,看落款是沈默亲题,时间就在前几日。
正望着四个字出神,脚步声从远处响起,越来越近,海瑞将目光投向门口,正好与沈默瞧了个对眼。
“大人。”海瑞起身行礼道。
“坐。”沈默颌首道:“刚峰兄辛苦了。”
待沈默在大案后坐定,海瑞才坐下道:“下官已经将昆山的案子审理完毕,今日前来请示大人,到底如何判决。”
话说完了,却迟迟不见回应,海瑞抬头望去,只见府尊大人面色不豫的看着自己。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但海瑞早已料到会是这样,面色坦然的回望着沈默,重复道:“请问大人,该如何判决?”
沈默双目微眯道:“海大人自作主张便可。”
“那依下官看。”海瑞站起来,朗声道:“徐五,强抢民田,行贿官府,假证杀人,按律当斩!至于主簿,书吏等人,出具假证,为虎作伥,也殊为可恶,但念在俱实招供,从宽论处,仗刑五十,徒刑三年!”
沈摸一直默不作声听着,直到海瑞说完,才出声道:“还应该加一个……昆山县令,逢迎权贵,包庇乡绅,颠倒是非,玩弄国法,当革职囚禁,只候朝命!”
“大人,下官有下情禀报。”海瑞一楞,旋即沉声道:“昆山县令祝乾寿并非徐五的帮凶,他那样做,乃是为了保护魏家人。”说这:“下官可以证明,魏家的兄弟俩,都在他县衙中好生呆着,不仅没有遭受折磨,反而还养好了原先的伤。”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沈默一挥手道。
“大人容禀。”海瑞拱手道:“当初那两兄弟到县里告状,祝县令十分震惊,暗暗摸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见那徐五的背后有徐家,而大人和徐家又是那种关系……祝县令惟恐事情一旦张扬开了,会有人狗急跳墙,对魏家人不利,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将魏家兄弟名为收押,实则保护起来。”
说到这,海瑞看看沈默,见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这才接着道:“出于同样的目的,他将魏有田父女驱逐出县,还下令巡检司的人,抓到可疑分子便扭送县里,如此即保护了无辜者,又麻痹了那些人,让他们以为县令大人跟自己是一伙的,遂放松了警惕,一切恶行更是不避着他。”
“呵呵,原来祝大人是忍辱负重的。”沈默不由冷笑道。
“大人说的是。”海瑞点头道:“祝大人原本是想看朝中动向,等待合适的时机为魏家鸣冤的……但后来大人您过问此事,并令他抓捕昆山五鼠,这让祝大人以为您是秉公执法,不徇私情的,便兴冲冲回去布置抓捕……其实他早就广布眼线,紧紧盯住五鼠,一旦抓捕应该无一漏网才对。”
“但是,他却扑了个空。”海瑞面露不解道:“不知道什么人提前一步报信,让五鼠悉数潜逃,祝大人一个都没抓到——他不得不怀疑,是……”说着他抬头望向沈默,轻声道:“是大人耍了他。”
“所以他就恼羞成怒?”沈默双手抱在胸前,背靠着椅背道:“然后你们就串通起来,想要把这件事捅到天上去,让上面下来人查办,对吗?”说到最后,沈默的目光已经一片森然。
“不对。”海瑞却摇头道。
【文】“狡辩!”沈默哼一声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孬种才不承认呢!”
【人】“祝大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海瑞摇头道:“但我海刚峰磊落光明,俯仰无愧,说不是就不是。”
【书】“那你是怎么想的?”沈默晒笑一声道。
【屋】“恕下官直言。”海瑞昂然道:“与大人共事半年,对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属下还算有几分了解。”
“哦,我什么样?”沈默问道。
“您的智慧手段,是我所仅见的,不仅我海刚峰望尘莫及,我想大明朝也罕有匹敌。”海瑞先扬后抑道:“然而大人的性子,虽有七分热诚,却也有三分圆滑——就是这三分圆滑,让您有时候顾虑太多,不愿意坚持原则,在有些事情的处理上,便会难于抉择。”
海瑞这话让沈默脸上一阵阵发烧,他知道这是海刚峰口下留情了,其实自己两世为官,个性早被官性所污染,说好听点,是信奉中庸之道;说难听些,便是个八面玲珑的官油子。
“当时祝大人的态度已然决绝,谁也没法阻拦。”海瑞面色坦然道:“下官寻思着,有道是邪不胜正,此事肯定会引起士林的轩然大波,大人只有顺势为之,方为上策!”
“就算你真是这样想,也该先行禀报于我!”沈默面色稍霁道,若是别人给出这番解释,他肯定会嗤之以鼻的,但对于海瑞,他还是相信的。
“如果当时我回来,这件事就成了大人指使的了。”海瑞淡淡道:“所以我不回来,要让人们看到,是我海刚峰私自行动,胆大妄为,大人也控制不住,”说着看一眼沈默,又垂下眼皮道:“所以这一切,与大人无关,您也不会在令师那里无法交代了……”
听海瑞说完,沈默愣了,他万万想不到,铁面无情的海刚峰,竟然在为自己着想……
发呆许久,他才回过神道:“你想把责任全部揽下?”
“是的。”海瑞点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海某绝不因此牵连大人。”
“为什么?”沈默目光游移的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