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贞吉只好自己打破僵局,笑道:“怎么,还带酒来了,莫非要给老夫践行?”
沈默回过神来,将那坛子酒奉到赵贞吉面前道:“这是高祭酒托我送给大洲公的,他说一切都在酒里了。”
“呵呵……这家伙,还神神秘秘的。”赵贞吉拿过酒坛子,顺手便拍开泥封,一股馥郁的酒香传来,他一闻,笑道:“原来是他们老家的杜康酒。”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沈默笑道:“原来如此。”
“原先经常跟他一块喝酒,他便总说哪的酒也不如他们河南的杜康,我跟他争,说我们四川人才多名酒哩,这家伙嚷嚷着要给我从家乡带一坛,好镇住我们四川人。”回忆起当日的种种,仿佛就在眼前,赵贞吉摇头笑笑道:“可后来他成了裕王的师傅,便前怕狼后怕虎,把自个封闭起来,谁也不见,谁也不联系,我道他忘了这茬了,想不到还记着呢。”
说着便把两人面前的粗茶倒在地上,用开水冲冲茶碗,就往里面倒酒,他动作很猛,自己洒出来不少。
沈默面上浮现一丝苦笑道:“这可是高大人珍藏的……”
赵贞吉豪爽笑道:“酒嘛,不就是用来喝的。”又去取了一碟花生米,几根腌黄瓜,便跟沈默对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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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一会儿,沈默问道:“怎么没见夫人和贵公子?”
赵贞吉呲牙一笑道:“我那婆娘和儿子,一直都在四川老家呆着,无论我在北京还是南京,都没跟在身边。”有人曾问他,你现在都是尚书了,完全有能力把家人接来团聚,为什么要长期两地分居呢?赵贞吉笑笑道:“我这个性子当官,随时都可能卷铺盖回家,老婆孩子跟着我干什么?还不如在四川老家待着,图个安生呢。”
当时人还笑他杞人忧天,结果那话说了不到半年,赵贞吉就真的罢官了,也不知是料事如神,还是生了张乌鸦嘴。
圣旨一下来,他便与老家人赵安一起收拾行囊,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除了那些书,就啥也没有了,今天打打包,明天就可以开路了。
“老夫一生爱书成痴……”赵老夫子有些消沉道:“所发的薪俸除了基本吃穿外,全都用来买书。”
“那些书,是大洲公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吧?”沆默轻声问道。
赵贞吉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怕你笑话,原先没钱没权,想要书而不得,几十年辛苦下来,也抵不上这几年攒下的多、精、珍,” 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其中还有你们司经局的呢,待会儿你拿回去吧。”
沈默摇头苦笑道:“我是虱子多了不咬,不差您这几本了。”
“怎么,司经局的库房缺书很严重?”赵贞吉吃惊道。
“您不是去借过书吗?”沈默道。
“没去过。”赵贞吉摇头道:“都是从别人手中买到的,只是看着有司经局的印戳,才知道是你们的。”
“那就更不用给我了。”沈默叹口气道:“现在大伙就那么个心理……公家的便宜,谁不占谁是王八蛋。我也真没法较真。”
“是啊……”赵贞吉感同身受道:“整个风气不转过来,何谈大明中兴?”
两人对着叹了会儿气,赵贞吉道:“你也看到了,我家里就我跟赵安两个,就算雇两辆大车,也装不下这么多书。”说着一脸肉痛道:
“这可都是些珍本、古本、甚至还有孤本,我可得给它们找个好人家,不然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沈默笑笑道:“大可不必,您没听说过“大运河快递行”吗?”
“是干什么的?”赵贞吉问道。
“他们是漕帮成立的,专营商旅运输业务,分部已经遍布全国了。”沈默有些自豪的笑道。
由不得他不自豪,当初跟马五爷合伙成立的车马行,随着市舶司的兴盛,也跟着兴旺发达起来。七年下来,分号已经开到全国两京十一个省,从业人员十几万人,并顺势整合了全国的漕帮、沙帮、船帮、形成一股强大的隐形势力。
当然,没人知道他家在其中占了一半的股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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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沈默的提议,赵贞吉颇为意动,但寻思了一会,却又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我就带一车回去,其余的拜托你送给国子监吧。”
“为何?”沈默轻声问道。
赵贞吉叹息道:“那些书,都是用下面人奉上的冰敬、炭敬买的,是受贿所得,我千里迢迢拿回去,又该如何处置?是摆着,还是藏着,心里都不能安生了,哪里还是宝贝,不过一块心病而已。”
沈默又劝了几句,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说什么了。
赵贞吉看看他道:“那些书来路不正,我就不送你了,送你一本我用自己的钱买的吧。”说着起身,拿个用红绸包着的匣子,送到沈默面前,笑道:“其实这本来路也不正,是禁书。”
沈默脑海中马上浮现出“金瓶梅”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心怦怦跳着,打开红绸布,一看是个木匣子,再打开匣子,便见里面静静躺着一般泛黄的书籍,上面只有两个字道《孟子》。
沈默不禁大失所望,心说您老不会是中了谁的掉包计了吧?
“翻开看看,”赵贞吉看懂了他的表情,笑笑道:“看看扉页。”
沈默轻轻掀开扉页,便见上面印着一行字道:“钱塘书局绍兴三年印。”这才低呼一声道:“宋本的?”
“不错。”赵贞吉压低声音道:“你拿回去看看,跟现行的《孟子》比一比,就会发现,现在的书中,足足少了八十五段!”
沈默已经是个地道的大明人了,自然知道在本朝,孟子先生是不受待见的……其实比起总站在统治者立场上说话的孔子来说,孟轲同志就是个以民为本的大愤青,当然不能讨得统治者的欢心。
孔子的许多话,都是直接站在统治者的角度说的,比如最著名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名言,历代统治者都是见之如见爹娘,那叫一个心领神会啊,绝对的身体力行,照此执行,坚定不移。
又比如,“其为人也孝梯,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简单说,就是人要是孝顺就不会犯上作乱,一句话便奠定了历代皇朝以孝治天下的基调。
再比如“事君,敬其事,而后食其禄。”之类,那就是教导臣子们要多奉献、少索取,更是让统治者们爽得不能自已,一直传到几百年后,甚至连外国人都奉为圭臬,一个叫山姆的大叔,便用他们那的方言,翻译这句道:“别问国家给了你什么,先问问你为国家做了什么。”
所以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不论他们文化程度高低,兴趣志向如何,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大家都爱孔夫子!
第九卷 鬼哭神啸朝天号 第五二三章 以民为本
与端庄稳重,符合统治者品味的孔夫子相比,孟柯兄就是个人见人恶的大愤青,据说朱元璋读《论语》非常敬仰孔子,但读《孟子》就很厌恶孟子,其实哪里是敬仰,不过是孔子说了他爱听的话,其实哪里是厌恶,不过是孟子说了他害怕的话罢了。
打开原版的《孟子》看看他老人家的言论吧: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不用解释,对唯我独尊的皇帝来说,什么时候都是他自己最重要,如何接受这种说法?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为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好么,只要我对你不好,你就视我如仇寇?真是反了天了。
“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人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我靠,弑君?朕没看错吧,老孟,你还有什么不敢说?
“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呜呀呀!来人呐,把这个姓孟的抓起来,朕要诛他九族,不,十族,一百八十族!!!
万幸的是,老孟已经作古两千年了,连骨头都找不到了,所以历代皇帝才没法怎么着他,而且诸位大佬虽然心里不爽,却碍着孟子亚圣的地位,勉强忍耐这些无比刺耳的言论。胸襟开阔,深谋远虑如唐太宗者,还以《孟子》为诫,写了《贞观政要》,警示自身与后代。
他对大臣们说:“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魏征对他说:“臣闻古语云:“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唐太宗也以为可畏,诚如圣旨。
所以说“孟子之道,以民为本;恪守躬行,四海咸服;国泰民安,贞观之治。”
但轮到朱元璋做皇帝的时候,孟子老兄终于遭报应了。朱皇帝在当皇帝前,曾经放过牛、当过和尚,然后造反起家。没有文化、没有敬畏,对文明、文化、文人,有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因此他不像之前的皇帝,能买亚圣的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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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里公道说,朱元璋是历代帝君中,最为老百姓着想的一位皇帝,没有之一。但他受自己的知识层面所限,无法真正理解什么是哲学思想——他不知道,真正的哲学是对真理的阐述,哲学可以被消灭,真理却永恒存在。所以他天真的以为,只要借助世俗皇权,将孟子的印记磨灭,便可以消灭“水可覆舟”,的可怕现象。于是,他便做出了好比掩耳盗铃的可笑行为……
洪武二年,朱元璋读《孟子》,读到“君之视臣如草荠,则臣视君如寇仇”一句时,认为此话大逆不道,愤愤说:“这话是教唆学习的人不要将君命放在眼里!”便仔细阅读孟子一书,发现了那些极其反动的言论,朱元璋怒不可遏,恨得牙根痒痒道:“如果这老小子活到今夭,落到我的手里,不扒了他的皮才怪!”于是下诏去掉孟柯配享的待遇,把他从孔庙中赶出去!同时在诏书中严令,如有劝谏者,以大不敬论处,并且让金吾卫当场射杀。
圣旨一下,满朝文武登时慌了手脚,大家都是孔孟之徒,不执行命令不行,执行命令又感到极其荒唐,便一面缓住朱元璋,一面各尽所能,改变皇革的想法。
国子监的太学生们在午门前跪谏,时刑部尚书钱唐袒露着前胸,用车拉着棺材入大内死谏,当场中了一箭,但钱唐依然大声道:“臣我能够为维护孟子的名誉而死,就是死了也光荣!”朱元璋终于感受到什么是信仰的力量,也被士子们无惧生死的气势,不敢同时与天下的读书人为敌,于是命太医为钱唐医治箭伤。
见皇帝态度出现动摇,大臣们纷纷上本,请求改变旨意,钦天监也说:“荧行于惑,是天要发怒的先兆,陛下是不是有些什么政策举措,让上天感到不安了呀?”这给了朱皇帝台阶下,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而后几年相安无事,大伙也把此事忘的一干二净,只当皇帝发了次神经。
可谁也没料到的是,朱皇帝记仇,真到了“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地步……朱元璋压根没忘记对孟子的憎恨,只不过他在杀大臣,杀王公、杀武将、杀勋旧、杀官员,杀得不亦乐乎,没工夫理会已经作了古的孟柯老先生。
但到了洪武二十二年,朱皇帝环顾左右,发现已经杀无可杀了,群臣匍匐在脚下,他的喘息声稍粗,山河都瑟瑟发抖,不禁志得意满,觉着这下没有自已斗不过的敌人了。于是干脆颁下圣旨,直接取缔《孟子》这本书——任何阅读、讲授、传播、印刷的行为,都是违法的,不仅会被依法取缔,还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但是大臣们说,不行啊,您最推崇的朱圣人,将《孟子》列为四书之一,您也早颁下圣旨,将四书定为天下读书人的唯一教材。这事儿可不能出尔反尔啊,不然就是陛下的英明,否定朱圣人的正确,对天下臣子和读书人来说,都是很严重的。
朱元璋一听,觉着也有些道理,便一拍脑袋发话了,出个删节版吧,便把他不喜欢,不爱听,反感的,有抵触的句子,统统删掉了,整出一本阉割版的《孟子》,在全国范围发行,作为士子们的指定教科书。
更是严禁各级考试,不准超出教科书范围,谁要敢用禁句出题,哼哼,后果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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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臣们不懈的斗争下,到正德年间,禁锢已经渐渐松动,连皇帝都不把这个当回事儿了,只是碍于祖制,还一直用《孟子节本》作教科书罢了。
不过轮到嘉蜻当皇帝的时候,他得位不正,处处高举太祖爷的大旗,对孟子的态度也无比严厉起来,将刚有抬头的卫道士打压下去,所以近二十年的读书人,鲜有知道《孟子》还有完整无删节版的,是以当赵贞吉才会献宝似的将那本宋版《孟子》拿出来。
沈默虽然早就在唐顺之那里稔熟了孟子全文,但此刻的惊讶却全不是装出来的……他不知道向来道学的赵老夫子,为什么会把这本禁书拿给自己?
赵贞吉却以为沈默是少见多怪,便低声道:“这个书在正德年间,其实是可以买到的,只是到了近几十年,锦衣卫查禁的严,寻常人见不到了。”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大洲公,您给我这本书,不只是为了让我收藏吧?”
“当然不是。”赵贞吉摇头道:“书是用来看的,藏着喂蠹虫吗?”
“这个……”沈默不知该怎么说了,想了好一会才,才吞吞吐吐道:“您不是最注重道统的吗?怎么让我看“禁书”呢?”您最注重道统,就是“卫道士”的委婉说法。
“什么是道统?孔孟之道也!”赵贞吉正色道:“身为儒家子弟,精研《孟子全篇》,就是恪守道统!”
“那祖制呢……”沈默轻声问道。
“祖制?”赵贞吉的表情一下黯然起来,沉默良久才缓缓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吾取道统而舍祖制。”说着抬起头来,面色深沉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国家是怎么了?为何我泱泱天朝,内忧外患连绵不绝;天灾人祸层出不穷,看似强大,实则中干,连小小的倭寇也对付不了,连自己的百姓也无法养活。我相信,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沈默缓缓点头,听赵贞吉继续道:“如果出了岔子,那一定是我们这些当官儿的出了问题……地方上的官员,只知道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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