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襞从怀里掏出海瑞的那封信道:“还有一封信,是海瑞写给您的。”
袁炜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海瑞的大意是:“我们接到圣旨,要我们招待从简。但据我所知,为了接待皇上,各地花费很大,皇上每到一地,各地无不以“孝敬皇上”为名,搜刮民财、奢侈无度,这显然不符合皇上“简朴节俭,不准逢迎”的上谕。现在皇上马上就要驾临淮安,我们为此深感为难,如照圣旨上所说的节俭办事,深怕获怠慢之罪;如果仿效别处大肆招待,又怕违背了皇上体贴百姓的本意。请问阁老,我们怎样办才好?”
看了海瑞的信,袁炜气得脸都紫了,他知道这是海瑞在将自己的军,而且如果按照既定行程,圣驾还去淮安驻跸,准备时间已经不够了,到时候海瑞固然倒霉,皇帝震怒了,自己也没好果子吃。
想到自己呼风唤雨这半年,竟让个小小的知府摆了一道,袁纬不由恨得牙根痒痒,道:“海瑞,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他已经打定主意,早晚都得出这个口恶气。
“阁老,处置那海刚峰,也不急在这一时,反正他也跑不了。” 王襞小声道:“现在的问题是,皇上还要驻跸淮安吗?”
“还住个屁!”袁炜骂道:“让船队加快速度,连夜越过淮安,让皇上到扬州驻跸吧。
“也只能如此了……”王襞恍然道:“我看海瑞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还用你废话!”袁炜真想抽他,恶狠狠的骂道:“赶紧滚去扬州,这次要是再出了漏子,就不用回来了!”
“又是我?!”王襞苦着脸道,“阁老,我这来回奔波的,裆也磨破了,腰也要断了,您就不能换个人……”
“不能。”袁炜黑着脸道:“这是对你的惩罚。”
“那,好吧……”王襞简直要郁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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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南巡的船队浩浩荡荡经过山阳县,停都没停就南下去了,一身布衣的海瑞站在岸边,望着遮天蔽日的船队,不禁轻声吟道:“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春风举国栽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好啊,你竟然敢把当今圣上比作隋炀帝!”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惊得海瑞脸毛发白。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六六六章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海瑞慌张的回头一看,待看清来人,他却放下心来,拱手笑道:“竟然是老大人,您怎么离了队伍了?”
但见那人望之不过二三十多岁,面如白玉、目似寒星、头戴着湖蓝色的书生巾,身穿一件半旧的同色缎面儒袍,下面是白布袜,黑缎鞋,端的是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虽然蓄着整齐的短须,却怎么也看不出,到底老在哪里来。
不过喊的人觉着理所应当,被喊的也坦然受之,因为海瑞任长洲知县时,这人任苏州知府,后来海瑞一步步提升,却依然在这个人的手下,直到他被调到南京闲置,还是这个人通过关系,很快又把他安排到淮安当知府,所以海瑞唤他一句“老大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人是谁?姓沈名默字拙言,现任翰林学士兼詹事府少詹事是也。
听海瑞发问,沈默笑道:“听说有位混不吝的知府大人,竟把皇上逼得改了行程,我在船上闲得无聊,就下来看一看,这位府尊大人,到底有何奇特之处?”
海瑞闻言尴尬的一笑道:“大人说笑了,您这是临时出来、还得回去呢,还是就不回去了?”
“先不回去了,我早跟皇帝告个假,想回家看看。”沈默笑笑道:“本打算等到苏州再离开队伍的,但听说你把袁炜气得脸都绿了我就提前下船了。”
“既然不急着走,”海瑞点点头道:“那请大人移步府衙,让下官聊表地主之谊。”
“哦?你要请客?”沈默看看天上的太阳,大惊小怪道;“没从西边出来啊。”
“不去就算了。”海瑞有些发窘道。
“当然要去!”沈默笑逐颜开道;“如果我没记错,咱们处了那么多年。这是你第一次请我吃饭唉!”
“大人记错了,”海瑞道:“您第一次上门时,便在我家吃的饭。
“是吗?”沈默拍着脑烽道:“好像那回,是老夫人留饭,不算你请客。
“有区别吗?”海瑞问道。
“那次是你不情愿,这次是你情愿,当然有区别。”沈默开过玩笑,正色道:“老夫人可安好?”
“母亲大人一切安好。”听他提起母亲,海瑞正色道;“还时常说起大人您呢。”
“我也十分想念老夫人,”沈默道:“这就立刻去拜会吧。
“是。”海瑞伸手道:“大人,请。”
“刚峰兄请。”沈默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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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合了沈默的护卫,两人便往府衙行去。此时白日,府衙里还是有办公的,沈默和海瑞都不欲多事,便从后门进了府里,往家眷住的跨院走去。
沈默看到整齐的院子、青青的菜畦,碧绿的瓜果架子,不由笑道:“刚峰兄走到哪里,便把菜种到哪里,技术是越来越好了。”
听了沈默的话,海瑞不仅不觉着尴尬,反而有些骄傲道:“熟能生巧罢了,府里土地宽满,种的菜一家人吃不了,还可以跟饭馆里换粮食。这样就不用在嘴上花钱了……”说着看沈默一眼,顿顿道:“当然,你这种大财主没法体会。”
“你不要老是人身攻击好不好?”沈默道:“我是有钱,可不偷不抢,合法致富,怎么就这么不入你的眼?”
“为一人极富,就有千百人赤贫。”海瑞哼一声道:“富就是罪!天道有常,世上财富的总量是一定的,只是在人与人之间流动,然而人人都不愿出让自己的财富,又都想强占别人的财富,一切罪恶与痛苦便因此而生,故而越是富人,身上的罪恶也就越多!”
“这个我可得跟你好好论论,”沈默郁闷道:“你得知道财富的增加,他不一定是要建立在对别人的剥夺的基础上,它还可以在不损害别人的基础上被增值出来,就像鸡生蛋、蛋生鸡,一只鸡可以生出一百只鸡一样;又好比你这一院子青菜,是从谁哪里掠夺来的吗?”
海瑞一时语塞,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就听里面老夫人的声音:“汝贤,来客人了吗?”
“阿姆,是你老念叨的沈大人。”海瑞回过神来道:“沈大人来看您了。”
“沈大人?”伴着个欣喜的声音,一位满头白发、精神矍铄、身量高大的老夫人,拄着拐出现在门口。
沈默赶紧恭敬行礼道:“老夫人,您别来无恙啊。”
“呀,真的是沈大人?”海老夫人欣喜道:“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里面请,里面请。”
沈默便笑着走到屋檐下,看一眼赤着脚的老夫人,便也弯腰除鞋,脱下雪白的袜子……海老夫人火旺,冬天只穿单衣、一年到头在屋里光着脚,天热的时候,厅堂里还得时常用井水冲洗,所以有个规矩,外人来了要脱鞋,大家都是老相识,沈默自然知道。
见沈默主动脱鞋,老夫人十分高兴,口中却道:“不用脱,不用脱,大人不用理老身的破规矩。”
“要的要的,”沈默笑道:“何况脱了鞋凉快、舒坦。”说得老夫人笑眯了眼,让海瑞赶紧去泡茶、准备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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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进屋之后,请老夫人上座,然后恭恭敬敬的行晚辈礼,老夫人赶紧将他扶起,道:“使不得使不得,您是天上的文曲星,老太婆可受不起。
“您要是再这样说,我以后就不来了。”沈默和老夫人说笑几句,便让三尺将早备好的四样礼奉上,分别是拐棍、布鞋、大褂、帽子,都是些寻常物件,但件件做工精美,一看就是京城名家出品。
“这都是若菡准备好的,她也十分想念老夫人。”见老夫人推辞,沈默笑道:“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您就别客气了。”
“老太婆受之有愧,恬着脸收下了。”老夫人开心笑道:“令夫人、公子都很好吧?”
“都很好,劳烦老夫人挂念了。”沈默道:“您家中也一切安好吧?”
“好好……”老夫人点头笑道,便又让儿媳出来给沈默见礼。
海瑞的老婆刘氏,却气色大不如前,含着胸、面色枯黄愁苦,凄凄婉婉的给沈默行了礼,沈默赶紧还礼,没话找话道;“嫂夫人好,三位小姐可好?”
“老大、老二都出嫁了,”刘氏有些恍然道,“阿囡却夭了……”看起来似乎精神有些不大正常。
听儿媳又犯了痴病,海老夫人脸上挂不住,低声呵斥道:“在客人面前,胡说什么呢,快下去歇着吧。”
刘氏虽然已经这样了,但对婆婆的敬畏已经刻骨铭心,闻言唯唯诺诺的退下,一句话不敢多说。
待她退下,气氛便有些沉默。便听海老夫人主动说起道:“李大夫给求来的那个孩子,去年秋里没了,把她给心疼坏了,大病了一场,人也不大精神了。”
海瑞的小女儿,说起来跟沈默还有些渊源,当初他把李时珍诳到苏州城,给戚继光和海瑞治疗不孕,结果两家人顺利的怀上了孩子,最后戚继光的夫人诞下一子,海瑞的夫人却还是生了个闺女。
虽然海瑞和老夫人当时有些不顺气,但那小女娃生得粉嫩可爱,又极是乖巧,不久便俘获了父亲和奶奶的心,被视为掌上明珠,疼爱的不得了。连沈默夫妇都十分喜欢那小女娃,不仅给她冬买绸袄夏买纱……还商量着等孩子再长大点,就向海家提个亲,把个小女娃娶来给阿吉做媳妇。
可这话说了还不到两年,怎么孩子先没了呢?沈默一时有些无法接受,心情颇为沉重,便问海老夫人,孩子是怎么没的。
“唉……这孩子命不好啊,”海老夫人眼圈发红道:“年前淮河发大水,汝贤带着人在堤上忙了一夏,还是死了不少人,到秋里又发时疫,下面县里成片成片的百姓倒下了。汝贤便集合府城里的大夫,领着他们下乡除疫,一去就是几个月。就在这时,阿囡也病了,结果满城找不到个好大夫,胡乱找庙里的和尚开了点药,没想到越来越厉害。去跟汝贤说,他却不放大夫回来,让把阿囡送过去,结果一路上颠簸、又受了风寒,到了那里也没救过来……”说到这,吧嗒吧嗒掉起泪来。
这时候海瑞正好端着茶进来,听到母亲的话,深深的低下了头,将茶盘搁在榻上,跪坐在下首,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见气氛越发低落,沈默强笑道:“人都说孩子是天上的精灵,一定是阿囡太可爱了,上帝不得舍,又把她叫回去了。”
海老夫人闻言勉强笑道:“您是天上星宿下凡,说的一准错不了。”说着看一眼海瑞道:“汝贤,这样也好,富养闺女,穷养儿子,阿囡跟着咱们家受委屈了,老天爷才不让她跟着咱们了。”明知道是安慰的话,她还是愿意相信。
海瑞也点点头,才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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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一顿富有海家特色的午餐,老夫人便回屋歇息去了,海瑞请沈默书房用茶。
两人来到书房中,海瑞又泡了壶茶,沈默轻啜后,有些意外道:“好茶啊……”他可是品茶的行家,这是雨前龙井,对海瑞来说,已经十分奢侈了。
“这是震川公过年送来的,一直没喝。”海瑞淡淡道;“大人若是喜欢,就全拿去吧。”
沈默呵呵笑道:“这虽是好茶,却不稀罕,市面上还能买到,你喝了就是。”
“不喝,”海瑞摇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你呀……”沈默饮一口亮黄的茶汤摇头笑道:“说你什么好呢。”
“不要说我,还是说说皇帝吧。”海瑞黑着脸道:“皇帝南巡一次,沿途百姓便大伤元气,不知多少人家因此破产,不知多少贪官因此暴富,这都是常识了,你们这些天子近臣,怎么就不劝谏呢?”
“劝了。”沈默苦笑道:“但皇帝已经着魔了,谁劝谁倒霉,血溅三尺都挡不住,劝也没有用。”
对于当今嘉靖皇帝的事迹,海瑞虽然未能在帝侧,却也有所耳闻,知道这位为刚愎自用、唯我独尊的主,不由气愤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
“呵呵,刚锋兄,”沈默笑劝道:“这种话咱们私下说说,可不能到处乱讲。”
“还用我到处讲吗?”海瑞冷笑道:“我大明边患连年不断、水灾旱灾无时不有,天下官吏却贪污成分,赋税徭役越来越重,以至民不聊生,难以为继!故天下有民谚曰:“嘉靖者,家家皆净也!”民怨沸腾若斯,皇帝却一味沉迷道教,根本无心政事!更可悲的是,皇帝一路南巡而来,处处粉饰太平、歌功颂德,可曾有让皇帝看到我大明朝的真面目?没有!当官的们都在当权者却被窝里睐眼睛——自己哄自己!”说着重重一拍桌面道:“如此,我大明亡国之期不远矣!”
沈默知道海瑞是个愤青,对国事一肚子不满,但还是觉着脸上发烧。有些尴尬道:“其实,皇上也意识到这些问题了,这不勒令严阁老退休,还把严世蕃流放充军……”
“这是惩罚吗?比起他们犯下的罪孽,这是绝对的优待!”海瑞冷声打断沈默道:“而且江南谁不知道,严世蕃根本就没到雷州去,途径南昌便称病住下了,便没人过问、也没人催促,这是发配充军,还是护送他光荣退休?”
“这个嘛……因为严家父子掌权二十年,牵扯比较大,所以还不能强硬的对待他们,不然后果可能无法收拾。”沈默轻声道:“没看见徐阁老首揆后,开始有步骤的处理严党分子了吗?从去年至今,已经有二十多严党骨干落马了。”
“就是把严党全换下来又怎样?”海瑞却不以为然道:“朝廷风气不正、权臣阿谀献媚,换上去徐党,又会重复严党的路子,因当官而发家致富、造福全族;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严党继续干着呢,至少他们没那么饥渴了。”
“那你说怎么办?”沈默也郁闷了,他知道海瑞说的是实情,但在这皇权社会下,又该如何去解决?
“是的,现在查处了严家父子,还有一些骨干,但你我心知肚明,徐阁老不可能再查下去了,因为我大明本跟就是个贪官窝子!田土赋税、盐铁课税,还有堤坝水利工程,等等等等,只要有利可图,就一定有如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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