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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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5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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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虽然有点绕,但确实是这样的。”沈默淡淡笑道:“也只有这个阶段,能利用一下他俩之间的矛盾,等一旦矛盾激化到表面化了,我也就只有受苦的份儿了。”

“我终于知道,你这顿鸿门宴,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了。”徐渭寻思好久,突然明白道:“你根本就不是为了宗禄的事情,宴请林润不过是个幌子,而是为了跟张居正吵一架,好让殷士瞻听到,把你对徐阁老的态度,传给高肃卿……”说着使劲拍打着沈默的肩膀道:“怪不得你让我散席后,把殷士瞻拉到隔壁房喝茶呢,早就知道一品居的包厢不隔音,是吧?”

沈默闪开徐谓的手,揉着被拍得生疼的肩膀道:“我以为凭咱俩的默契,你肯定知道我要干什么呢,谁知道你最近想什么,竟然如此迟钝……”

“唉,还能想什么?”徐渭闻言僵住动作,幽幽叹道:“知道吗,她回江南了。”

“是么……”沈默低声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前几天,我去庵里看她,结果主持说,她已经回杭州了,还给我留了封信。”徐渭意兴阑珊道:“信上说,其实我的心意她都明白,但她不能耽误我的前程,也不想再给家族抹黑,所以还是从此京师江南,天各一方,永远不要再相见……”

沈默默然,他也觉着这话在理……”如果年轻时,他一定会劝徐渭把她追回来,但现在的沈默,只会默默陪着徐谓舔纸伤口,而绝不会劝他这样做。

“那你打算怎么办?”沈默问他道。

“不知道……”徐渭揉着乱蓬蓬的头发道:“我现在有点乱,等我想想,想想再说……”

“好的。”沈默微笑道:“慢慢想,不着急,千万别冲动就好……”

马车行走在静谧的街道上,漆黑的天空中,有洁白的雪花无声飘下来……”

雪越下越大,嘉靖四十二年的冬天,给人的回忆一定是白茫茫的,这也让京畿一代的灾民状况,变得愈发严峻起来,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冻死饿死,其惨状是任何人都不能熟视无睹的。

“救灾,一定要救灾。”奉父皇之命,裕王巡视城郭,看到了那饿增满地的景象,心灵大受震动,对一同巡视的徐阶道:“那都是我大明的子民,阁老,咱们不能不管啊!”

“当然要管……”徐阶轻声道:“其实朝廷已经尽力了,把太仓中的存粮都搬出来了,可是这天寒地冻,运河结冰,南方的粮食运不过来,只靠太仓这点存粮,那是杯水车薪啊……”顿一顿道:“不过一天两次施粥,还是可以勉强支撑的,只能让他们再忍一忍,等到来年二月,一切就好转了。”

对徐阶的这个解释,裕王并不满意,但他也没有好主意,只能先听之任之。与徐阶分手后,便闷闷不乐的坐在八抬暖轿中,让人抬着往江米巷行去,他现在有一肚子问题,想要问问自己的老师。

胡思乱想间,便到了东江米巷的礼部衙门,裕王命人停下,让冯保进去打听一下,沈侍郎在不在里面,若是在的话,就把他叫出来说说话……”还特意嘱咐道:“不要说我来了,免得里面张罗排场,给人添麻烦。”裕王爷现在奉旨观政,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出入六部衙门,以及任何机要重地,而不必担心被皇帝猜疑。只是他谨小慎微的性子使然,一般人还感受不到这股新兴的力量。

在这位王爷心里,最信任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如父的高拱,另一个便是如兄的沈默,相较严肃刻板的前者,他更愿意跟温和可亲的后者说说话,所以心中烦闷,想找人唠唠时,不自觉便到了这儿。

冯保急匆匆的去了,不一会儿出来回话道:“不巧,沈师傅还真不在,据说今早几位亲王的世子在宗人府闹事儿,他赶过去安抚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了。”

对于那些不成器的宗亲,裕王自然是知道的,事实上,很多王爷纷纷给他送礼,求他说和此事,千万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别人对付咱们老朱家的。他是明事理的,知道宗藩问题之重,但又不能公然站在宗亲的对立面,只好推说自己只是观政,并没有发言权。但那些老油条岂能轻易放过他?非要他表个态,把裕王逼得没法子,只好说,自己还是很同情他们的,如果有机会,会帮他们说话的。

总之在这件事上,他的立场是一塌糊涂,根本不敢这时候在宗人府露面,只好小声道:“既然沈师傅没空,咱们去找高师傅也是一样。”

于是一行人便往吏部衙门去了。

高拱倒是在衙门里坐堂,一听说王爷来了,忙不迭开中门把他迎进去,行礼过后,便埋怨道:“您不应该来,有事要见臣下,派人叫一声,微臣马上就过去。这样贸贸然来了,在别人眼里,就是您举止轻佻,没有尊严的表现了。”

“呵呵,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裕王槎着手,陪笑道:“我这不走路过吗,就进来看看,您就别生气了,我出城大半天,早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应该回去用膳的。”高拱埋怨着,但还是命人赶紧给裕王爷备饭。

“一碗米饭,一点下饭的菜即可。”裕王忙道:“千万不要浪费。”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一四章 赈灾

趁着饭上来之前,裕王对高拱道:“老师,孤今日与徐阁老巡视城郭,见城外饿殍满地,心中十分不忍,便建议内阁,以更大的力度赈济灾民。但徐阁老说,一日两粥已经是最大限度了,再多朝廷也负担不起了。”

“他说的是实话。”高拱轻捋着坚硬的络腮胡须道:“太仓里确实没有余粮了。”

“啊……”听到老师的回答,裕王的心凉了一半。

“不过他说的又是屁话!”高拱话锋一转,毫不留情道:“为官者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为君王排忧、为百姓解难,遇到就要克服,而不是动不动就要小民牺牲,保护他的大局。”说着重重哼一声道:“所谓‘大局’之说,不过是某些尸位素餐之人,为了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无耻的牺牲其他人的陈词滥调而已,毫无新意,令人恶心。”

“老师这话,是不是有些重了?”裕王轻声道:“我看官吏们累死累活,徐阁老也是尽心尽力,虽然不能让百姓吃饱,但一天两粥还是可以做到的。”

“最可恶的就是那一天两粥”,高拱怒气勃发道:“您看到城外成片饿死的人了吗?都是被这个可恨的法子给害死的!”

“啊?”裕王只剩下震惊了,高拱现在所说的,已经超过了他朴素的认知范围,只能张大嘴巴听着了。

“施粥赈灾,听起来很美,但扯去良善的外衣,露出来的却是滴着黑血的邪恶。”高拱声音低沉道:“为什么要施粥?并不是怕饿死人,华夏五千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尤其是一文不名的老百姓,而是怕这些饥民流亡,变成流民,造成动乱,最终威胁到他们的统治。”

裕王的一双眼睛,闪着惊恐的光,虽然安稳坐在温暖的房间里,他却感觉坠入了寒冷的恶冰窟。只听高拱字字如锥道:“所以他们要给灾民一点希望,便想到了最简单的办法——施粥,使灾民聚集在城郭中不会离去,也就不会闹出大乱。但他们压根不会去想,这法子对灾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什么?”裕王咽口吐沫,低声问道。

“是、死、亡。”高拱一字一句道:“灾民像猪锣一样聚集在城郭中,人多了就有瘟疫流行……冬天伤寒特别厉害,人们互相传染,一个病倒,便会病倒一片,在外面天寒地冻、有病无人医的条件下,就等于死亡。”又叹口气道:“而且粥铺数量极为有限,有很多人嗷嗷待哺了好几天,越是饥饿,越没有力气和别人抢,吃不到粥就倒毙了。”说着朝裕王拱手道:“王爷明鉴,现在这种施粥的办法名义上是救灾民,实际上却是在把灾民往死路上逼。其实这道理很简单,朝中大员不可能意识不到,但他们却不愿想别的办法,盖因只要不顾灾民死活,这法子还能对付过去——可这必然会遭天谴的!为了祖宗社稷,黎民百姓,不能再这样做了!”

“可是,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裕王迟疑问道。

“只要肯动脑子、下功夫,就一定有办法!”高拱斩钉截铁道:“微臣已经苦心想出一套赈灾之法,恳请王爷过目!”

高拱刚拿出草稿,饭菜也备好了,高拱道:“先吃饭吧,也不急在这一时了。”便命人将饭菜传上来,虽然王爷说是一菜一饭,厨房却不会当了真,四菜一汤端上来,裕王说一句,太浪费了……高拱便说:“厨房都做了,不吃更浪费。”王爷也就顺从的用了。

吃饱之后,拿手绢擦擦嘴,下面人送上清茶,裕王感觉情绪也沉稳了许多,便拿过高拱的草稿细细的翻看,一边看,一边面露喜色道:“老师果然有大才啊!若是照此执行,必可生民无数!”

“那微臣就斗胆,请王爷向皇上,举荐臣为赈灾钦差。”高拱笔直的跪在裕王面前,大声道:“若不能使灾民安全过冬,微臣愿以死谢罪!”

“没那么严重,”裕王赶紧把老师扶起来道:“我这就跟徐阁老说说去。”

“直接跟皇上说。”高拱道:“您是王爷,怎能向臣子请示呢?”

“唉,这点事情,就不必打扰父皇了。”说实在的,裕王是真怵头见嘉靖,能躲过一次就算一次。

“唉……”高拱叹口气没有再说话,他也生怕嘉靖会想起‘二龙不相见’的谶语,对裕王感到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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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裕王是个不错的传话者,当他见到徐阶后,将高拱有意总揽赈灾的事情,轻言细语游说出来,却对非议徐阶的言辞只字未提,徐阁老便很高兴的答应下来,因为一来,他早就想抛出这个烫手的山芋,二来,也给裕王和高拱一个面子。

见徐阁老答应下来,裕王又提出第二个请求,道:“高部堂希望能让张居正当他的副手。”

对于这个要求,徐阶沉吟片刻,但还是答应了,除了裕王的面子不好驳之外,还有他也希望张居正能做点实际的事情,好给下一步升迁铺平道路。

当然,如果徐阶有前后眼,他是宁肯得罪裕王,也不会让张居正当这个差的,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命令一下达,张居正便赶到高拱那里报到,在编完《承天府志》后,他没有具体的职官,只是以詹事府左庶子的职位,在裕王府担任讲官……说起来,现在裕王府的讲官已经全部换人,除了张居正之外,还有陆树声、诸大绶、陶大临等三人,其中以嘉靖二十年进士、原南京太常寺卿陆树声为长,值得一提的是,陆树声乃松江华亭人。还值得一提的是,此人极为正派清高,严嵩父子掌权时,便有机会拜为吏部侍郎,继而入阁为相,但因为不肯党附严家父子,才被贬到南京冷藏,但也因此在朝野人望极高,此次重回京师,就算张居正也得恭敬称他一声‘前辈’。

说回张居正拜见高拱,两个曾经共事过的上下级,都对重聚十分的高兴,高拱这人性情高傲,等闲余子根本看不到眼里,在评价别人时,他总是冠以‘蠢材’的头衔,据说他甚至说过:“满朝文武皆废材,除太岳、江南外。”也就是说,能让他瞧得上的,也就是张居正、沈默两人,其余的就连徐阶,他也不放在眼里。

高拱甚至放下架子,朝张居正主动行礼,然后歉意的对他说,我身为太宰,又逢朝中权力交接的紧要时刻,能挤出来的时间、精力着实有限,所以也只能总揽全局,具体的事情,还得多多仰仗太岳。

张居正很大度道:“新郑公只管放心,下官必全力以赴。”

“很好。”高拱高兴道:“来来,我给你讲讲,咱们都要干什么。”

“下官洗耳恭听。”张居正恭声道。

“首先,不能任由饥民聚集京城,这样容易造成疫病传染不说,还不利于及时救济。所以不只要宛平、大兴县开动,通州、霸州、保定等顺天府二十四州县,都要动员起来!”高拱沉声吩咐道:“把原来聚集于京城一地的灾民,分散到各个州县,大家都分摊一部分,压力不就没那么大了吗?”

“嗯。”张居正点头道:“只是这样一来,工作量就大了……部堂,我不是诉苦,只是怕人手不够……”

“不用怕!”高拱一挥手道:“京城养着那么多冗官闲散,不管是‘前资、待缺’,还是‘寄居者’,都动员起来。你来组织他们分区管理灾民,督促灾民安置。我会发一个通告,宣布这次的救灾表现,将作为接下来委任职务的重要参考。”

“这样太好了。”张居正笑道:“新郑公有这样的魄力,下官何愁人手不足、大事不成呢?!”

“人手充足后,你首先要办的,是将灾民按照籍贯、宗族分成数百保甲,将他们分散到各州县救济;同时命各州县,腾挪出公私房屋,供灾民居住。这么冷的天,仅靠简易的窝棚怎能撑得过去?”高拱沉声道:“把灾民分散安置,让他们都能有房住,并在每个州府分别赈灾,就可以改变以前聚民城郭,易发疫疾、粥不及时的弊端,效果肯定比以前好得多。”

“然后,尽力劝说富家大户捐献粮食,再加上太仓的储备粮,统一调集起来,按计划供应灾民,使流民皆能安住就食。”高拱道:“我大明国力空乏,但富户巨室中,却穰穰满家、贯朽粟腐,此刻国库空虚,该是他们出力的时候了。”

“这个……”张居正表情一滞道:“恐怕没那么容易。”

“放心,没那么难。”高拱道:“我们也不让他们白捐,我们可以许诺,来年春天让灾民帮他们耕种偿还,这样还把流民安置的问题解决了。”

“可要到时候……张居正道:“流民都跑了怎么办?”

“不用怕。”高拱道:“我已经考虑到了。方才不是让你将流民按籍贯、宗族编成保甲吗?便让他们互相担保监视,有人逃跑,全保连坐!”

“要是全保甲一起逃了呢?”张居正追问道,这不是没可能的,在保甲严厉的边疆地区,时常发生整村整保的百姓一起逃亡的事情。

“不要怕,我还有一招杀手锏,可以解决富户的担忧、官府的麻烦,也能造福百姓,可谓是一举三得。”高拱笑道。

“哦,有这种灵丹妙药?您快说吧。”张居正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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