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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马森的担忧,张居正却依然自信的微笑道:“无妨,些许蠢物尔,收服他们不过反掌之间,公公不必忧心……”
见他这么说,马森放了心,便道:“咱家出来时间不短了,得赶紧回宫回话,就不打搅王爷了。”
张居正颔首笑道:“有劳公公了。”正要把他送出门去,却听一个声音道:“且慢。”两人回头,就见冯保快步出来,走到马森面前,深深施礼道:“老祖宗辛苦了,李妃娘娘有赏赐。”说着将一柄碧绿的如意递给他。
李妃是世子之母,马森哪敢怠慢,赶紧面朝屏风跪下,双手接过叩谢不已。
见马森飘着似的走了,张居正轻声道:“如意如意,称心如意,娘娘这份礼物,还真是选得精妙。”
“张先生里面请。”冯保在边上轻声道:“王爷和娘娘有话要问你。”
“冯公公客气了。”张居正笑笑,便与他往后院走去,路上仿佛拉家常般亲切道:“最近在下装修书房,想问公公求副画,不知公公能否赐下?”
“我那三脚猫纯属贻笑大方。”冯保受宠若惊道:“大人错爱了……”冯保是个很特别的太监,有才,尤擅丹青,但从未宣扬过,也不知张居正怎么知道的。
“哎,公公过谦了。”张居正呵呵笑道:“我就爱您笔下那种与众不同的风韵,还请不要推辞。”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冯保眉开眼笑,仿佛对方给他了多大好处似的。
第七五九章 躲不过 (中)
听到外面有人小声的说话,沈默从沉思中醒来,他知道是那些太监等不及,在催促自己。
想到迈出这道门,就要担起天下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沈默不禁一阵哀鸣,这真是命中注定躲不过,早知如此,还不如昨晚也去凑凑热闹,省得今日左右为难,处境维艰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乐观的,否则也不会有那样遥不可及的梦想,拍拍两颊、告诉自己危机越大、机遇越大,便把偏殿门打开。
早就在外面等急了的几个太监,拥上前道:“沈大人,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去诏狱了。”
沈默已经恢复了平静,淡淡道:“不去诏狱。”
“啊……不去诏狱如何审问钦犯?”领头的提刑司大太监道。
“皇上命令查的是幕后有无指使、百官有无串通。”沈默缓缓道:“本官愚见,若是先问了海瑞的口供,万一泄露出去,被人串了供,我们还如何往下查?”
“怎么会有人泄露呢?”太监们干笑道:“诏狱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呢。”
沈默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道:“难道诸位没有特别的任务?”众太监尴尬的摇头直笑,但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们肯定有监视沈默的使命。
好在沈默从不让人难受,又笑笑道:“诸位无需介怀,你们也是奉命行事,我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提刑太监感激的笑道:“多谢大人体谅,我们只带眼睛和耳朵,一切都是您老拿主意。”
“还是要一起出力的。”沈默轻叹一声道:“从古至今,哪个帝王也没摊上过这种事儿,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咱们须得内外协力,把这个差办好,帮皇帝出气。”
几个太监觉着有理,本来还是看戏的心态,这下郑重起来,道:“全凭大人吩咐。”
“那在下便不客气了。”沈默站在石阶之上,对几个大太监下令道:“徐阁老还有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们,眼下都在值房中候着,咱们分头行动,叫他们各自写辩状,说明他们与海瑞的关系,何时何地见过海瑞,都说过什么内容,与他有何交往;是否知道海瑞奏疏中的内容,知道就默写出来,可以免罪。问完之后,你们便把辨状分类,与海瑞有关的就写有关,没关的就写没关。不要冤枉了一个好人,也不要放跑了一个逆贼。”
几人知道这可是个苦差事,但此时此刻,哪敢有何怨言,只得乖乖应声。
到了众大员禁闭的院子里,几人便分头行动,沈默也在一名姓吴的太监陪同下,来到了东头的单间门外。
轻轻敲门,里面传来徐阶疲惫的声音道:“请进。”
吴太监殷勤的上前一步,推开门请沈默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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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进去便看到徐阶没带官帽,端坐在正位的椅子上。虽然只是一夜没睡,但老首辅眼眶发黑,显得十分疲惫,看到沈默进来,他丝毫不意外,点点头缓缓站起身来。
沈默是钦差,边上有太监,所以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深深施礼,向老师投去关切的目光,轻声道:“元辅,下官受命查问海瑞的案子,多有得罪,请元辅见谅。”
“无妨。”徐阶领首道:“即是皇差,便请上座。”
沈默连道不敢,最后和徐阶东西昭穆而坐,那吴太监坐在沈默下首,拖个茶几到自个身前,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套笔墨,铺开卷宗,朝沈默点了点头。
沈默与徐阶都是神情淡漠,相互望了片刻,前者才低声问道:“下官开始替皇上问话,请元辅务必如实回答。”
“一定。”徐阶微微点头,沉声道:“你问吧。”
“昨夜先是言官上疏,后是海瑞击鼓,前后呼应,令人生疑。”沈默的声调逐渐提高,神态只刹下郑重道:“请问元辅,这两者间有何朕系?您事先知不知情?”吴太监也在边上飞快记录起来,两人的对话必然会给嘉靖过目。
“本官不知有何朕系。”徐阶缓缓道:“事先也只知道,有些言官私下串朕,说要上本参内阁九卿,雷霆雨露、均处于上,本官无权干涉,只能等其上本再做辩解,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想到在除夕之夜上本,实在匪夷所思。”
“这么说,您知道百官会上本参你,却不知他们会在昨夜发动?”沈默沉声问道。
“是。”徐阶点点头道。
“那海瑞呢?”沈默接着问道:“您知道他会上本吗?”
“不知道,就连这个名字,都是第一次听心…”徐阶摇头道:“五品以上京官就有近千名,老夫不可能每个都认识。”
“这么说,他上本您不知情了?”沈默沉声问道。
“不知情。”徐阶心里通明,知道沈默这是在为自己洗脱嫌疑呢,便很配合的面带气愤道:“若是早知道的话,又怎会任由他狂悖犯上呢?”
“您怎知他谋逆犯上?”边上那做笔录的吴太监,突然目光闪动的问道:“莫非什么时候看过那奏本?”
“没有看过,但无论他写得什么,把皇上气成那样,都是大逆不道。”虽然都说的是同一件事,但三人所用的词汇却不相同,沈默说‘狂悖犯上’,是为了暗示徐阶,海瑞惹恼嘉靖的原因;吴太监却换成了‘谋逆犯上’,说明他相信海瑞上书的背后,存在不可告人的阴谋;而徐阶不接吴太监那茬,而是改用‘大逆不道’,说明他深恨这海瑞扰乱朝纲,却坚决不希望因此发生株连的心态。
“我这里有个抄本,”沈默又问道:”您要看看吗?”
“大逆不道之言,做臣子的看就是罪过。”徐阶摇头道:“除非皇上有旨,否则老夫不看。”这才是聪明人该有的态度,其实沈默看了那奏疏就后悔了,确实自己也不该看。
不过话说回来,身为主审官,要是连那奏本内容都不知道,又怎么去询问别人。所以别的都不怨,就怨嘉靖好事儿想不着他,遇到这种狗屁倒灶的差事,却第一个就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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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的问话,始终不离开徐阶与海瑞是否有关,徐阶则坚定的矢。否认,两人一问一答,用意却是一样的,都是在竭力辩白徐阶、还有朝中的大臣与海瑞无关,至于多余的话,是一句也不敢问、不敢说的。
所以很快就无话可问了,沈默看看吴太监道:“公公都记下了?”
“都记下了。”吴太监道。
“您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沈默假惺惺的问道。
“首辅已经把问题都说清楚了。”吴太监苦笑道:“再问也没意义了。”
“那就到这儿吧?”沈默征求他的意见道。
“好吧。”吴太监便搁下笔,小心把笔录吹干,请徐阁老在空白处签名。
徐阶签了名,又按了手印。沈默赶紧将自己的手帕递上,徐阶接过来,一边擦着通红的食指,一边对两人道:“本官还写了份辩状,劳烦二位奉给皇上。”说着从桌上拿起个信封,吴太监双手接过来,小心收在匣中道:“如此,我等告辞了。”
徐阶起身相送,对沈默轻声道:“此案亘古未闻,你要秉公办差、慎重再慎重,我们在这里受点委屈不要紧,案子可一定要查清楚了,不能让皇上的圣名蒙垢。”
沈默听得懂潜台词,无非还是一个拖字诀,只是徐阶的目的,是将所有影响都降到最低限,并没有他那种勃勃野心。
重重点下头,沈默与吴太监向徐阶告退,轻轻掩上门,向下一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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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圣寿宫外间的西洋钟发出‘铛铛铛……’三声。
内寝宫中,大部分的灯火都熄了,只亮着几盏长明灯,照得大殿中昏黄一片。嘉靖皇帝虚浮无力的躺在龙床上,虽然已到寅时,但他仍无一丝睡意,两眼无神的盯着帐顶,那里幻化出许多人的面孔,有杨廷和父子的、有严嵩父子的、有夏言曾铣的、有仇鸾王悟的……但无论是谁,最后都会幻化成一张陌生的面孔,国字脸,面部线条刚硬,一双眼睛发着寒心……这便是嘉靖从吏部档案中,看到的海瑞画像上的模样。
可就这画像,却仿佛真人一般,面带着浓浓的不屑,深深刺痛嘉靖帝敏感的内心。几十年来,来从没人让他如此的难堪。
那些辛辣无礼的语句还在其次,关键是字字句句将他心底几十年,不敢触及的隐痛血淋淋揭开在面前,他无从回避,无可否认。回想国事家事,愈想愈是灰心,原来一切都是自我麻痹,原来自己真的百无一是,原来天下人早就恨不得我完蛋了……
‘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那声音如魔音灌脑般,在嘉靖耳边回荡,他的胸中仿佛塞满柴草,烦闷的像要爆炸一般,终于忍不住,双手抱头的嚎叫道:“啊……”
“皇上……”寝宫内慌乱一片,在外面值守的马森急忙忙带人掌灯进来。只见皇帝披头散发、浑身汗水,身体在那里不住的痉李,目光诡异的伸手指着马森道:“杀!杀!杀!”
马森被皇帝的样子吓住了,口吃道:“主子要杀谁啊?”
“海瑞,”嘉靖神经质的抽摇道:“还有他的同党,统绕杀掉,一个不鲁!”
早些时候还不让提刑司对那个海瑞用刑,说是要问出同党,现在连话都没问,怎么又要连同党一起杀掉呢?这岂不是疯话?马森两眼发直的望着嘉靖,话都说不利索了:“启、启奏主子,都要抓哪些人?”
嘉靖的眼珠子一转不转,就那么直直望着前方,像是在回答他,又仿佛自言自语道:“抓哪些人?抓哪些人?”然后便一动不动,两眼灰白无光,除了鼻孔还喘气,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马森小心的等了半天,也不见嘉靖出声,这才明白过来,皇帝是魇着了,赶紧低声道:“传太医……”
太医日夜候在圣寿宫,须臾便至,为首的正是当年那救驾有功的金太医……哦不,现在是金院正了。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了,虽然寝宫中一片慌乱,但他仍能定住神,拿住了嘉靖胳膊,为他诊脉。
见有人给皇帝看病了,寝宫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稍许,金院正睁开了眼,从药箱中拿出一卷艾灸,边上的太医赶紧接过来,在火盆边点燃了,再小心递给金院正。金院正让人扶住嘉靖,拨开他脑顶上的头发,看准了天灵穴,一炎炎了下去,少顷收回。
所乖的目光都望向了嘉靖的脸。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嘉靖的嘴慢慢张开,从腹内极深处吐出了一口极重的浊气,似手还带着深深的一叹。接着,他的两眼慢慢睁开了,渐渐看清了站在身边的金院正,目光有些迷离道:“朕,朕这是怎么了?”
金院正笑笑道:“皇上一时急火攻心,血脉不畅,已经缓过来了。”
嘉靖定定的望着他,突然对众人道:“你们都出去……”
所有人鱼贯而出,只留下金院正一人,坐在龙床边的锦墩上。
嘉靖轻声道:“你是朕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你和崔太医,那年朕就回不来北京了。”
金院正轻声道:“那是皇上洪福齐天,微臣与崔太医,不过是顺天而为罢了。”
“顺天而为?”嘉靖听出他隐藏很深的弦外之音,眼丰闪过一丝恐惧,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实话实说,朕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三番两次的晕倒?”
“这个,皇上最近缺乏休息……”金院正有些慌乱道。
“休要撒谎!”嘉靖低吼一声道:“朕的身体自己知道,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在皇帝的鄙视下,金院正额头冷汗津津,他想要撒谎,却如敏在喉,想说实话,却怕得要死,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但这比说还可怕,嘉靖仿佛一下被抽空了力气,紧握的手松开,身子无力的躺在床上,喃喃道:“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天……”
金太医倍感讶异,在他印象中,皇帝就是讳疾忌医的蔡桓公,从来不承认自己有病,总是说什么过关啊,修炼的坎啊,更是忌讳一个‘死’字。
“尧舜禹汤、文武之君,圣之盛也,亦未能久世不终。下之,亦未见方外士自汉、唐、宋存至今日……”嘉靖闭上眼,就是海瑞奏疏中的句子,他都不知自己何时,拥有如此惊人的记忆,看了一遍就怎么也忘不掉了:“就连朕最敬仰邹元杰、陶仲文二位仙师,不也化为一抔尘土了吗?”
其实成仙究属渺茫,身体日渐羸弱,他几乎嗅到了幻灭那股空寒的气息。他恐惧、焦虑,无计可施,只好以天意自欺,大倡祥瑞麻醉自己,自欺欺人,但海瑞无情的指出,这都是那些宵小看出便宜,在变着法子愚弄自己。
一道直言不讳的奏疏,威力绝对超手想象。把嘉靖最后的美梦被戳破了,虽然百般不愿、虽然难以接受,皇帝却不得不正视残酷的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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