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宗室本是来谈判的,来了才知道,自己和这位尚书大人差的太远,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只有点头的份儿。
眼看中午了,沈默命人从冠云楼叫来一桌席面,让王启明和另一个郎中,陪着他们喝酒吃饭,又叮嘱王启明,吃完饭再备点值钱的礼品,把他们送回去。他自己则说声失陪,离开了衙门,准备在外面简单吃点饭,然后下午去翰林院看看。
谁知他的轿子才刚出衙门,就被人给拦住了。竟然是新任司礼监掌印马森,二话不说,非要请他吃饭。
沈默虽不愿跟中官走得太近,可更不能得罪了大太监头子,只得随着他的轿子,绕着紫禁城转了个圈子,一直到了什刹海边上,才在个宅子前停下了。
沈默下轿一看,对边上笑脸相迎的马森道:“吃个饭用跑这么远吗?”
“这才显得心诚嘛。”马森笑眯眯道:“部堂里面请。”
沈默皱皱眉道:“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那妖道熊显的宅子,什么时候改酒肆了?”
“您好记性。”马森眨眨眼道:“进去不就知道了。”
这时门打开了,沈默看那开门的眼熟,突然就明白了,便不再吭声,也不让胡勇等人跟着,就独自一人,跟着马森进了门。
一进院门,就看见烫金的沉香木招牌,上书‘神仙居’三个大字,再看那花格窗上悬着的遮挡阳光的潇湘帘,门里的八仙桌儿、官帽椅儿,甚至屋外安放盆花的弧腿架子,用得都是一色的黄梨木,透着人间少有的富贵气象。
沈默这下更明白了,但也不点破,跟着马森进了厅堂,就见里面装修的富丽堂皇。不说别的,单看酒柜上摆得那些玳瑁、犀角、象牙、螺钿、缅玉酒杯,还有那些古董字画,就算是再排场的酒店,也消受不起。
且这酒家虽然摆着好几张桌子,但只有当间的一张上,坐了锦袍男子,正在那里大快朵颐,看见沈默进来,便笑起来道:“江南,想不到吧。”
沈默装出吃惊的样子,张大嘴巴道:“陛、陛下……”赶紧大礼参拜。
“不要行礼,朕不在宫里,不穿龙袍,也没把自己当皇帝。”隆庆笑吟吟道:“这里是他们修给朕,没事儿出来散心的。你就把我当成朋友,快来陪我吃饭。”说着用快快指指边上,做小二打扮的太监们道:“这些奴婢上不得台面,让他们坐都不敢。”
正在上菜的孟冲陪笑道:“爷,您这话说得,哪儿见过小二作陪的?”说着把一盘热腾腾的驴肠端上来,拿腔拿调道:“红烧驴肠一份,客官您慢用……”显然为了让皇帝体验下馆子的快感,他们在玩角色扮演呢。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来一起尝尝朕的大爱”隆庆拍着桌子,让沈默坐下陪吃。
沈默只好聪明,搁半边屁股坐在下首,隆庆略让了让他,便雨点般的下筷子,专朝那盘驴肠开火。不一会儿,吃了个痛快,舒服的拍着肚子道:“人说天上的龙肉,低下了的驴肉,朕又说,驴身上,肠子最好吃。”那份儿惬意劲儿,是太监们许久未曾见过的。
孟冲便巴结道:“万岁爷富有四海,想吃驴肠还不简单?往后奴婢们时常给您上就是了。”
“呵呵……”隆庆颇为意动,但想一想,又摇头道:“算了吧,宫里又不吃驴肉,单为一道菜杀头驴,实在太浪费了。”
“皇上节俭,乃万民之福。”孟冲赔笑道:“可一头驴也不值几个钱。”说着竟抹起泪道:“人都说皇帝富有四海,可主子您却连吃盘驴肠都要掂量掂量,这让百年后的人知道了,肯定说奴婢们没伺候好,让您受委屈了。”
见皇帝搁了筷子,沈默也早就垂手坐在那儿了,起先还没听出怎么回事儿来,待到孟冲说出‘委屈’二字,还哭了起来,他一下就明白了,合着是给皇帝鸣不平呢。他仍不作声,就听那孟冲絮叨下去:“要说万岁爷这皇上,当得真心酸,内库里空空如也,想赏娘娘们点首饰,都得问户部要钱。沈部堂,不是咱家多嘴,皇上这么节俭的主子,打着灯笼没处找,你们外官还想怎么样啊?还让主子做人吗?”
“孟冲,别说了。”隆庆也是一脸黯然道:“朝廷有难处,朕是知道的,江南别往心里去。”
沈默心说,你叫我来干嘛的?不就是诉苦吗?我能不往心里去吗?于是也是一脸感伤道:“陛下确实受委屈了,这点银子真不算多……”
“着,那就烦沈大人去跟他们说说,”孟冲马上接话道:“赶紧来给主子认个错,把钱拨过来吧。”
“我去说不合适,那就成别人都是恶人,就我一个好人了。”沈默摇头笑道:“其实皇上错怪徐阁老了,过了这阵子,他一定把款拨过来。”皇帝让言官们骂成那样,徐阶那边早就后悔了,肯定要安慰一下的,当然要过了风头再说。
“那、那……”见他说得如此笃定,孟冲有些结舌道:“那下次呢?只要户部一直紧缩银根,难道要皇上次次吃闭门羹?”
何止是麻烦?简直是折磨。隆庆点头道:“真的不想了,江南有什么好办法吗?”
“孟公公的意思是……”沈默把皮球踢回去,显然皇帝和太监已经事先预谋,就等他来坐蜡了。
“咱家以为,还是自己兜里的钱花得舒服。”孟冲穿着小二的衣衫,一张肥胖的脸上,满是贪婪的光道:“只有让内帑富起来,皇上才能花钱随意些。”
“如何去做呢?”沈默淡淡道。
“这就要请教沈大人了。”孟冲终于说出把他找来的目地:“听说您在东南点石成金,弄什么什么发大财,素有‘财神爷’的美称,不如也帮咱们想想办法,让宫里也发点财……哦不,为皇上挣点钱,好让皇上过得舒坦点?”
沈默看看隆庆,见他也是一脸期盼的望着自己。不由苦着脸道:“要是传出去,不知多少人要弹劾我。”
“在这儿伺候的,都是朕信得过的。”隆庆拍胸脯道:“谁也不敢说出去。”
“好吧好吧。”沈默苦笑道:“这事儿得从长计议,让微臣想想,想好了再回皇上话。”
“抓紧时间啊。”皇帝隐隐叮嘱道:“另外,徐阁老那里,还是要催一下的,不然谁知什么时候才能拨钱?”
“臣遵旨。”沈默无奈的应下。
这时隆庆皇帝吃饱犯困,便要到后面睡觉,沈默本想告退,却被皇帝留下道:“还有太子册封的事儿,你和他们合计一下吧,省得再跑第二趟了。”
沈默当时就郁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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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没事儿了,彻底恢复正常了,今晚再更一章……
第七七五章 多事之秋 (上)
午门内,文渊阁。
说起来,这还是内阁迁回原址后,沈默第一次来这里。这个有些尴尬的事实,似乎也正说明了,自从嘉靖皇帝驾崩后,他有些边缘化的地位……既是徐阶的学生,又是高拱的朋友,如此尴尬的身份,并不能使他左右逢源。这就像婆婆与媳妇不和,当儿子和丈夫的,往往夹在中间难以自处,结果两头都生分了。
胡思乱想间,到了文渊阁门口,沈默定定神,迈步走了进去。因为有张居正领着,守门的禁军没有盘问,就放他进去了。
进去后,便见院中的几株大槐树,被连日的西风吹光了枝头,树干嶙峋、树枝虬结,看上去沧桑而古拙;铺满石子的地上面,却不见一片落叶,更没有一丝灰尘,给人以庄严肃穆的感觉。
然而此刻庭院内并不安静,一阵阵愤怒的声音,从正厅中传出。看到沈默询问的目光,张居正小声道:“每天都是这样,习惯就好了。”说着伸手相请道:“咱们先去老师房里等着吧。”稔熟的仿佛此间主人,在招呼沈默这个客人。
隐隐听到是高拱在怒吼,沈默点点头,便跟他到了东厢第一间,门是敞开着的,里面有个司直郎在打扫,看见他俩进来,忙躬身施礼。
张居正轻声道:“你忙你的,我和沈部堂在这里等元辅。”指了指那排黄梨木的椅子,道:“江南兄,坐这儿吧。”
沈默稍一推让,便在他左边坐下。
那司直郎悄然退下,把空间留给二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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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还是很肃静的,虽然隐约有争吵声传来,但更显出首辅值房中的安静。过于安静的气氛,让人未免有些尴尬。张居正率先打破沉默道:“尚书大人履新以来,感觉还不错吧?”
“要不咱俩换换?”沈默目视前方,看都不看他,
“那敢情好。”张居正道:“江南不会不知道,你那边虽然麻烦点,但却是一时,根子还在我这边,陈年痼疾入膏肓啊”说着呵呵一笑道:“不过说真的,你能把那帮宗室,给哄得到现在没闹事,全京城的官员都佩服极了。”
“给我戴高帽也没用,礼部这边,能做的已经到极限了。”沈默这才转过头来,看看他道:“礼部只能讲道理,关键还得看你户部怎么办?”谁也不会天真的以为,光靠耍嘴皮子摆道理,就能打发了那些宗室。
这时,那司直郎端着茶进来,沈默压低声音道:“削减开支是好事儿,但户部也得做好善后啊。”他已经知道,正是在张居正的大力推动下,两个条例才得以试行,但自从宗室开始闹事,户部就偃旗息鼓,这让礼部上下十分的不满。
“江南兄息怒,我给你赔罪了。”张居正先是沉默,待那司直郎一退下,便抱拳朝沈默苦笑道:“其实方案两个月前就报上去了,但内阁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整天吵得不可开交,正事儿却全都耽误了。”
“莫非是你上次提到的那个?”沈默眉头一皱道。
“不错,正是《奏请清查匿亩疏》,”张居正的声音也压得很低。
“恕我直言,时机并不成熟。”沈默微微摇头道:“不能捅这个马蜂窝。”
“我何尝不知……”张居正喟叹一声道:“削减禄给,只动了宗室的利益,清查匿亩,却是打马骡子惊了……”说着声音低微很多道:“我也不瞒你,以政府的现状,我压根没指望它能通过,在我看来,十年后才是它推行天下的时候。”
“十年都是乐观的。”沈默望着门外,轻声道:“这天下之病,太重,急不得啊,太岳兄。”
“江南,如果连你也这样认为,那大明就真的没希望了。”张居正神情一黯,旋即展颜一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外冷内热的真君子,其实心里比谁都着急,就是不说罢了。”
“时机不到,说多错多,做多错多。”沈默心中一暖,轻叹一声道:“心再急也只能忍着。”说着目光柔和的看看张居正道:“既然知道通不过,你为何要提出呢?”
张居正低声道:“一来混个眼熟,让大家都知道有这么回事儿,这样才能找到支持者,将来推出的时候,希望就大一些。二来,这个方案,其实对那些王公冲击最大,他们看到朝廷的办法,一个比一个严厉,大有引火上身之意,反而会觉着两个《条例》不那么碍眼了……最终的结果,就是朝廷趁他们的意,否了这个提案,他们也不会再阻拦《条例》正式施行了。”
“呵呵,朝三暮四,我看行……”沈默点头笑道。
“可哪怕只是虚晃一枪,内阁的分歧都很大,拿出来议了三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到现在也没个真章。”张居正再叹一声道:“这次江南,要帮我一起说服老师啊。”
“来了……”沈默低低说一声,便站起身来。
张居正也赶紧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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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两个学生一起行礼道。
“你们来了。”徐阶面色疲惫的走进来,但看到两个学生,还是笑了笑,道:“随便坐。”便在老仆人的搀扶下,缓缓靠坐在大案后。
老仆人又端上个瓷盅,徐阶笑笑道:“这是参汤,年轻人火力壮,就不让你们了。”
“老师慢用。”两人在下首坐了,安静的等徐阶慢慢把汤喝下去。
让人把瓷盅端下去,徐阶拿起口布擦擦嘴,笑道:“为了河工的事情,多议了一会儿。”
沈默两人这才知道,方才阁老们,是为什么吵吵……黄河年年泛滥,已成沿岸数省心腹大患,故而朝廷下决心治河。今年年初,内阁批准工部,用潘季驯的方法,修复黄河故道。但还未开工,另一位水利专家朱衡,被调回北京了,他提出了相反意见……认为要绝黄河水患,必开新河,仅修复故道是无用的。
虽然潘季驯的方案,已是箭在弦上,但他比起屡次总理河道的朱衡来,只能算是个后背,所以前辈一发话,工程就不得不停下来。潘季驯当然不服,他也不是个怕事儿的,便在朝堂上和朱衡据理力争,两人各执一词,说得都有理,让徐阶委实难以决断。
僵持一段时间后,还是高拱说话了,组个专家团,去现场看看呗。于是这年二月,命工科给事中何起鸣,率二十余名河道专家往勘河工,并据实奏报朝廷。三月三十日,何起鸣自沛县回京奏报:‘黄河故道难复,开新河费省,且可杜绝后患,宜用朱衡开新河之议。同时兼采潘季驯之言,不舍弃旧河。’倒也给潘季驯留了面子。
这就算是给出结论了,于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下诏开新河而潘季驯则仍然坚持修复黄河故道,廷臣亦多以为然。自此朱衡与潘季驯产生矛盾,后者断言:‘雨季一到,黄河决口。’为朱衡恨之。
六月十四日,新河工未成,而黄河再次在沛县决堤泛滥,连淹了好几个府,灾民无数。果然应验了潘季驯所言。言官纷纷疏劾朱衡,以为新河必不可成,朱衡意气误国要求给予处分
迫于压力,朱衡也自请辞职。徐阶是很器重这位能员的,当然不会答应,利用自己影响力,帮他压住了言官的议论。并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任朱衡与潘季驯再作勘查,务图上策,以救灾民。
两人到任后,全力指挥把决口堵塞,暂时止住了洪水,但雨季才刚到,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在经过勘查后,潘季驯大胆提议,把河道收窄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治河的常识,都是扩宽河道才有利于排水,哪有嫌河道宽的?这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吗?
朱衡不同意,潘季驯便对他说,自己通过观察发现……黄河之所以连年泛滥,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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