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名字呢?”嘉靖皇帝搜肠刮肚一番,双手一拍道:“有了,就叫钦命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简称浙江巡察,阁老以为如何?”
一听这个官名,已经脱离了方才“巡演”那种弄官范畴,严嵩立刻打起精神道:“陛下,浙江抗倭任务最重,总督巡抚、兵备总兵各司其职,忙而有序,实在不宜再加职官进去了……而且据说那沈默还未弱冠,也不可能胜任要职啊。”
“什么职官要职?”嘉靖皇帝哈哈笑道:“朕还没荒唐到那一步,所谓浙江巡察,就是让他在抗倭战场上到处走走看看,把他所见所闻所想告诉朕,仅此而已。”
严嵩一听,按照皇帝的意思,这个浙江巡察甚至不能算官,只能说是“奉命差遣”的临时职务,这才放了心。
而且这只不过是个临时委任、无品无级的观察员,由皇帝钦命既可,连吏部都不需要知会。
所以当严嵩拟旨,皇帝用玺之后,钦命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沈默沈拙言,便新鲜出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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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麻烦的弄完之后,其余的封赏就简单多了,嘉靖帝让严嵩拟出来,简单一看便准了。
把这件事情忙完,嘉靖帝心情大好,终于说出深夜唤他来的真正目地:“陶真人说,倭寇首领乃是东海恶蛟化形所成,所以才兴风作浪,屡剿不灭。所以要想彻底平息倭乱,必须先祭祀东海龙王,请他老人家发兵消灭恶蛟,朕深以为然……”说着淡淡一笑道:“你给朕推荐个人选吧。”
严嵩想了想,不动声色道:“老臣以为,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忠诚练达,性情淑均,可为陛下担此重任。”
“赵文华?”嘉靖帝看看老严嵩的脸道:“你倒真是举贤不避亲啊。”
严嵩坦然笑道:“为陛下祭海,要的是忠心诚心细心虔心,而不是才干,所以老臣觉着赵文华足堪重任。”
嘉靖一想也是,不就去祭个海吗,用谁不是用?便点头道:“就依你了。”
两位大人物都觉着今晚决定的都不是什么大事,也就都没放在心上。
然而他们却忘了,世上有种人,给点阳光灿烂,给点雨水就发芽——赵文华是,沈默更是。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五三章 徐渭治丧
转眼间沈默已经回家几日了,一回来沈贺便病倒了,说是浑身乏力,咳嗽不止,请来的大夫说这是“神破心伤,惊惧忧思之症”,主要因为某事心恸过度,导致气带不连,体虚乏力,才会有此症状。
沈贺一听吓坏了,叫大夫开最好的方子,拿最贵的药。
大夫也不客气,开出五钱银子一副的药方,让沈默照方抓药,说每日早晚各一副,连服一个月便能痊愈。
沈默一听这么多钱,着实吃了一惊。他博览群书,自然读过《难经》、《内经》、《千金方》,虽然不会给人看病,但还称得上是“粗通医理”,以他看来,老头就是在外面转悠了一天一夜,再加上大喜大悲、情绪起落,身体免疫力下降,被风寒入了体,也就是俗称的感冒了。
他捻着方子冷笑道:“不如请济仁堂的大夫再来诊过。”
那医生登时紧张起来,一个劲儿的直朝沈贺瞅去。只见沈主簿歪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骂道:“为啥这么贵呀?便宜点不行吗!”
大夫陪笑道:“沈爷这病说大不大,可容易落下根,要是不用最好的药材,再好生照料着,往后每年都犯一次,那该多遭罪啊。”不知为何,他将“好生照料”四个字咬得极重。
见沈默还要说话,沈贺气急败坏道:“你爹我难得生次病,就让我花两个吧!”
老爹都这么说了,沈默只好把质疑憋到肚子里,伸出脖子挨上一刀宰,让沈安跟着大夫回去抓药。
待他俩一走,沈默也起身往外走,沈贺不由紧张问道:“你要去哪?”
沈默说去徐渭那。沈贺面色惨白道:“你还要走吗?”说着使劲咳嗽起来道:“我都快把肺叶咳出来了。你就不能不走吗?”那丫鬟春花赶紧上来给老爹抚背。
沈默翻翻白眼道:“我总得取回行李来吧?”
沈贺登时大喜过望。身子好似立刻就痊愈一般。使劲挥手道:“汝速去速回。”
沈默狐疑地看他一眼。沈贺立刻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默有颗七窍玲珑心。心里已然跟明镜似地了。不由无奈地摇摇头。嘱咐春花一声道:“你给老爷好生揉背。可别真地咳出肺叶来。”春花吐吐舌头。小声答应下来。
待沈默走出去。沈贺又示意春花出去看看。待确认那小子已经离开院子后。他地咳嗽声便戛然而止。指着桌上地蜂蜜水道:“嗓子都快咳冒烟了。”
春花赶紧给老爷端水。沈贺咕嘟嘟喝下一碗,一擦嘴巴道:“怎么样?你家老爷可以去演社戏吧?”
春花捂嘴笑道:“奴婢觉着少爷一准看出来了,就是不拆穿老爷罢了。”
沈贺顿感无趣道:“看出来又怎样?我是他老子,我说病了就是病了。”说着小声骂道:“这个臭小子,非得让老爹学司马懿装病才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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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已经猜出老爹的小把戏了,一片父爱拳拳,他又怎会不解人意的揭穿呢?再说他在外面漂着其实也很难受了,正好就坡下驴,两全其美。
从后院走到前院,沈默却没有往正门走,而是顺着南墙根前的梯子,爬到了邻家院墙上,再顺着对面的梯子,爬到人家的院子里。
邻居家是个富户,一家几口正在院子里围坐吃饭,见沈默进来竟然毫不意外,还热情招呼他坐下用饭。
沈默摸摸他家小孙孙浑实的脑袋,笑道:“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家老爷子理解的笑道:“沈相公见外了?人说远亲不如近邻,不麻烦地。”
沈默苦笑道:“实在想不到,竟然有被人堵在门口,得爬墙出去的一天。”说完挥挥手道:“继续吃,我去也。”便带上个斗笠,从后院推门出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这家的小孙孙无限羡慕道:“爷爷,要是有人在门口抢着请我吃饭,我一定不躲。”
儿媳妇也羡慕道:“那么多送礼的,沈相公怎么就是不让人家进门呢?就算不让进,留下礼物也是好的嘛。”
儿子也羡慕道:“还有那么多媒婆说亲地,为什么一概不见呢?真实可惜可惜。”
当家的老爹冷笑道:“一群蠢物知道什么?沈三爷和沈相公是明白人,人家知道这些人一半是贪恋沈相公高中“小三元”的名气,一半是借机给沈三爷行贿,世上哪有无事献殷勤地?有所出必有所求!”说着叹口气道:“而且我绍兴刚死了一船人,正在举城哀悼之际,沈相公家中倘若门庭若市,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可惜可惜……”一家人摇头叹息,八成是没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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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偷偷从邻家溜出来,找了艘乌篷船,便往山阴行去,一路上看到好几家人家挂出白幡,支起灵堂,那撑船的老哥也在不停叹息,说太惨了呀太惨了。
到了大乘弄里,沈默竟然在徐渭家门口,又看到了灵堂白幡,不由心惊肉跳,心说这家伙可是孤家寡人,难道半个月没见,阎王爷把这个大才子收去解闷了?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徐渭家里,便见院子里搭着灵棚,那徐渭一身素白祭服,正背对他坐在地上烧纸。
沈默这才稍稍放心,看灵棚两侧悬挂着白底黑字的挽联,不由轻声念上联道:“讶道自盟,天成烈女名。”再念下联道:“生前既无分,死后空余情……”
话音未落,便听那徐渭戚声接着道:“粉化应成碧,神寒俨若生。试看桥上月,几夜下波明……”
沈默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小声问道:“老哥,你这是祭奠谁呀?”
徐渭也不看他,一边专注地烧纸,一边轻声道:“兰亭严老翁的女儿。”
沈默吃惊道:“就是你去相亲的那位?”
徐渭点点头,涩声道:“本月初严翁携两女去杭州省亲,前日返回,不幸乘坐殷家商船,为倭寇所袭,争斗中严翁身死,其两女不愿为敌所辱,竟投水而死……其长女即有意愿配徐渭者……”
说完捶胸顿足,放声痛哭起来,其撕心裂肺的程度,竟如真个丧妻一样……其实他完全就是以亡妻的规格在祭奠那位小姐。
沈默听他言辞中多有自责之意,便轻声劝道:“文长兄,你与那严姑娘一未曾见面,二未曾文定,怎能说责任全在你呢?”
徐渭边哭边道:“当其时,芶成之,必可得免……”他的逻辑是,如果当时定下这门亲事,那位严家大女儿就得在家待嫁,不能再出门了,也不会遇到倭寇,也就不会为保名节而自尽了。只听他十分认真道:“所以说严大小姐之死责任全在徐渭,这也是我既不祭严翁,也不祭严二小姐,而单单祭她一人地原因。”
沈默默然,陪着这个忠厚的多情种子烧了一会儿纸,望着袅袅升起地青烟,他突然叹口气道:“文长兄,我不如你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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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祭奠严氏女,徐渭倾尽所有,还借了二两银子,这个窟窿当然由沈默帮着填上了。
看他仍在那痛哭不已,沈默拿着借条出去给他还上钱。回来后徐渭已经不哭了,正坐在桌边发呆。
沈默又掏出二两银子来,搁到桌子上道:“这些钱先花着,过两日我再给你送些过来。”
徐渭肿着眼道:“虽说朋友有通财之谊,可老占你的便宜,我也怪不好意思地。”
“正话反话全让你说了!”沈默笑骂一声道:“谁让咱俩是朋友呢。”便指指东厢道:“我家老爷子病了,哭着喊着要我回去,只好先把铺盖卷回去了。”
徐渭面露不舍道:“一看到你还以为管饭的回来了,谁知连饭馆子一起搬走了。”
沈默哈哈大笑道:“不过是多走几步道而已,欢迎随时去吃,就算长住也行。”
徐渭笑笑道:“少不得叨扰。”便拉着沈默在天井里坐下道:“快跟我说说化人滩用兵地始末,早就想去找你问问,这几天忙着治丧,也没顾得上。”
沈默点点头,沉声道:“正想找你参详一下呢,看看病根到底在哪里。”便将俞大猷率军抵达化人滩以后,发生的种种情形讲与徐渭,末了叹息道:“三千手持鸟铳弓箭的大明军士,被二百多倭寇撵得屁滚尿流,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啊!”
徐渭面色凝重道:“这并不稀奇,倭寇能以一敌十打败官军,已经成为公论了。”
“原因何在?”沈默叹息道:“我这些天想了很多,现在想听听你的看法。”
“抛去朝廷那些蝇营狗芶,单说军队的战斗力,我认为原因有三。”徐渭沉声道:“其一曰以文制武;其二曰卫所弊政;其三兵源不佳。”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五四章 小戚
“先说第一个“以文制武”,是我太祖祖制,为的是防止武将做大,实行起来效果也不错。却导致外行指挥内行,将领地位低下。”徐渭叹口气道:“我朝对武将防范太严,管训练的将领不带兵,临场指挥的将领不知兵,且还要受上级文官的掣肘。一个三品武将见了六品御史,说不得还要下跪,一旦有所忤逆,御史竟可当场命人将其压下打板子……试问武将地位如此之低下,除了那些世袭军户之外,有谁还愿意习武卫国呢?”
“没有,一个也没有!”徐渭使劲一拍桌子道:“青年俊彦全都挤在科场这一桥上,十几年寒窗苦读,把身子耗得弱不禁风,把脑子念得成了榆木疙瘩,只知道墨守成规,不知道兵无常形!让这样的一群书呆子做指挥,就是虎狼之师也得带成绵羊!”
“更何况我大明已经压根没有虎狼之师!”徐渭沉声接着道:“我大明兵制有两大特点,一是“世兵制”,二是“自给制”,太祖当年将全国军队编户,命其世代屯田以自给自足,世代当兵,以保家卫国。太祖尝云:“吾养兵百万,要不费百姓一粒米。”确实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大明的财政支出中,没有军费这一项。确实减轻了百姓和朝廷的负担。”
“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做法显然问题很大。首先,这使军队基本上成为一个封闭集团,不仅在组织上,生活上也基本是独立于普通大众的。当保家卫国不再是整个大明“匹夫有责”,而是基本落在这个封闭集团身上时,显然是极端不公平的,他们肯定是有怨气的,时间一长就要想方设法逃脱了。”
“第二,当这个集团内部自给时,军官必然加重对屯军的剥削,也当然降低守军的待遇。据我所知,我们绍兴卫所的军卒普遍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其生活不要说和咱们当地百姓比,就是比起西南内陆来,也要差很多。军队和临近百姓的反差,使得军卒不安起来,骚动起来。他们想摆脱沉重的徭役,过上富裕的生活,唯一地办法就是脱离军队。”
“军官的腐败更加促进了这种逃亡。”徐渭义愤填膺道:“他们为了发财,将军屯变为私田,役使士卒耕种,使卫所粮饷供应不足;他们克剥军卒,使他们更加困苦;他们贪图贿赂,放纵士卒逃亡!他们贪图军卒月粮,逃亡也不予追报!
“日积月累下来,卫所军的缺额早已经令人发指!我大明建国七十年,也就是正统年间,逃亡官军竟达一百六十多万,占在籍的一半还多。到了现在嘉靖年间,大部分卫所地实有军士已经不足在籍的三成……拿我绍兴府内的四处卫所来说,绍兴卫缺额达七成三;临山卫缺额达六成九;三江千户所缺额八成一;沥海千户所,缺额达七成七。
而那些没逃亡的军士也多为老弱病残不堪作战之辈。”徐渭双目通红,声嘶力竭道:“太祖时横扫宇内,威震八方的强大卫所军队,已经沦为战不能战,守不能守,一群有百害而无一用地废物了。”
“将这种军队拉出来与强悍的倭寇作战,打败了不是笑话,打胜了才是!”徐渭一脸讥讽道:“而且因为缺额严重,朝廷以为派了三千人去作战,但实际上能拉出来的,也就是五六百人,还全是老弱病残,打败这五六百个半残疾,就相当于打败了三千人,这就是“倭寇以一敌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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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凝神倾听的沈默,终于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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