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官居一品- 第76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真是舌粲莲花啊……”高拱这才回过神来,冷笑连连道:“按你这样一说,怕是当年的逢君之恶,也全都成了虚与委蛇,不得已而为之喽荒谬”

“不,”徐阶却不着恼,而是冷静道:“高公指责我曾经为先帝写青词,还主动协助皇上修醮,不错,这是我的错误……”众人正在惊奇于徐阁老缘何突然承认错误,却听他话锋一转,带着浓重的嘲讽对高拱道:“但是你难道忘记了?自己也曾踊跃想要帮着皇上修炼,只是没资格被挤下来而已。”

“一派胡言”高拱恼羞成怒道:“徐阁老,你诽谤我可有证据?”

“证据么,似乎还真有哩……”徐阶拍拍脑壳,带和淡淡的戏谑对高拱道:“当年我还兼任礼部尚书时,先帝有一次以密札为我,说:‘高拱上书恳请,愿得效力于斋醮事,可许否?’这封密札现还在老夫手中呢,公想拿出来温习吗?”

徐阶的语调依旧平缓,仿佛在叙述一件家长里短的小事,但话语间的内容,却是对高拱最好的回击——其实他这话里,有偷换概念之嫌,如果真要为先帝‘收拾人心’,那就不要搞得举世皆知。现在天下人都知道,‘遗诏’是你徐阶的大作,他们只会感激你徐阶,怎会感激嘉靖呢?所以高拱说他‘靠贬抑先帝以自救’,并算是不冤枉。然而徐阶有着高超的骂战技巧,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又开始揭高拱的短,爆出一段高拱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陈年秘辛,结果让高拱羞赧之下,嗫喏不能言。唯恐其再说出什么让自己颜面扫地的事儿,只能败下阵来。

这一场首辅和次辅间的短兵相接,以次辅气势汹汹而来、主动挑衅在先,却以首辅连消带打、大获全胜告终,显然两人的实力差距,几乎是全方位的……

~~~~~~~~~~~~~~~~~~~~~~~~~~~~~~~~~~~~~~~~~~~

虽然一通炮火,把高拱炸得外焦里嫩,但徐阶也是一样的颜面扫地……堂堂内阁首辅、大明宰相,竟然被自己的副手当众羞辱,不管结果如何,他的名声都将受到极大的损害。所以徐阶在把高拱打翻之后,反倒自个像被人爆了菊花一样,满脸苦涩的朝众人一抱拳,便一样不发的走出食堂,步履沉重而缓慢。

这场可谓大明最高规格的吵架,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又如爆炸一般猛烈而短暂……在高拱发难之后,徐阶‘砰砰砰’几句就完成了逆转、锁定了胜局,以至于在场众人都没来得及劝一句,待到徐阶快走出食堂,张居正和李春芳赶紧追了出去。

剩下几位晚了一步,也不好一股脑都出去,便在那里守着高拱,唯恐他出什么事儿……高阁老一直以来,都是以直臣、铮臣的面貌示人,现在却被徐阶一下子打翻了形象,在人们心中,必然顿时猥琐、虚伪起来。这叫视名声为生命的高阁老,情何以堪啊

高拱倒没他们想象的那么脆弱,还不至于寻死觅活,但受到的刺激也不小,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没有焦距的望着前方,口中喃喃自语,只是谁也听不清楚……

沈默的心情也很灰恶,他其实对今日的会餐也是有期许的,实指望着双方能在皇帝的恳请下,同僚的撮合下就坡下驴,哪怕以后二位貌合心离、同床异梦呢,但只要高拱在,就比不在强。所以那天他尽力劝说,感觉高拱也心动了,颇有和解的诚意……何况就算不想和解,也不至于彻底撕破面皮啊

要知道大佬之间的战争,向来是由马仔在前面拼杀,大佬们坐镇后方,运筹帷幄……就像徐阶一直以来所作的,哪怕打得再激烈,大佬们也不会亲自上阵的。一来是不能失了体面,‘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总是阵上亡’,一旦你亲自上了阵,就很可能被人撕破面皮,颜面扫地……就像今天高拱和徐阶这样;二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官场上的斗争,没什么你死我活,大都以打倒对方为目的,而且风云变幻极快,也许上一刻还是对手,下一刻却又变成盟友,敌我转换是常有的事儿,所以大佬们置身事外,将来再‘有志一同’时,也不至于太尴尬;最后,如果不亲自出手的话,就算战败了,也能有个体面的收场不是……

现在高拱却打破了规矩,自己扛着炸药包就上了,只能用昏了头解释了……

‘但是为什么他会突然昏了头呢?’沈默皱着眉头,低声问一旁的陈以勤道:“怎么搞的?前天还好好的呢。”

“我怎么知道……”陈以勤也郁闷得一塌糊涂,压低声音道:“我一到他家,就吃了个下马威,高阁老说是坚决不来,我好说歹说,他都黑着脸不理我,被我说烦了,就躲到后院待着。我也不能走啊,只能在那干耗着,一直待到午时一刻,我心说,肯定不会来了。便让管家跟他带个话,自己先回来吧。谁知不一会儿,高福出来,说老爷已经拾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说着摇头苦笑道:“这次高公倒没再别扭,很快出来相见,上轿前,我说了句‘咱得赶紧,不然要晚了。’他却冷笑一声道:‘慌什么,午时三刻指定到’我当时光顾着赶路了,也没往别处想,现在一寻思,午时三刻是啥时辰?他分明是要来拼命啊”

见陈以勤郁闷的使劲挤眼,沈默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这不怪你,你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两人低声说着话,那边郭朴也把高拱的魂儿叫回来了,这时李春芳从外面进来,就这一会儿工夫,他的嘴角就起了燎泡,可见方才有多上火。李春芳看看高拱,拱手深深一躬道:“阁老,您是我的前辈,上司,从哪头论,都轮不着我说你,但现在我要斗胆说几句。今儿这事儿,是您的不是,内阁乃朝廷首脑,一日也乱不得,但您和元辅一撂挑子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对我们几个那是度日如年,虽然殚精竭虑,却仍是搞得一塌糊涂……阁老,国家不能没有一个安宁的内阁,内阁不能没有您和首辅的琴瑟相和啊”顿一顿,又道:“您常说,皇上信任内阁,我们更应当担起责任,为皇上分忧。但现在内阁非但不能为皇上分忧,反倒成了皇上的烦恼。这些天,每日都有十几道手谕下来,无不是询问二位的近况,让圣心忧虑至此,阁老,下官再放肆的说一句——失了为人臣的本分了”

高拱已是乱了分寸,他也不知自己被灌了什么迷汤,竟然把一顿子邪火在这里发泄。更郁闷的是,发泄之后,竟没有半分痛快,反而胸中如一团乱草,让他想要大声嘶喊,把眼前的一切撕碎……然而李春芳的话,每一句都像一块大石,重重压在他身上,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压得他动弹不得,甚至连呼吸都艰难起来。

见高拱仍然在那发木,李春芳面色一沉,竟然一撩官袍下襟,给他跪下了:“阁老,算我求你了行吗?徐阁老被我们劝住了,张太岳陪着他的值房里呢,您就去道个歉,服个软,咱们好歹好歹把这关过去再说吧……”说着竟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赶紧去扶起李春芳,见他已经哭成个泪人了,这位温和的大学生,已经被最近的鸡飞狗跳,折磨的几近崩溃了。

局外之人尚且如此,当事人心里的郁卒,就更不消提了;而内阁尚且如此,整个北京官场,又该是如何的浮躁混乱?

沈默在边上看着,如果换成他是高拱,已然撕破脸了,就必然不会再低下头,让对方二番羞辱。那样做,除了自取其辱,他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高拱方寸大乱,竟然在李春芳的劝说下点头了,木然的站起身来,跟着他往外走。

沈默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拦住他不让去,只能定定站在那里,看着那略显佝偻的高大背影,他心中满是悲怆,高肃卿英雄大器,竟自讨其辱到这个份儿上失败……已是注定的了。

突然感到面上有些冰凉,沈默随手一抹,似乎是倏然飞进来的雨滴,但为何又有些温热?

~~~~~~~~~~~~~~~~~~~~~~~~~~~~~~~~~~~~~~~~

高拱到底是怎么和徐阶道歉的,两人之间说了什么……沈默一点都不想知道。其他阁员都守在首辅值房门外,只有他站在对面的回廊下,面无表情的望着眼前的活剧。之前一直心有幻想,但现在他终于醒悟,高拱失败了,自己的挡箭牌没有了

没有时间为高拱伤感,他的大脑开始飞快的旋转,早就备好的几套预案,到底该采取哪一套,是否还要修改,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思考,所以他暂时成为了旁观者。一直到高拱和徐阶从值房中出来,他才重新走了过去。

二位阁老的脸上,仍然阴云密布,只是在嘴上安抚众人道:“没事了,没事了……”

几位阁臣也只好附和道:“没事了,没事了……”

能没事儿了吗?这又不是小孩吵架,回头就忘,恐怕一辈子都抚不平今日的创伤吧。徐阶和高拱都感觉没有颜面再待下去,于是前后脚的打道回府,郭朴也跟着走了。

见送走了三位阁老,内阁中还是原先那四位阁员。感情这场苦心策划的和解宴,非但没有起作用,反而让情况雪上加霜了。李春芳满腹都是疲惫郁闷,罕见的一言不发,转身进了院子。

“这都什么事儿啊……”陈以勤也摇摇头,走进内阁去了。

会极门下,只剩下沈默和张居正两个。两人静静的站在门房下,雨一直下,气氛不太融洽……

张居正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刚要说,咱也回去吧。却见沈默两眼紧盯着自己,他有些发毛道:“怎么这么看我?”

“你干的好事吧……”沈默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漫无边际的雨幕。

“……”张居正先是一惊,马上看向四周,才发现沈默的卫士,不知何时已经把周围保护起来了。加上雨声漫天,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他便意识到,沈默不是在求证,而是已经确信了,于是轻笑一声道:“我说过,我不想看到一切恢复原样。”说着伸手出去,感受那雨丝的冰凉道:“冬天太久了,非得一场雷雨,才能让春天早日到来”

“小心欲速则不达。”沈默垂下眼睑道。

“行了,别装好人了,谁不知道谁……”张居正笑起来道:“徐陟的弹章,恐怕有某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吧……”

“不是。”沈默淡淡道。

“你可以不承认,因为没人会抓到你的证据,”张居正笑起来,指着自己的脑袋道:“但我只相信这里,不需要证据。”

“随你怎么想,”沈默轻叹一声道:“无论如何,快结束这场纷争。”

“是啊……”张居正点头道:“这段时间来,科道官叫阵骂战、煽风扬焰,已使朝政停滞,士风大坏,必须马上恢复正常了……所以我才会又给高拱点了点火。”说罢,笑着看向沈默道:“现在是不是觉着,我比你要高明一点点呢?

“未必。”沈默嘴角上扬道:“你是浑水摸鱼,我是火中取粟,难度本来就不同,何况,你就赢定了么?”

“那好,咱们走着瞧。”张居正十分享受这种高手对弈的感觉,整个人都神采焕发起来,笑道:“倒要看看你,将会如何出招。”

“不会让你失望的。”沈默一伸手,接过侍卫递上的雨伞,便走进漫天雨幕中,很快便看不见了。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张居正的神情有些凝重,看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本以为,通过那么隐秘的渠道,让高拱知道了徐阶的决心和后手,既可以让高拱感激自己,又能促进结果早些出来,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在老师那里继续当好学生。

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小觑了别人,沈默一下就能猜到真相,恐怕老师也能猜到吧?

又转念一想,未必,毕竟沈默也纯靠猜的,在这个乱糟糟的大混斗时代,人人都是嫌疑犯,死不了人的。

这样一想,他又放下心来,想道:‘徐陟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呢?’张居正更没有证据,只是有些怀疑,方才被沈默揭穿了老底,不愿示弱,所以才说出来,但沈默的反应,还是让他无从判断,到底是谁干的呢?

带着一脑门子官司,张居正也回去值房了,高大的会极门下,一时间只有沙沙的雨声,却带不走那浓重的阴谋气息……

第七九五章 不如归去(上)

有位伟人说过:‘如果道歉能解决问题,那这世界早就极乐了。’

同样道理,高拱也不可能仅靠几句道歉,就抚平对徐阁老心灵造成的创伤。宴会之后,徐阶再次称病,并向皇帝递交辞呈、坚决乞休,任凭皇上如何挽留,也不肯再出。

高拱倒想回内阁视事,然而那天一出门,便被早守在胡同里的十几名言官把轿子围住,竟一齐破口詈骂起来

虽然隔着轿帘,但高拱仍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些人骂自己‘跳梁小丑’、‘忘恩负义’、‘两面三刀’、‘虚伪至极’、‘丧心病狂’、‘良心让狗吃了’……几乎把世上形容丑恶的词语,全都加诸在自己身上。

然而他又不能和这些疯狗一般见识,他知道,如果自己和那些人辩论的话,只会落入他们的圈套,无论输赢,都丢尽了自己的颜面。但他绝不会被这些人骂回去的是的,绝不

那天醒酒之后,回想起自己给徐阶道歉的场景,高拱连扇了自个十几个耳光,怒骂自己鬼迷了心窍那样的高拱不是真正的高拱,真正的高肃卿,是有进无退、宁折不弯、死也要站着,明知不敌也要拔剑的伟男子那样的事情,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掀开轿帘,看一眼惊慌失措的轿夫,高拱沉声道:“愣着干什么,去内阁”

文)“老爷,他们挡道……”管家高福小声道。

人)“打起仪仗来”高拱冷哼一声道:“看谁敢阻拦”他有那‘大学士张’、‘官民回避’的虎头牌,一旦打出来,谁要是敢挡道,立刻揪送顺天府……不过高拱素来低调,不愿摆这个谱。

书)高福赶紧让人回家去拿,心说还不知是做了案板,还是垫了床脚呢……

屋)吩咐完之后,高拱便坐在轿中闭目养神,心说全当外面是蛙叫了。然而那毕竟不是蛙叫,那些年青官员们见他没有反应,便骂得越发难听,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了,甚至编排起高阁老的阴私来了。

高拱的呼吸越来越急,双拳越攥越紧,指节都攥得发了白。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不管不顾的跳出去,和他们骂个痛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