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读完了之后,马芳便放火烧村,强行挟降民南归。他就这样大喇喇的,在土默特部眼皮底下挖人,那些平素耀武扬威的蒙古人却连屁都不放一声,叫马芳用了六天时间,摧毁了三十多个村落,强行迁回四万多降人。
马芳的捣巢行动之所以如此顺利,一方面是马王爷的凶名太炽,另一方面,则是人家顾不上他,大金政权所辖的土默特部、兀慎部、奇拉古特部、兀良哈部等大小十几个部落,联合出兵十几万,渡过黄河,出兵河套……什么事都习惯用武力解决的蒙古人,对谈判之类的并不在行,他们的思维很直接,既然自己的老大成了敌人的俘虏,那我们也来抓些俘虏。只要抓到的人质分量够重,或者数量够多,就能和明军去交换,如果不答应,就撕票,再抓,再交换,如此往复,总有逼得对方就范的一天……在此等战略思想的指导下,大军旋即包围了东胜城,不断在城下挑衅滋事,但王崇古亲自压着复套军,打定主意,绝不出头。
见明军当起了缩头乌龟,而且王八壳子着实令人生畏……在优秀的土木工程师戚继光的主持下,复套军用了八个月的时间,非但将倒塌的城墙重新修好,还在原先的基础上加固,设立了立体防御工事,就连护城河都比原先宽一倍,让蒙古人根本兴不起工程的念头。
几个台吉只好派出部队到处扫荡,却发现鄂尔多斯草原上,已经空无一人了。这下要了命了……蒙古人出征只带十几天的干粮,后续补给向来靠‘打谷草’也就是抢劫所得,现在没人可抢,他们也不能餐风饮露,就这么折腾了十几天,把带的粮食吃光了,只能解除了围城,退回河北去了……
见蒙古人果然如所料退兵,王崇车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知道,对方不会就此罢休,八成会转攻宣大,宣府大同不像西三边,现在有河套作为战略缓冲地,蒙古人轻易不敢入寇。宣府到大同那绵长的边界线,不可能处处固若金汤,总能让蒙古人找到漏洞。
一旦被他们越过长城,到内地搞风搅雨,甚至逼近京畿,皇城震动……确切的说,是那些满脑子‘大明尊严不可侵犯’的清流言官震动,然后一起逼着朝廷杀了俺答,以捍卫朝廷的尊严。以过往的经验看,这几乎是一定的。
但那样的话,汉蒙真要势不两立,更跟沈阁老临走前定下的策略大相径庭……按照沈默的定计,他应该始终一手甜枣、一手大棒对待蒙古人,主动归附者予以厚待,凶顽不化者坚决打击。具体是长期利用羊毛生意的丰厚利润,使蒙古人对中原产生依赖,继而使其内部产生分化,最终目的是支持内附的蒙古族,占据不肯归附部落的牧场,将那些始终不肯归附的部落,向西向北驱逐,彻底赶到大漠去。
这是一个宏大的计划,必然耗时长久,不是一任总督能完成的,但不管谁任总督,都必须掌握好火候——要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尽量缓和,如春风化雨般完成布局,才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成功。
如果让那些京城的大人们杀掉俺答,这个仇就大了。蒙古人最重恩怨,他的儿子们这辈子都要报仇,要是没报完的话,孙子辈还得继续报。但如何处理这位大金国主,又不是王崇古能决定的,他得等着北京、等着内阁的决断。等待十分煎熬,让王崇古茶饭不思,他突然想到十几年前,有一个人的处境和自己竟如此相似。
那就是东南总督胡宗宪,当年胡大帅设计软禁了倭寇头子王直,却被那帮花岗岩脑子的死硬派逼着押解进京,要拿王直的脑袋进献太庙。倘若真如此,那么倭寇将彻底失去约束,变得更加疯狂,更加分散,更加难以剿灭。最后逼得胡宗宪没有办法,只能串通毛海峰,暗中释放了王直……虽然当事人一直讳莫如深,但时任松江知府的王崇古,却敢肯定的说,的确是这么回事。只是他也知道,这是对大明、对东南最好的选择,所以愿意一直保持沉默,对胡宗宪无声的表达支持。
现在,同样的考验降临到自己头上,如果那些家伙依然要处死俺答的话,自己是不是也要像胡宗宪那样,偷偷放了他呢?显然是不可以的,因为两者的危害等级可谓判若云泥,自己会成为民族罪人的。可要是真杀死俺答,那九边大好的局势,又将变得扑朔迷离,不容乐观了。
事实证明,他比胡宗宪幸运太多,因为这个时代的朝政,是掌握在一群卓越的政治家手中的。接到王崇古的报告后,高拱第一时间召集内阁会议,很快统一了精神,对于这个俺答,应该本着奇货可居的精神,既不能杀,也不能放,给他个荣华富贵供养起来,这才是实现既定国策的正确方式。
当接到内阁的廷寄后,王崇古精神一振,他知道,自己要成为书写历史的人了。于是他准备派一名使者,前去库库和屯谈判。这个人必须精通蒙语,能随机应变,最重要的是,有足够的气场,能震慑住蒙古人,不过王崇古并不犯愁,因为沈默已经给他留了最好的谈判专家一兵部郎中、陕西参议鲍崇德。
接到总督大人的命令,鲍崇德便带着一小队亲兵出发了,一渡过黄河,就落在了蒙古人的手里。若不是亮明了身份,恐怕直接就被当成间谍咔嚓了。
知道他是明朝的使者,带来了俺答的近况,蒙古人不敢怠慢,很快把他送到库库和屯,然后他受到了几位台吉杀气腾腾的‘欢迎’。
“你知不知道,我已经下令,但凡入境的汉人,一律杀掉挖心!”打量着这个貌不悄人的中年人,黄台吉冷笑道。
“我知道。”死亡的威胁扑面而来,鲍崇德从容不迫地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外面那口蒸锅,就是为你准备的?”黄台吉面色愈加狰狞道。
“我知道。”鲍崇德淡淡道。
“那你为什么还敢来?!”
“如果我不来,你爹就没命了……”炮崇德还是淡淡道。作为沈默看好的人物,这位炮参军自有过人之处,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冷静……鲍崇德知道,虽然黄台吉摆出一副绝不谈判的架势,但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虽说他们父子感情不睦,一旦俺答挂了,他就能继位。可事实上,他绝对不敢置俺答的生死于不顾。
因为这座库库和屯城,和汗廷的近五万精兵,还没有效忠他,也绝不会效忠一个巴不得大汗去死的继承人。必须叫伊克哈屯那个老不死的满意,他才能顺顺当当的继承这份家业……可现在东西两面的明军都有名将坐镇,真让他带着兵去硬碰硬,逼明朝就范,他还真没有那本事。所以听说朝廷派使看来了,他也感到如释重负,可又不能转换的太快,所以才横眉竖眼,出言狠厉,希望表现出自己的强硬。
可惜鲍崇德不是吓大的,这位仁兄戍边多年,又在京城官场打过滚,要论玩阴谋手段,黄台吉给他提鞋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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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一章 无题(中)
见对方不吃他那一套,黄台吉也就就势变了脸色道:“我父汗现在哪里,近况如何?”
“他的近况很好,我们给他安排了最好的住处,还找了最好的大夫给他看病,你不用担心。”鲍崇德道:“不过他伤得很重,又加上长途颠簸,得休养一年半载才能复原。”
“你们何时才肯放回我父汗?”黄台吉终于问出了让他纠结不已的问题。
“放回来?怎么可能!几十年来,俺答汗侵掠边关、滋扰中原,对我大明百姓犯下了滔天罪行。”鲍崇德淡淡道:“朝廷更是将他定为头号要犯,人人得而诛之。”
“你们要是敢动我父汗一根汗毛,”黄台吉怒发冲冠道:“我定然血洗河套宣大,为父报仇!”
“台吉说这种话有意思吗?”鲍崇德却皮笑肉不笑道:“还以为现在是你们予取予求的年代?若你要乱来的话,那就把我杀了,然后率大军南下吧,倒要看看你能打得过马王爷,还是打得过戚大帅?”
这才是关键所在,黄台吉在这两位面前都吃过大亏,知道对上他们,就算父汗也没胜算,自己更是只有处处挨打的份儿……战场上打不过人家,如何嚣张的起来?“难道你就是为了来奚落我的?”他恨恨的盯着鲍崇德道:“送死也不是你这个死法。”
“本官当然不是来送死的,”鲍崇德这才正色道:“我是为了台吉而来。”
“我?”黄台吉眯眼道:“休想打什么鬼主意,我是不会上当的。”
“我只问一句,”鲍崇德淡淡道:“台吉是想只当一个部落酋长,还是像你父亲那样,成为全蒙古的王?”
“这还用说。”黄台吉道:“男人没有雄心,就像女人没有胸部那样可悲。”
“哈哈,说得好。”鲍崇德拊掌道:“那台吉不妨设想一下,如果照目前的事态发展,你有没有可能实现自己的雄心。”
“………”黄台吉默然无语。如果自己不能给父亲报仇或者把父亲迎回来是无法得到各部落的效忠的。无论是库库和屯的本部大军、还是那几个兄弟,亦或是奇拉古特、兀慎部……都不会买自己的账。纵使自己日后称孤道寡,也只会沦为笑柄,实在可悲。正因为看到这一点,却又一筹莫展,他才会陷入焦躁,一见面就喊打喊杀。
“一旦你们四分五裂,各自为战了,”见他不说话,鲍崇德便继续道:“我大明便可各个击破相信马芳李成粱们,会很乐意执行这种任务。”
“你把我说糊涂了。”黄台吉这才道:“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说过,自己是为了台吉而来,”炮崇德淡淡道:“当然要为你设身处地了。”
“……”黄台吉盯着他道:“不要兜圈子了,你们汉人那套惹人心烦,有屁快放、有话直说吧!”
“那好,”饱崇德不以为意的笑笑道:“我就直说,我是给台吉指条明路来了。”
“什么明路?”黄台吉眯起眼道。
“请屏退左右。”跑崇德神秘兮兮道。
“嗯……”黄台吉吐出一口闷气,摆摆手让其余人都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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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以讲了吧?”帐中再无别人,黄台吉低喝道。
“可以……”鲍崇德压低声音道:“不妨跟台吉交个底,你父汗要到京城常住几年,汉蒙一日不实现和平,他便一日不可能回来。至于未来和平后回不回来,就看台吉的意思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四下无人,黄台吉也不跟他装腔作势只是一脸探究的问道。
“依在下愚见,”鲍崇德低声道:“一个活着的,不在草原的俺答汗,其实对台吉最为有利。”看黄台吉在默想,他便解释道:“我知道蒙古最重武功血统只能排在第二,台吉希望成为你父亲那样的大汗,必须要拿出你父亲那样的武功。但是世易时移,你父亲当年的局面,是大仇未报,四方未定他举长戈,击西海,灭卜孩儿于戈壁;又东征西讨二十年逼得汗庭东迁,才打下大大的疆域然后才有各部来归,建立今日的局面。”话锋一转道:“但是台吉现在面对的局面,看起来比你父亲要好,实际上却困难一万倍,如今大明军力日盛,不再可以轻辱,草原上又连年灾害,部民们衣食不济;放眼四周,却要么是你的兄弟,要么是兀良哈这样惹不起的势力,台吉可谓走进退两难,靠武力无法破局……”
一番话全说到他心坎上去了,黄台吉不由暗暗点头,是呀,日子太艰难了,就连父汗也已经兜不住,所以才几次三番的向朝廷请求封贡,自己的勇武谋略不及父汗一半,又如何能维系下去呢?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见火候快到,鲍崇德不紧不慢道:“现在有一条新路摆在台吉面前,可谓天赐良机。”
“什么新路?”
“你们不是一直想封贡吗。”鲍崇德道:“现在正是个机会。我家大人是难得的和平派,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请朝廷封俺答汗为大明顺义王,只是你等需先上表臣服……”一抬手,挡住黄台吉的话头,他继续道:“我知道这不体面,但现在一切有你父汗兜着,你是为了孝道,不然朝廷就要把你父汗凌迟处死,你那几个兄弟要是不答应,就是有意要逼你父汗去死。”顿一下道:“至少伊克哈屯会支持你,有了她手里的五万大军,还有库库和屯,你那些兄弟又安敢不臣?”
黄台吉的表情数变,最终定格为一脸阴沉:“你要我成为第一个被要挟的蒙古大汗?”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鲍崇德喝一口马奶龘子,不紧不慢道:“一只要报酬足够丰厚,何必去顾及虚名呢?”
“我能得到什么?”黄台吉咬牙道:“我是说朝廷能给我什么!”
“你父汗……哦不,父王既然居住北京,那么他朝贡的权力,就归你。”炮崇德道:“另外朝廷会发给你官服印信”委任你为土默特草原的唯一土司,同样有朝贡之权,每年的赏赐比照你父汗例,这样够优厚了吧?”
“……”黄台吉寻思许久方道:“在京城的互市规模太小,我要求朝廷开边,常设马市。”前面说过,朝贡之后,会在京城会同馆开设互市,但那毕竟路途太远,买卖的规模有限,蒙古部落上百万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所以大明开放边境,允许蒙古人自由贸易,才是解决他们生计困难的真正方法。
“这个么……”鲍崇德沉吟起来。
“只要朝廷答应开边互市,”黄台吉以为他很为难,赶紧加码道:“我可以保证效忠朝廷,不仅约束部众绝不骚扰大明,还愿意率军征讨不臣的部落,保证大明再不为边患发愁!”
看到黄台吉这副急吼吼的样子,鲍崇德笑了。王崇古实在是摸准了蒙古人的脉象……其实元朝灭亡已经有二百年,虽然蒙古人仍然把打回中原挂在嘴上,但事实上,他们早没了祖先的勇武和魄力,大多数蒙古人,包括蒙古贵族,只想着混吃等死或者醉生梦死罢了。可是他们的经济结构实在太单一,物资实在太匮乏,必须要依赖中原的物资供给才能比较舒服的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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