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
监狱的看守是昔日小特里亚农宫的门卫丹尼尔。“伯爵大人,您……”同时,他看到了菲尔逊身后穿着斗篷的妮可拉。一种奇妙的预感突然降临在这位看守头上。他犹豫了一下。菲尔逊把一袋钱塞入他的手中。
“丹尼尔,让我们进去看看王后。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你知道。”他的眼睛红了,他的声音哽咽着。
丹尼尔原本就对这位瑞典军官充满好感。而菲尔逊以往又待他极好。他马上打开了牢门。“您愿意在里面待多久就多久……”丹尼尔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忍的神色,“您和王后……好好道个别罢。”他没有拿那袋钱。
菲尔逊紧紧握了一下对方的手,他和妮可拉走入了玛丽的牢房。丹尼尔离开了。
连续的审讯与折磨,玛丽一头灿亮的金发已经全部变成灰白,她穿着粗布的囚衣,昔日的美艳荡然无存,但是举手投足间,玛丽仍然充满了王后的尊严。她的牢房简陋但是整洁,桌子上摆放着鲜花。
玛丽的表情平静而安详。就如同平日在宫中,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到来访的客人,她站起身迎接菲尔逊和妮可拉。
“谢谢你们来看我。”因为妮可拉在身边,玛丽没有对菲尔逊表示出过分的亲热,只是拥抱了一下就松开了。
“陛下,”妮可拉解开身上的斗篷,“请您迅速换上这套衣服,然后和伯爵离开这里。”
玛丽怔住了。“你们要做什么?”
“救你出去,”菲尔逊一把抱住玛丽,“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法国!玛丽,跟我一起回瑞典吧。”
玛丽看看一边的妮可拉,再看看菲尔逊,她挣脱开对方的怀抱,“你怎么能这样做!”
妮可拉急忙上前拉住玛丽的手,“陛下,请不要怪罪伯爵,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请您赶快换上衣服离开这里!”
玛丽愣住了。“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为什么不能!”菲尔逊压低了声音,他扶住玛丽的肩膀,“法国背叛了你,你的家乡奥地利也背叛了你!你不再是王后了!你没有必要对法国负责!你别傻了!”
玛丽打开他的手。“只要有法国存在的一天,我就是法兰西的王后!我不能丢下自己的人民和国家一走了之!我不能这么做!”
“路易十六已经上了断头台,法国人民已经不再当你是王后了!那帮疯狂的革命党人,他们下一步就要杀掉你!跟我走吧!玛丽!”
“我走了妮可拉怎么办?我走了丹尼尔怎么办?我走了我的孩子们怎么办?有多少人要因我而死!我怎么可能这么自私!”
“你不走,那你让我怎么办?!”菲尔逊突然提高了声音。他的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在打转,然后被压抑的泪水就如同决堤的河流,一下子全部涌了出来。
妮可拉惊呆了。她从未见过这个坚强的男人流下眼泪。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菲尔逊也从未哭过。但是现在,在这一刻,她看到这个男人扑入玛丽的怀抱,哭得像个孩子,哭得像一片风中颤抖的落叶。
“……你不走,那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
玛丽紧紧地抱住了菲尔逊。她吻上了他的嘴唇。“我爱你,”她最后一次说,然后她大声喊了守卫丹尼尔的名字。“伯爵大人要回去了,送客。”
菲尔逊死死抓住玛丽的衣服,玛丽转过身去。然后是大门关上的沉重闷响,然后是愈远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了王后的脸上。玛丽泪流满面。
但是没有一个人看到她的泪水。
8
入秋了,街上的梧桐树落起了叶子,在风里飘摇,然后打个旋儿跌在了地上。
这是一个寂静的雨夜。狭窄的陋巷里,一个人低着头快速地走着。黑色的斗篷完全包住了他的身体,他的脸色苍白若死。连日的奔波和疲惫折磨着他,男子的脸上已消逝了当初飞扬的神采,明亮的眼睛黯淡下来,脖子上也不再小心地系着淡紫色的丝巾了。
男子用右手把身上的斗篷系紧。他好像很累,刚想在路边歇息一会儿,突然间变了脸色。然后,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停下了步子。
“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男子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到你死在我面前为止!”一个清冽的女声突然响起在雨声里。随着这声音,从黑暗里蓦然探出一柄长剑,就好像它一直在那里一样,对准他的背心狠狠地刺了过去。
男子瞬间变换了位置,他转过身来。他的样子还是很疲惫,而且表情极度无奈。“好吧,那让我们今天做个了断。我不想再逃了。”
“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否则,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条巷子!”罗莎咬住了嘴唇。
“你真要如此?”加米尔静静地看着她。他拔出了挂在腰间的长剑。
一大滴雨水从天空滴落,啪的一声坠在了两人身前的地面上。水花四溅。
罗莎扑了上去。
银色的剑光在半空中炸开,就像一出怒放的焰火。雨点像晶亮的钻石,在剑光中折射出七彩,然后再在焰火的缝隙中撒落满天。
梧桐树的叶子绞杀在了风里。天地间一片死样的静寂,只有沙沙的雨声,覆盖了天,覆盖了地,覆盖了一切所有。加米尔的头发上滴下水来。
他手中的剑停在罗莎心脏前三分处。
头顶的雨水源源不断地落下来,落下来,落下来。罗莎死死盯着面前的加米尔。她咬紧牙关,眼中依然闪烁着仇恨的光辉。
——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锵啷一声,加米尔收剑回鞘。“我跟你没有仇,”他疲惫地叹了口气,“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转过了身子。刚要迈步,一种熟悉的麻木快感瞬间贯穿了他的胸膛。低头,闪着寒光的银色剑尖已经从胸口穿了出来。
“……但是我跟你有仇!” 罗莎带着哭腔的声音。
鲜艳的红色从剑尖抖落。剑身距心脏只有两寸。加米尔闭上了眼睛。
罗莎紧紧抓着手中的长剑,滚烫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明白,加米尔的力量比自己要强,除了偷袭,除了利用对方对自己的怜悯,利用对方心中那隐约存在的一丁点懊悔之外,她根本没有办法杀死对方。她别无选择。
“你没有刺中我的心脏,”半晌,身前传来一声低笑,“这样是杀不死我的。”
没有悔恨,没有乞怜,甚至连愤恨都没有,他们之间永远只是这样,永远只是不疼不痒、不清不楚的对白。永远都只是这样!对方不爱自己,甚至连一丝恨意都没有。自己在对方心中根本就不重要么?杀害西里尔对他来说根本就无所谓么?!
罗莎流着泪,看对方的血染红了斗篷,然后顺着雨水一直流到了地面上。她手中的剑在颤抖。然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她咬牙,手中长剑在对方的体内狠狠旋转了九十度。
加米尔往前冲了一下,一口鲜血喷在了空中。但是他没有叫。耳边只是他粗重的喘息,同样的低笑夹杂在咳嗽里传了过来。“这样我还是死不了,罗莎。”
加米尔的咳嗽声让罗莎想起了西里尔,那个身体瘦弱的少年,他身首异处地倒在了血泊里,倒在了昏黄的路灯下,倒在了黑暗的窄巷里,一条像现在这样黑暗深邃的窄巷。
罗莎抽出了剑。鲜血喷了出来,然后在细碎的雨水里化开,然后慢慢变浅。
眼前的景象因为雨水而模糊,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那道从左至右的断口!西里尔无助的大眼睛凝视着自己,他微微张开的嘴唇似乎要说出什么。
漫天遍地都是西里尔身首异处的影子,罗莎泪流满面。“我要砍下你这只杀人的左手!”她咬牙挥剑。
斗篷被劈成了两截,加米尔的左臂离开了他的身体。他跌倒在地,胳膊滚到了一边。雨里充满了血的味道。那股熟悉的香气从断掉的手臂上缓缓弥散。
那股停留在西里尔死后现场的香气,那股呛得要命的香气,加米尔的香气,逐渐在雨水的冲刷下消失殆尽,然后,一股更加浓烈的奇异味道在香气后面悄悄地浮了上来。
一股腐朽的味道,一股死亡的味道,一股难闻的尸体霉烂的味道。
罗莎皱起了眉头。她死死盯着那只断掉的手臂。
衣服已经被锋利的剑刃划开,袖子里面的手臂包裹着层层的纱布,已经几乎没了形状。在那纱布的末端,在原本大约应该是无名指的位置,烂掉的骨头上面用绷带紧紧系着一枚小小的圆环。
那是一只小巧精致的纯银指环。上面蚀刻着玫瑰的图案。
——这是我的护身符。它会保佑我、和我所爱的人们……
十多年前的往事蓦然间全部涌上心头。舞会上的初识,菲尔逊家的茶会,伯爵府中的埋伏还有下水道里的包扎。在灰塔庄园的决战前夜,她亲手把这只指环套上了对方的手指上。
——你伤势刚好,戴着它,它会保佑你的……
然后她沉睡了十年。然后她与他短暂的会面之后决裂。她只注意了对方身上那股浓烈的香气,她根本就从来没有注意过对方的手!因为自己这枚小小的指环,加米尔的整条左臂都烂掉了。他之所以会喷那么呛的香水,完全是为了掩盖自己手臂上那股腐烂的味道。
罗莎整个人都呆住了。“难道……你……一直都戴着它?”
加米尔苦笑。“十年前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抑制得住,但最后还是失败了。最近溃烂加速了进程,我完全控制不了……”
“为什么你不把它摘下来扔掉!”罗莎嘶喊,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加米尔没有回答。
罗莎盯着那条断掉的手臂。那条她一直以为残忍地杀害了西里尔的手臂——不!那条手臂已经溃烂见骨,连手指都几乎失去了形状。这样的手怎么可能握剑!怎么可能杀人!
“西里尔不是你杀的……”罗莎面色煞白,她死死地盯着加米尔,“你为什么不跟我解释!”
“我解释你会听么。”
雨声更大了,清澈冰凉的水流漫过了她的心底。罗莎把脸扭了过去。“……告诉我,为什么你那天会在那里?”她的声音很低。
“菲尔逊拉我出去喝茶。我跟他刚巧在那个时候分开,然后我就听到了惨叫声。我赶过去的时候你弟弟已经死了。”
菲尔逊?罗莎抬起模糊的泪眼。她看着加米尔。“那你现在跟我去找菲尔逊。我要问个清楚。”“难道我的嫌疑还没有洗清么?”加米尔苦笑。他捡起自己那条早就溃烂得不成样子的手臂,然后把它接在肩膀的断口处,转动,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罗莎惊异地看着自己所造成的断口完全愈合了,白皙的皮肤上除了戒指所造成的溃烂,已经没有一点伤痕。
“烂掉总比没有的好,”加米尔叹了一声,然后转向罗莎,“我们去哪里找菲尔逊?”
罗莎还没有回答,一股疾风猛地从脑后袭来!她急忙俯低身子,同时一把推开了加米尔。“小心!”
他们原先站着的位置,一簇短箭狠狠插入了地面,极快的速度仿佛分割了空气,箭尾滴雨未沾,在夜幕下闪烁着灿亮的银光。紧接着,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带着决然的恨意响起在雨声里。“罗莎贝尔,你这个孽子!”
——以主之名,我会追踪你至天涯海角,我会亲手杀掉你!
这是二十年前,在宣誓的祭坛前面,外公对罗莎说过的话。当时她以为外公不过是吓吓她而已。她没有想到,短短两年之后,自己竟真的背弃了拉密那家族,背弃了一直侍奉的光之主;自己竟真的埋葬了那把代表家族荣耀的十字弓!
她没有想到,她唯一的弟弟,她心爱的弟弟会被牵扯进来,然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巴黎。她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更没有想到,为了杀掉自己,年迈的外公居然重新拿起了十字弓,真的跨越了海峡来找她。他一定要杀掉罗莎。他是认真的。罗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黑沉沉的夜幕中,达米安手中的十字弓闪烁着耀眼的银光——那并不是罗莎先前的那一把。很多年以前,当罗莎的母亲爱玛继任猎人之后,达米安把家传的十字弓给了爱玛,然后为自己重新打造了这把体积更大、重量更沉的纯银十字弓。
他站在陋巷里,高大的白色身影像一面墙,一面厚重强硬、永远也冲不破的围墙,把罗莎和疲累至死、重伤未愈的加米尔死死堵在了巷子里。他散乱的白发在风中飞舞着,全身散发出一种肃穆庄严的味道,集中了他的威严、他的愤怒,仿佛发出了一种光,笼罩了他的全身,连周围冰凉缥缈的雨丝都躲开了。
“外公……西里尔死了……”罗莎的眼泪涌了出来,她想走过去却又不敢,她不敢接近这样的外公。但这个老人毕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那个养育她长大的人。罗莎想从外公口中得到一丝安慰,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同情。
但是达米安的脸上没有一丝哀伤。“那个没用的家伙!整天只知道画画的废物!”他冲着罗莎怒吼,“不要和我提起那个丢了十字弓的罪人!他不是我拉密那的子孙!”
“那您为什么还要派他来巴黎!!”罗莎痛哭失声。记忆里,五岁的西里尔天蓝色的大眼睛眨动着,他扑进了自己的怀里,叫自己姐姐。他一直在身后跟着自己,崇拜着自己。每次完成任务回家,那便是西里尔最快乐的时光。他会赖在姐姐怀里撒娇,会缠着罗莎一直一直给他讲歼灭吸血鬼的故事……然后他会抓着罗莎的手满意地进入梦乡,在梦境中成为和姐姐一样伟大的吸血鬼猎人——因为西里尔天生身体羸弱,他绝对不可能通过家族的严酷考核,他绝对不可能拿起那柄纯银盘纹十字弓。
所以西里尔选择了诗歌,选择了绘画。但是,他仍然一遍一遍地画着他所崇拜的姐姐。画她手持十字弓站在月下的样子。他唯一的姐姐,他最爱的姐姐。他以为只要待在姐姐身边便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庇护所——但是罗莎毕竟没有能力保护他一生。
雨一直下。打湿了罗莎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衣襟。雨水顺着领子一直流下去,顺着袖口一直灌进去,从单薄的衣服表面渗进去。冷冷的夜风吹过,全身上下彻骨冰凉。罗莎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达米安,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是达米安并没有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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