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记得。 她的披风和那男人的一样,溅了泥而且湿透了,头发也和他一样,湿湿的,贴在脸上。两人显得很疲倦,似乎刚刚在一场大暴雨中长途跋涉了一样。
我的朋友们呢她问道,接着半转过身,朝他们身后的雾的深处望去, 他们不来吗 不,他们不来。 那男人以同样平静的口吻回答说, 因为他们无法越过这条边界,但是你可以在这儿认识新朋友。慢慢来,他们可能还不大接纳你。在这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他们讲话了。
哦,真的吗那女人高兴了一下,但脸色很快黯淡下来, 他们肯定很寂寞。 说时她把手举到额前挡住阳光,上下打量着这片沙岸, 喂她说着伸出另外一只手,就像是伸向一只警惕的猫, 乖乖,别怕,到我这儿来。 那男人任由那个女人与空气讲话,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然后他朝那个助战者石雕走去,那石像的石头手中握着那把宝剑。
当他默默无语地注视着那尊石像时,一滴眼泪从他清澈的褐色眼睛里流了出来,滚进了深刻在他那张冷峻、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的道道凹痕里,另一滴泪水从他的另一边脸颊上滑落,掉在他那盘曲在肩上的浓密而又乌黑的头发上。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抓住那橘红色丝绸旗帜。这旗帜虽已残破不堪,但仍勇敢地在风中飘扬着。他把旗帜从雕像上取下来,用手轻轻抚平了,然后把它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穿的白色长袍的一个口袋中。然后,他又伸出纤细的手指,戳了戳雕像那张饱经忧患的脸。
我的朋友, 他低声说道, 你还认得我吗 我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你曾经认识的那个男孩,那个你曾经拯救过他那可怜的灵魂的男孩。 他的手按按在冰冷的岩石上, 是的,萨扬,他低声咕哝道, 你认识我,我感觉得出来。 他笑了,似笑非笑地。这微笑不带丝毫的痛苦,就好像他从前的微笑一样,这笑是悲哀而又充满悔恨的, 我们现在情形正好相反,神父,我曾经像石头一样冰冷,是你的慈爱和怜悯温暖了我。可是,现在我触摸着的冰冷的身躯却是你的,但愿我的爱——学会它太迟了——能够温暖得了你! 他低下头,沉浸在悲伤之中,泪眼迷蒙的视线落在石像紧握宝剑的双手上。
这是什么他喃喃道。
他仔细查看了一下石像的手,发现放着剑的双掌有破裂和凿过的痕迹,好像是用锤和凿子敲打过,几根石手指已破损和扭曲。
他们企图拿走这把剑!他恍然大悟, 但你不会放手!他来回抚摩着雕像残破的手,他那曾经认为早已熄灭的怒火再次在他体内燃烧起来: 你肯定遭受了许多折磨! 他们知道! 他们凿蚀你的身体,敲碎你的骨头时,你无助地立在那儿! 他们知道你能感觉得到每一次敲打重击,可他们毫不理会,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他痛苦地质问着, 他们听不见你的哀号那男人把手伸向剑,犹豫地触摸着。他的手不由自由地握住了剑柄, 我简直是在白费力气—— 他突然停下来,感觉到剑在动! 想到大概是愤怒中的幻觉,他抽了一下石头武器,就像要把它从石剑鞘中抽出来一样。令他吃惊的是,那剑竟然轻易地抽了出来,他差点吃惊得把剑掉到地上。他握着剑,感到这冰冷的石头在他的抚摸下热了起来,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石头变成了金属。
那男人把黑暗之剑举到阳光下,落日的光芒照在剑上,剑身却没有闪耀出任何光辉。这金属是黑色,它不反射而是吸收太阳光。他久久凝视着这件武器,同时他身体的一部分听见那女人的声音,听见她边呼唤着某个或某些看不见的人,边在海滩上渐渐走远。他没有看她,凭着长期的经验,他知道,尽管她从未承认他的存在,但她不会远离他。他的目光和思绪都集中在剑上。
我以为我摆脱了你, 他对着剑说,似乎它是有生命的, 就像我以为我已摆脱了生命。我把你给了助战者,他接受了我的献祭,于是我走向——愉快地走向——了死亡。 他的目光移到笼罩在白色沙滩上的层层灰雾, 但死亡并不在那外面…… 他沉默不语起来,更紧地握住剑柄,发现它从来没有如此适合他,因为他长大了,具备了男子汉的力量, 或许是的, 他补充了一句,两道浓黑的眉毛紧锁着,他的目光再次回到剑上,接着又移到石雕漠然的双眼上, 你是对的,神父,这是一把邪恶之剑,它给一切与他有关的人带来痛苦和灾难,就连我,它的创造者,也不清楚不明白它的威力。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它就够危险的,它应该被毁掉。 他双眉紧锁,再次把目光投向那灰蒙蒙的雾, 可是它又重新回到我手上…… 就像是在回答什么没说出来的问题似的,那把皮革剑鞘从雕像手中落到那人脚边的沙地上。他弯腰拾起它时,突然感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落在皮肤上。
是血。
他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看到血正从石雕手上的裂缝中慢慢流出,从石肉那深深的凿口中涌出,沿着破损的手指滚落下来。
该死的他们!他狂怒地喊道。
他站起来,面对着助战者的石像,看到不仅是鲜血从它手中涌出来,还有泪水不断地从眼里滚落。
是您给了我生命!那人喊道, 我无以回报,神父,但至少我可以让您得到死亡的安宁,以上帝阿尔明的名义起誓,我绝不让他们再折磨您。 那男人举起黑暗之剑,它闪烁着神秘的蓝白光芒: 萨扬,愿你的灵魂最终得以安息! 他祈祷着,然后使尽全身力量,把剑插入石像的胸膛。
黑宝剑感到有人在挥舞着它,剑刃周围蓝光盘绕扭转,瞬间,当这把宝剑如饥似渴地吸取这个世界上能够赋予它生命的魔力时候,剑刃上这股蓝光冲上那男人手臂上。宝剑深深地刺进了石像,触及其心脏。
石像冰冷僵硬的双唇突然爆发出一声叫喊,那是一声似乎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灵才能听到的叫喊,剑周围的石头开始碎裂,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锯齿状的裂纹在整个石像上伸展开来,碎裂声掩盖了助战者痛苦的呻吟,一只胳膊从肩膀上裂开,残缺不全的雕像裂成了碎片,从躯干上脱落,头部从颈上断开掉到了沙地上。
那男人猛力把剑抽出来,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看不清,但却听到石头的碎裂,他知道那个因为他懂得爱太迟,导致他还来不及去爱的人已经死了。
他把黑暗之剑狠狠地扔在地上,双手捂着眼睛,极力克制其愤怒和悲痛的泪水,他颤抖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们要付出代价, 他声音沙哑地发誓着, 以阿尔明名义起誓,他们将—— 一只手触到他的胳膊,一个低沉的声音迟疑地说道: 我的孩子 乔伦他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
萨扬站在那堆石雕像的碎片当中。
乔伦伸出颤抖的双手抓住助战者的手臂,感到他手抓住的是温暖的、活生生的肉体。
神父!他结结巴巴地喊道,然后被萨扬紧紧拥抱在怀中。
第二章 在他手中……
两个男人紧紧相拥而后分开。他们都仔细地打量着对方,乔伦的视线落在助战者的手上,但萨扬迅速把手叠握起来并把它们藏到衣袖里。
你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孩子助战者仔细观察着这张冷竣、熟悉而又发生了很大变化的面孔,
你去哪里了他迷感的目光落在乔伦坚定的双唇边深刻的皱纹以及眼角细微的皱纹上, 我好像脱离了时间的轨道,我敢肯定仅仅过了一年,因为只有一个冬季冰冷过我的血液,只有一次太阳烘烤过我的头顶,但从你脸上看到的是过了好多年的痕迹。 乔伦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一阵哭泣声打断了,他转过脸去看到那女人瘫坐在沙地上,显得悲伤和绝望。
这是谁萨扬问道,跟在乔伦后面朝那女人走去。
乔伦看了一下他的朋友。
还记得您跟我说过的话吗 神父。 他表情严肃地问道, 关于那个新郎的礼物。' 我所能给她的' ,您说,' 只有悲伤' 。
阿尔明保佑。 萨扬悲哀地叹了口气,终于认出了那人坐在岸边啜泣的金发女人。
乔伦朝她走过去,弯下腰把手放在她肩上,尽管他的表情很严肃,但他的抚摸却是深情而温柔的,那女人顺从地让他把她扶起来。她抬起头,直直望着助战者,但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却没有显示出认出人来。
葛雯德琳!萨扬低声说道。
现在是我妻子。 乔伦说道。
他们在这儿。 葛雯难过地说道,好像根本没有理会乔伦, 他们在我周围,但都不和我说话。
她在说谁萨扬问道。海滩上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三人,还有远处的一个石头哨兵, 我们周围有什么人吗 亡灵们, 乔伦回答道。他把那女人搂在怀里,抚慰着她,而她把头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死人 我妻子不再和活人打交道, 乔伦解释说,他的语调平静得似乎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痛苦, 如果我不在这儿照看她, 他用手指捋了一下她的金发,轻轻地说道, 我想她会随他们去的。我是她与有生命的东西联系的一条纽带,她跟随我,似乎认识我,但她不直接和我说话,或是叫我的名字,她在过去十年中一直没有和我说过话——除了有一次。
十年!萨扬睁大了双眼,然后又眯起眼仔细观察乔伦, 是的,或许我已经猜对了,因此无论你到过哪里,你都渡过了悠悠十年,对我们而言只有一年。
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乔伦说道,他浓黑的双眉皱了起来,
尽管我应该知道,如果我考虑过的话。 他想了一会儿,又补充说道, 时间在这中心过得很慢,越是往外,时间过得越快。
不明白。 萨扬说道。
没错, 乔伦摇摇头, 很多人都不会明白…… 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茫然地抚摩着葛雯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睛凝望着猩哈伦世界的远处。太阳消失了,仅在天空留下迅速消褪的苍白的光亮,黑暗笼罩着沙滩,把站在那的人从哨兵的视线下隐蔽起来,而哨兵们无声而又疯狂的呼喊无论怎样,都没人听到。
大家都沉默着。乔伦专注地凝视着远方,似乎要竭力看到沙滩那头去,越过平原,以及那边的森林和山峦,他似乎在深思着某个决定。
萨扬默不作声,害怕打扰了他,尽管在脑海中存有无数的疑问,但只有一个像熔炉中的火焰一样不断闪现,他明白这正是解开其它疑问的关键,但他不敢问,害怕知道答案。
他静静地等在一边,看着葛雯,她在丈夫那坚实的臂弯里看着渐渐笼罩四周的黑暗,脸上充满了忧伤和期待。
最后,乔伦摇了摇头,黑发垂到他的脸上,他把他的思绪从不知神游到的哪一个世界拉回到他们所在的沙滩上。
他感觉到葛雯在阴冷的夜里颤抖着,于是便把她身上的湿漉漉的披风拉紧些: 另一件我或许早就该知道的事,若是我先前仔细考虑过了的话, 他对萨扬说道, 就是黑暗之剑能破解禁锢您的魔咒,但是我的确没考虑到,我只想让您得到安息……
我知道,孩子,并且,我非常感谢你这样做了。你无法想象那有多恐怖—— 说着萨扬闭上了眼睛。
是的,确实无法想象! 乔伦的语调中充满了愤怒,葛雯看到他黝黑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更加阴沉,不由得缩了缩身子。他觉察到她的害怕,于是努力克制住自己, 我很感激您能同我在一起,萨扬。 乔伦淡淡地说道, 你会留下来陪着我,对吗 当然。 萨扬坚定地说道,他的命运已经和乔伦紧密相连,无论乔伦想做什么。
乔伦突然笑了起来,目光也变得柔和了,他觉得轻松了许多,像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谢谢您,神父。 他说着低下头看了看葛雯,想把她搂在怀里,但她却迟疑地缩到一边, 想请您帮个忙,我的老朋友。帮我看好我妻子,照顾好她。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不能一直紧跟着她身边。您能帮我吗 我可以,孩子。 萨扬答道,尽管他心里暗自在问,你要去做什么
亲爱的,你愿意和这位神父呆在一块吗乔伦温柔地对妻子说, 很久以前你是认识他的。 葛雯看着萨扬,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迷惑: 他们为何不和我说话她问道。
我的夫人, 乔伦无奈地说道,不知如何作答, 猩哈伦世界的亡灵还不太习惯和人交谈,数百年来,无人听见他们的声音,也许他们已不能说话了,请耐心点。 萨扬为了安慰她,朝她笑了笑,但那是苦笑。他不禁想起那个在美利隆城门手捧着一束鲜花站在他面前的、快乐爱笑的十六岁少女,看着她那双蓝眼睛,他记起她的初恋曾让它们熠熠发光,现在在她眼中的只有神秘的疯狂光芒。萨扬打了个寒颤,很想知道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她逃避这活生生的世界而躲到那鬼影丛丛的死亡国度里。
我想他们害怕什么东西, 她说道。萨扬意识到她并不是在和他或她丈夫说话,而是在和空气说话, 他们拼命地想告诉某个人,警告他们,他们想说话,但又记不起要怎么说。 萨扬看了一下乔伦,他被她讨论的认真劲勾起了一丝回忆。
难道她真的——
看见它们了 和他们说话 抑或是她神志不清乔伦耸耸肩接着说道,
我听说—— 他停了一下,皱起眉头, 听某个经历过这种事的人说,她可能是个招魂女巫,是古代那些拥有和死人交流的魔力的女巫之一,如果是真的,这就对了, ——乔伦嘴唇咧成痛苦的似笑非笑, 因为她嫁给了一个死人。
乔伦, 萨扬说道,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燃烧在他心中的可怕问题, 你为什么回来,你已经回……回…… 他吱唔着,从乔伦那棕色的眼中他感到这个问题早在乔伦的预料中。
但乔伦并未回答,而是弯下腰从沙地拿起了那把剑,并小心翼翼地把它插回皮革剑鞘中,他的手握住软皮革,抚摩着它,毫无疑问在想那个曾经拥有这个礼物的人。
是殿下的。 萨扬认为自己听到了乔伦的低语这么一声,于是摇摇头。
乔伦萨扬追问道。
乔伦依然没有回答那个未说出的问题,寒风像哨兵们无声的呼喊一样回荡在他们周围,他脱下长袍和湿披风,把剑放在背后,这样剑仍就藏在衣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