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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声音很小,而且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子,然而能听到她的回答就已令灭莲吃了一惊,这至少能证明此人不是尸人,还拥有自己的意识。
“不好意思……能不能帮忙,递给我……”
女人指的是灭莲刚扔过来的斗篷,虽然就在自己面前,可不管女人怎样努力,离指尖总还是差几公分。
“你——你自己不能动吗?”
说着灭莲把头扭过了一些,目光立刻又触及到女人赤裸的身体,不过也只比上回看到的稍多一点而已;可就是如此无心的一瞥,却深深打动了灭莲的心——那是一副遍体鳞伤的躯体,血红的伤痕在女人苍白皮肤的衬托下更加显眼,然而最关键的还是她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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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圆的大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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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有孩子?!”
灭莲的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这是个连傻子都不会提的问题。眼前坐着的分明是位受了重伤还怀有身孕的母亲,甚至连自己站起来都做不到。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
灭莲几步跑上前帮女人把斗篷披好,却仍然尽可能不去看她的身体。
“你怎么会在这里?刚才的爆炸没伤到你吗?”
“不,不会的……有‘它’在,我不会,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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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话灭莲并没真正听懂,但他却清楚了一件事——那个神秘的黑影的确和这女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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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它’是谁?是不是一个用鞭子或者锁链的天人?它在——你,你要干什么?!”
灭莲问到一半,女人竟突然把刚刚披好的斗篷又扯了下来,那具伤痕累累的赤裸身体再一次暴露于灭莲的视线之中。几乎是条件反射,还在半蹲着的灭莲连退了两步,险些摔倒。——他有点慌了。这个少经人世的孩子可以对付最凶残的敌人,却对付不了裸体的女人。另一边,女人却仍在不慌不忙地整理着灭莲的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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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谢谢……你的‘毯子’,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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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不是毯子……”
灭莲说话时并未抬头,他的脸颊有些发烫,幽蓝的双眼正死死盯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不敢挪动半寸视线。
“是吗……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没有这么好的……好的……布料……”
女人的语气明显带着几分羞愧,犹豫了半天才想出“布料”这样一个名词。——这座隐匿的山村与世隔绝太久了,女人在这里长大,根本没见过斗篷,才把它误当成毯子用。
唉……她连斗篷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听说过天人?
灭莲无奈地叹口气,不由地多扫了女人两眼。那女人这时已把灭莲的夜黑斗篷叠成了厚实的方形,然后全盖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这东西……不是那样用的……”
灭莲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女人更完全没有注意,不过就算听到了估计也没什么影响。斗篷也好毯子也好,只要能让自己的孩子温暖,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会在乎那么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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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宝宝乖——乖乖睡,长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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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隔着灭莲的斗篷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她的嘴唇连一滴唾液的滋润都得不到,干得像龟裂的大地,却仍在努力地一张一翕。灭莲静静站在一旁,眼中清冷的蓝光如坚冰化水般悄然流转。——没人知道在一个缺少母爱的孩子心里,这一首不成调的摇篮曲意味着什么。
“……你说的那个‘它’,刚刚带走了一样很危险的东西,也许会伤害到你,所以——告诉我它在哪里好么?”
灭莲这句话的语气并不像之前那样冷淡,可女人肯定是没法听出这之间细微的差别;不过在听到“东西”两字时,女人明显愣了一下,虽然她还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却不再继续哼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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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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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发愣的换成了灭莲。女人能回答已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而那驴唇不对马嘴的答复更叫灭莲完全无法理解。
“你……你刚才说什么?”
听到灭莲的追问,女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已难再向这少年掩饰什么,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慢慢抬起头。她的眼圈通红,瞳孔漆黑,面色犹如一张泡过水的白纸,大半张脸还让枯草般凌乱的头发遮住了,简直已分不出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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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不是东西……是,是爸爸……我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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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声音虽然轻如蚊蝇,仍能听出她在说这句话时下了很大的决心,还能听出的就是一股发自内心的羞愧。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他,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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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阵山风悄然拂过寂静的月林村,缓缓吹散了爆炸激起的尘埃。清冷的月光洒向山谷,落地时却凝成了淡淡的血色。红月仰首望向那轮刚爬上山头的暗红新月,心中涌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女人……师弟他能对付女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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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之外,一片无边的草原上,三个人影正踏着焦黄的乱草,朝着不远处的黑神山脉,缓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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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回——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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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回——父母
虽然名称中含有一个“人”字,但尸人,已绝不再是:人。
满含死者怨念而复活的怪物。——这是天下人心中对尸人唯一的定位。
但是,无论世人再怎么畏惧,再怎么厌恶尸人,也不能掩盖它们生前是“人”的,这个事实。
只要是人,就会与这个花花世界中的其他人,或多或少,有些联系。
有印象、很熟悉、见过一面、没听说过……
买肉的大婶,邻居的婆婆,玩耍的孩童,锄地的伯伯……
朋友、同学、战友、老乡……
喜欢、关心、讨厌、仇视……
……
然而,在这千丝万缕的联系之中,“亲人”二字,从来都是最重要的。
尤其是,生你养你,疼你爱你,为你付出一切而不图任何回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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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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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已经死去,哪怕不再是人;
哪怕已不认得你,哪怕要夺走你的性命!
——他们也依然是你的,父亲,母亲。
这一点,直到海枯石烂的那一天,也不会改变。
而那些年幼时就失去父母的孩子,更是深深、深深地,清楚这一点。
就仿佛,此刻站在月林村中,那正全身颤抖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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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尸人是,是你的——”
灭莲已不敢再说下去,颤抖的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灵猴般矫健的他,没退几步,竟叫一块不大的石头绊倒了。
“不,不用在意……就算杀了,爸爸,也没事……因为爸爸他,已经变成……怪物了……”
女人断断续续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可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刺痛了少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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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你的父亲,怎么变成……尸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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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女人不由地抬起头望向灭莲,漆黑的眼瞳之中满是惊讶,似乎难以相信这世上竟还有人会关心一个尸人;而灭莲却完全不敢同女人对视,甚至就这样被女人盯着都有些不自在。他慢慢爬起身,似很艰难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我是说——你父亲,怎么从一个……一个人,变成你说的……怪物……”
灭莲这话断得简直比女人还厉害,根本听不出是一整句,他也不好意思再说一遍;可就在灭莲打算放弃的时候,女人那轻微断续的声音,却缓缓传入了他的耳中。
“……最开始,大家都很好……爸爸,妈妈,祖父,妹妹,还有好多人……大家一起生活,很快乐……”
女人结结巴巴地讲着,枯柴般的双手又开始隔着灭莲的夜黑斗篷抚摸起自己的肚子,就像一位边讲故事边哄孩子睡觉的母亲,虽是痛苦的往事,听她语气倒也没什么变化;而一旁站着的灭莲此刻头却埋得更深了,神情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悲伤,——他原本就对这座深藏大山之中的小村庄有一种特殊的好感,现在听到唯一的幸存者讲述村子堕入地狱的历程,心中自然不好受。
“后来有一天,‘他’,‘他’来了……‘他’病了……病得厉害,厉害……”
听到此处,灭莲不由皱了皱眉。这女人讲话总爱用第三人称,但灭莲又怎么可能知道女人说的“他”到底是谁;不过随着这个“他”的出现,一直还很正常的女人面色却逐渐难看起来,本已煞白的脸转眼间似又更白了几分,抚摸肚子的双手也慢慢停了下来。
“所以,我吃了,种子……可之后,大家,一个一个,都死了……然后就,就……就都变成……怪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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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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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发现了关键的线索,灭莲的思绪一下集中到女人所提的“种子”上面,却完全没注意女人越发不稳定的情绪: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此刻已瞪得滚圆,呼吸急促得像要喘不上气来。
“但,但他们都说,都说是我的错……可那,那并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啊!我只是喜欢他,爱他!可他快死了!快死了啊!”
女人突然激动起来,灭莲立刻也察觉事有不对,可他还没来得及抬头,身子已让什么东西扑倒了。等灭莲再反应过来时,女人赤裸的身体正骑在他身上,表情像是看到什么了刺激的场景,深陷的眼眶几乎已包不住那对凸出的眼珠子。
~奇~“他快死了!真的快死了!我只是想救他!只有吃种子,才能救他!才能救他啊!”
~书~说着女人两只柴手突然死死掐住了灭莲的脖子,不停地上下晃动。灭莲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愕然发现这几乎是皮包骨头的女人力气竟大得惊人,自己使出全身力量也无法挣脱半寸。只过了片刻,灭莲已是头晕脑胀,呼吸困难,眼看就要叫这发狂的女人活活掐死;情急之下,灭莲左手颤抖着结了三个印诀,勉强抬起右手,贴住了女人左臂。
灭道三……“邪灵破”……
灭莲心中默念,右手封印旋即产生感应,五根细小的蓝色印线疾速沿着掌纹传至五指指梢,眨眼间掌面上已浮起一层幽暗青光。此刻灭莲已无力支撑自己的右臂,可还未等他的手掌落下,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女人枯柴般的身子已应声飞了出去。
这一刻,飘在半空的女人似乎产生了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她的意识已经模糊;然而这女人竟是在落地前的刹那,几乎是发自本能地,紧紧、紧紧地抱住了自己身上的最后一块肉——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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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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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没眨完一下,女人的身体已砸穿了一道墙壁,摔进一间木屋之中。本就破损不堪的屋子哪经得住这般强烈的冲击,登时轰然垮塌。
“啊!!!——”
听到女人凄惨地哀号,灭莲心中一怔,却只半秒不到身体就做出了反应,朝着坍塌的木屋疾奔。他的神情从未像此刻这般焦急过,心里恨不得希望此刻埋在废墟之下的是自己,而非那身怀六甲的女人。
我怎能、怎能对那样的人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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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月有点着急了。
太久了。——敌人的话,战斗早就开始了;若非敌人,那么灭莲为何迟迟不传来讯息?当灭莲用出邪灵破时,红月以为这便是开始战斗的信号,可她再联络灭莲时却又得不到任何回音。红月敏感地察觉,问题或许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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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最后说的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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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月的左手一张一合,她正努力推断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却是越想越糊涂。——这对红月来讲是很少见的。比起灭莲,红月最大的优点就是理性,她处事不受自己情绪的影响,无论多复杂的问题,红月都能通过冷静地思考作出最合理的判断。然而这一次,红月的表现却有些失常,分析了半天仍完全搞不清状况。也不知怎的,只要一把灭莲和“女人”两个字联系到一起,红月的心就乱的不行,什么都想不下去。
女人——女人——女人……
下一刻,红月猛地握紧了左手。与此同时,无数条泛着幽光的红纹像收到了什么指令一般,全都紧跟着灭莲向那间塌屋汇集。
“——这个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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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灭莲正在一片废墟之中全力寻找着女人。他其实收到了红月的心声,只不过由于太过投入,没有注意而已。
塌屋的面积并不大,灭莲很快就发现了女人,她正蜷缩在废墟的阴影之中瑟瑟发抖,那赤裸的身体上似乎又添了几道新伤,却连血都流不出来,只比旧伤鲜亮一点。——无论如何,女人还活着,灭莲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一点,不过让他有些难以理解的是,身处木屋中心的女人周围竟看不到任何房屋的残屑,仿佛什么东西刚刚保护了女人一般。灭莲又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发现女人身后不到两米的地方居然有一个直径近一米的大洞,洞口处还留有一些木质碎屑,好像原本应当砸到女人的碎片全掉进这洞里了。灭莲下意识地感到这其中似乎有些蹊跷,慢慢停下了脚步。
“你——你没事吧?”
虽然担心女人,可灭莲一扫见那赤裸的身躯,立刻又无法抗拒地扭开了头,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那件形影不离的夜黑斗篷,却已不知落在了哪里;不过女人的反应可就没这么平静了,一听到灭莲的声音,女人那张纸白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极度惊惧的神色,还在打颤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向背后的大洞挪去。
“不、不是我的错!你们、你们不要再打我了!”
“哎!小心啊!”
眼看女人就要掉入洞中,灭莲再顾不了那么多,几步冲上拉住了女人的左臂,却只觉得自己抓到的是一根枯柴,飘飘荡荡,哪还是女人身体的一部分。
——这女人的左臂,已然断了。
断臂叫人拉住,自是一阵生疼,女人受疼痛刺激,挣扎得更加猛烈。灭莲顿时醒悟,表情更加复杂,心中的懊悔和自责此刻全写在脸上;他虽想安抚受伤的女人,可那女人一个劲只想往身后的黑洞里爬,根本不给灭莲任何解释的机会。少经人世的灭莲哪碰到过如此棘手的问题,头都大了一圈也想不出半个解决的方法,那抓着女人的手更是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然而就在这里外纠结万分矛盾的时刻,灭莲突然感到手上的拉扯之力,小了。
只一刻的时间,并未留给灭莲思考的余地,却允许他听完了,那一声断续,轻微地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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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求求你们了……别打了,别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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