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丝褶皱的道袍沾染了污泥。
但老道的眸子,却比往日更加明亮,隐隐有流彩闪烁其间,其周身更有一股大彻大悟的气氛弥漫。
“修玄近百年,总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最接近天道的那几个人了,总以为自己可以站在高处,陪着苍天一同俯视着俗世沧海桑田。老东西,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是直到现在,老道我才发现,即使咱们再怎么有本事去窥测天道,再怎么有能力去推演天机,那又有什么用?在天道眼中,我们所推测出来的,无非是天道让我们知晓的罢了。他让我们知道的比苍生多一些,但我们依旧和苍生一样,是他眼中的蝼蚁。”
老道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十分小巧的酒葫芦,叹道:“老东西,这是八十年前,老道我中进士时家里老父替老道我埋下的女儿红,老道我每十年去取这一小葫芦待在身边,本想着这一葫芦是送给你的,毕竟你答应让我两个徒儿入旗,送他们两百年铁庄稼,虽说最后这事儿没成,但老道我一直记得你的人情!”
打开葫芦塞,老道将里面的酒水洒出,晶莹剔透不带一丝杂质的酒水在阳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宛若流光,似那琥珀。
老道坐到殿宇的飞檐上,拍了拍大腿,笑道:“老道我前二十五年走仕途,最后弃笔从道,历经大泽山川,也看了不知多少花开花落,方才玄术小成。老东西,你也不容易,陪着那努尔哈赤十三副铠甲起家到昨日,大半辈子都在杀戮之中渡过,你也腻歪了吧。你帮着努尔哈赤勘气运,定龙脉,最后还要替老奴下一代守成,你也累了吧。”
“老道我本最看不起你这老东西,若是你不是硬要替这女真一族指路,又岂会将自己的寿元缩减至两甲子都不到?呵呵,即使不是你这次阴沟里翻了船,被那小女娃子的命格硬生生地吸尽了真元生机,你也没两年好活了。哪像老道我,年轻时舍家远游,潇潇洒洒,钻研玄术,证得长生,老道我已经活了快两甲子,真要憋一口气,再活一个甲子老道我也有信心,哈哈,老东西,没错,哪怕你死了,老道我也要再气气你。”
“谁叫这一辈子,老道就找到一个能和我处在一条线上的人呢,你说,这世上要是没了你,老道我多没意思,吃饭喝酒撒尿就连偷看俊俏丫头都了然无趣。你怎么就到老忽然就入了魔障呢,你个老不羞的玩意儿,就算那小女娃子是武瞾那种女帝的命格,可毕竟还是个小丫头不是?你一大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么?”
“哎,其实老道我也没什么资格去数落你,老道我一直笑你不能看破,一直为了那个劳什子女真一族劳碌,可老道我又何时真的看破了呢?以前天机明示,女真当兴、流清灭火得,那入主中原的气数是杠杠的。老道不争,也不想争,那时候,就连老道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真放下了,哈哈,你信不,老道还以为自个儿心境又提高了,彻底返璞归真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现在想想,那时老道我其实是认命了,既然汉室气运消退,女真注定崛起,天机已定,我还折腾个什么,咱毕竟也是人,人,难道还能争的过天么?可是,当那次天机紊乱,女真入主中原的轨迹不可寻后,老道我又忍不住动起了心思,先去找那个袁崇焕,谁晓得他居然自个儿从城墙上跳下去死了,到这会儿才真的找到那个变数之人。”
“老道笑你放不下,老道我其实也没放下啊,这一身臭皮囊,毕竟还是来自家父家母,毕竟还是来自这个民族。如果有机会,老道我自然要争上一争!”
“老东西,你今儿个会不会嫌我讲话啰嗦?咱们平时几年也不见得传一次音,今儿个趁着你死了,老道我就使劲对你聒噪聒噪。你就是想嫌我,你也说不出话来了,哈哈。”
“老东西,问你个事儿,反正你现在已经死了,你就帮帮我思量思量,变数之人不是应该遭天妒么?怎么到那姓龙的那边反而子孙满堂,而且各个都是成王成帝的命格。你要说太平盛世,你生个枭雄相,你顶多也就混个捕头或者山大王,可如今正是乱世,大明气数眼看是撑不了多久了,姓龙的领着那一拉子护龙军说不定还真能成事。有姓龙的这样的老子,那几个娃娃日后定然前途不可限量。可这不对啊,怎么好事儿全让姓龙的给占去了?老天爷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老东西,老道我琢磨了这么久,可是一直没琢磨明白,你个老东西心肠狠毒点儿,帮老道我看看,究竟是个怎么缘由,当然,老道我不会让你白做事,你也看到了,女真气运不再了,日后到底落个什么下场,就看那龙家怎么拿捏了。你帮老道这个忙,老道就替你去向龙家求个情,日后女真一族下场也会好些不是?”
老道说完,收起了小葫芦,起身站在飞檐上,表情肃穆,吟唱口诀:
“幽幽海峡;望之苍茫。烟波渺渺;西不到乡。虎可博兮;汹涌难冯。胁无双翼;乘风而翔。身之不至;唯有怆怆。问天地无复;独寄于此。
魂归来兮!不可以托些。魂兮来兮!北方不可以止些。鬼祟八首;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其属蓁蓁;往来千里;其性如蝮;吞人以益其心些。
老东西,魂归来兮!”
老道吟唱完咒语,周围只觉阴风忽起,黑云蔽日,却没有其他动静。
老道冷哼一声,大喝道:“老东西,真想你女真日后被灭族否?灭族否?灭族否?”
阴风瞬间加大,隐隐约约间有嘶吼之声传来。
老道身形猛得一颤,双目慢慢变得浑浊起来,随后又变得清澈起来,只是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身上煞气浓郁得惊人,而且那种久居上位的气息极为浓郁,赫然就是在昨日气绝死去的老萨满!
老道向四周留恋似的扫视一眼,随后抓起飞檐行的一片瓦,使劲砸向不远处的一颗枝叶繁茂的大树。
三片树叶被从树上击落了下来,在阴风之中纠缠在一起,不停交叉得打着旋儿,似乎在进行着殊死的搏斗。
最终,阴风忽然变大,三片树叶一同被吹远,远到了不可见。
老道身子再次一颤,双目再次变得浑浊,随后再变得清澈,只是多了些许疲惫,老道的道袍被汗水完全打湿,就连胡须也被汗水粘在了一起,很是狼狈。
只是老道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刚才树叶的那一幕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慢慢的,老道露出了明悟的神情。
“哈哈,老东西,这贼老天怎么想的,还是你这满肚子阴毒坏水儿的人看得透啊。他姓龙的要是真走到了那一步,坐到了那个位置,三个如龙似凤的孩子就将是他龙家乃至整个天下的梦魇。
三个娃子都不简单,到时候诸子夺嫡就更加激烈,有什么比看着自己儿女自相残杀来得更残忍呢,这贼老天当真是毫不留情啊,变数之人,果真是遭天妒的存在。老东西,你死了,没人和我斗斗都不习惯了,那这次,老道就和这天斗一斗!”
………………………俺是罪恶的分割线…………………
老道不会去影响主要故事情节,他的出现就当是给本书添上另外一股味道罢了。
第二十七章 你累不累啊(第二更)
六千蒙古骑兵,在冉义和祖大寿,也就是护龙军铁骑和辽东步兵精锐的配合攻势下,损伤超过八成,能够活着回到旅顺城的不足一千。
一杆蒙古部落头人都聚集到皇太极面前哭诉,昔日成吉思汗的子孙如今也成了有主子的狗了,无怪乎会败得如此轻易。
“大汗,你要帮我们报仇啊!”
“大汗,我部勇士死伤惨重,战马都剩不了多少匹了,大汗,你一定要替我部报仇啊。”
“请大汗赶快发兵,我们要替战死的蒙古勇士报仇!”
皇太极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些蒙古头人的哭诉,轻笑了一声,叹道:“都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下去歇着吧。”
一众蒙古部落头人面面相觑,但是皇太极这般平静地对待他们反而更让他们心生畏惧,只能恭身告退。
“大汗,这帮蒙古人越来越不中用了,六千骑兵,居然就这样被一口给吃了个八成,这仗究竟怎么打得嘛。”鳌拜咋呼呼地对那些蒙古人表示不屑。
皇太极摇了摇头,叹道:“再好的狼被圈养久了,也就和狗差不多了。你信不信,如果我八旗子弟可以入主中原,不消三十年,会变得比这些蒙古人更加不堪。”
鳌拜想反驳,却又不敢反驳。
“六千蒙古骑兵,本就是本汗为了试探护龙军所放过去的,如今是试探过了,但结果却不是本汗想要的。若是护龙军那边对这些蒙古骑兵毫无反应,那本汗就会毫不犹豫地兵出旅顺,去将那朝鲜搅·弄个天翻地覆;可是如今,本汗不得不放弃原来的计划了。”
“大汗,让末将领正黄旗勇士去会会那帮护龙军,看看究竟是不是像传说得那般厉害!”
“不可,尚可喜那滑泥鳅还有半万人马在旅顺城旁虎视眈眈,咱们家里面还有三支护龙军小规模力量活动,正面有着可以一击即可击溃六千蒙古骑兵的护龙军力量,按照那帮头人说的来看,估计有这么四千骑兵和四千步兵。鳌拜,咱们在旅顺人马也就正黄旗的六千人和四个新建旗六千人,再加上两千汉八旗,一万四千人,可在咱们身旁却有着将近两万护龙军!这形势,真的不是太妙啊。”
“可是,十四贝勒的正白旗和五贝勒正蓝旗即将赶到旅顺,到时候咱们又多了一万八旗劲旅。”
皇太极苦笑着道:“可咱们面对的还不是护龙军的主力,或者说只是护龙军的部分主力,若是咱们真的打得狠了,万一在陷入辽东战事的护龙军力量全部撤回来,一齐来对付我们,我们能挡得住么?”
鳌拜语塞,满脸憋得通红。
“我们可以帮明廷分担些压力,但是明廷那边的鼠目寸光的皇帝和大臣们却不会主动来给咱们分担来自护龙军压力,他们怕是巴不得看我们八旗和护龙军打成个两败俱伤,可惜啊可惜,明廷的那个傻皇帝也不想想,他有那个当渔翁的资格么。咱们八旗和护龙军对决之后,无论谁最终取胜,都能轻易地揉捏那个外表强大,实则不堪一击的大明国。”
“大汗的意思是?”
“这几年,咱们女真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底蕴,就要被耗光了。”
“咳咳……”皇太极一阵咳嗽,咳出了殷红的血迹。
“大汗,你的身体……”
“住口,这件事,不准说出去!”
“奴才明白。”
皇太极又咳嗽了一阵,仿佛要把他的心肺给咳出来似的,最后皇太极拿起一块绢布擦了擦自己的嘴角。
天空之中忽然传来一阵凄厉地嘶鸣,皇太极身子猛地一惊,快步跑出帐外,看见一头苍老的海东青在空中打着旋儿,不停地鸣叫,声声泣血。
最后,老海东青似乎突然没了力气,就这样从空中摔了下来,化作一滩血肉。
皇太极双目泪水溢出,他知道,那个一直坐镇盛京皇宫的老萨满,去了。
“鳌拜,给护龙军去信,本汗愿意放弃旅顺,愿意撤兵,条件是将他们手中的我大金三位贝勒给放回来!”皇太极的声音说不出的疲惫,连他都去了,自己这个身子,还能撑多久?
……
义州城上,北风呼啸,方仲一席长衫静立城头,在方仲身后,则是全身被铁链禁锢济尔哈朗、岳托和多铎。
多铎的脚踝当初被龙辰亲自踩断,如今只能坐在担架上,但他的身上依旧带着厚重的铁链,护龙军只有杀俘的传统,绝对没有善待俘虏这个说法。
岳托的右臂被龙辰斩断,伤口虽说被处理过了,但看起来依旧可怖,而且岳托是打着赤膊,身上是一条条带刺的铁锁,一道道新旧血痕显得是那么的骇人,但他自己却似乎毫不在意。
与他们两人相比,济尔哈朗无疑是好一些了,毕竟他全身全腿儿的没落下什么残疾,但他的神态却有些奴颜婢膝,看着方仲的目光还带着些许讨好,也正是这样,多铎和岳托看济尔哈朗的眼神都带着愤怒。
方仲手上拿着前线最新的战报,当龙辰正在攻山海关时,方仲就已经从朝鲜王京来到了义州了,为的,就是应付来自女真的事情。
辽东战事攻克三城是关键,但不是全部,至少在山海关的那几支军队一段时间内是不方面再撤回来了,因为接下来将会是大明朝廷携全国之力的疯狂反扑。
而如何料理满洲的皇太极,处理好护龙军的后背安全,就由方仲一手负责了。他是护龙军文官之首,但也是靠军功起家。就比如说此刻方仲脚底下的义州城,当初为了得到它,方仲硬是裹挟了数万朝鲜百姓,造成义州城外遍地枯骨的惨象,但这依旧是他崛起的资本。
“济尔哈朗,告诉你个事儿,你们八旗军十几年都没打下来的锦州、宁远,乃至山海关,都已经被我护龙军攻克了。”方仲笑着将这件事告诉了济尔哈朗,当然,旁边的岳托和多铎自是听到了。
“因为护龙军的辎重粮饷准备充足,各路输送井井有条,方才有今日这大胜。”济尔哈朗一边在心中消化着这个令他震惊的消息,一边拍了方仲一记马屁。
“怕是,日后护龙军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彻底和大明撕开脸面,那帮被打脸了的大明皇帝和大臣会放过护龙军?”岳托冷哼了一声。
多铎目光阴沉,没有说话。
方仲有些玩味地看着岳托,笑道:“当日你女真大军入关劫掠,然后满载而归,大明的那个皇帝除了杀了袁崇焕泄愤,他有倾全国之力出关找你们报仇决战么?”
岳托傲然道:“那是因为有我八旗兵士这二十年来打出的威名,让那大明皇帝和他的大臣们知道,他们不会是我大金的对手!”
方仲点点头:“所以说,我家大帅也打算这么做,亲自领兵去京师,教教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皇帝该怎么做人。”
济尔哈朗眼神一转,心里抓住了关键,但脸上依旧笑眯眯道:“我八旗军在大帅手中吃了亏,那些明军自然也不会是大帅的对手,我甚至希望大帅直接破了京师,岂不是一劳永逸么,嘿嘿。”
方仲嘴角抽了抽,叹了一口气,道:“济尔哈朗,这个世上,最容易做的是聪明人,最难做的是蠢人,但比蠢人更难做的是让一个聪明人无时无刻不去装成一个蠢人,你累不累啊。”
济尔哈朗脸色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