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您要冷静,内城防守很牢固,足可以支持数日,等到吴三桂的勤王兵马来到。”
朱由检没有听清楚侍婢的话,实际上他现在对于任何空洞的安慰话都没有兴趣听,而心中最关心的问题是能否逃出北京,倘若逃不出应该如何身殉社稷,以及对宫眷们如何处置。已经走近乾清宫前边时,他不愿使太监们看见他的害怕和软弱,用力将左臂一晃,摆脱了侍婢挽扶着他的手,踏着有力的步子向前走去。
他坐在乾清宫的东暖阁,听吴祥禀奏。原来当吴祥奉旨到平则门上捉拿杜勋时,杜勋已经缒出了城,在一群人的簇拥中,骑着马,快走到钓鱼台了。他正在城楼中同王德化谈话,忽然有守城的太监奔人,禀告王德化,大批贼兵进彰义门了,随后也从西便门进人外城了……
朱由检截住问道:“城门是怎么开的?”
“听说是守城的内臣和军民自己打开的。可恨成群的老百姓忘记了我朝三百年天覆地载之恩,拥拥挤挤站在城门里迎接贼兵,有人还放了鞭炮。”
朱由检突然大哭:“天哪!我的二祖列宗!……”
吴祥升为乾清宫掌事太监已有数年,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年年盼望着国运好转;不料竟然落到亡国地步,所以朱由检一哭,他也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几个宫女,还有几个太监,都站在东暖阁的窗外,听见皇上和吴祥痛哭,知道外城已破,大难临头,有的痛哭,有的抽咽,有的虽不敢哭出声来,却鼻孔发酸,热泪奔流。
吴祥哭了片刻,抬头劝道:“事已如此,请皇爷速想别法!”
朱由检哭着问:“王德化和郭安现在何处?”
吴祥知道王德化和郭安都已变心,而守彰义门的内臣头儿正是郭安的门下,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只好回答说:
“他们都在城上,督率众内臣和军民固守内城,不敢松懈。可是守城军民已无固志,内城破在眼前,请皇爷快想办法,不能指望王德化和郭安了。”
朱由检沉默片刻,又一次想起来太祖皇爷在他“显圣”时嘱咐的一句话:“你得想办法逃出北京。”可是他想不出好办法,向自己问道:
“难道等待着城破被杀,亡了祖宗江山?”
他忽然决定召集文武百官进宫来商议帮助他逃出北京之计,于是他对吴祥说道:
“你去传旨,午门上紧急鸣钟!”
朱由检曾经略习武艺,在煤山与寿皇殿之间的空院中两次亲自主持过内操,所以他在死亡临头时却不甘死在宫中。此时他的心情迷乱,已经不能冷静地思考问题,竟然异想大开,要率一部分习过武艺的年轻内臣,再挑选几百名皇亲的年轻家丁,在今夜三更时候,突然开齐化门冲出,且战且逃,向天津关方向奔去,然后奔往南京。
北京的内城尚未失去,他决定留下太子坐镇。文武百官除少数年轻有为的可以扈驾,随他逃往吴三桂军中之外,其余的都留下辅佐太子。
皇后和妃嫔们能够带走就带走,不能带走的就只好留在宫中,遵旨自尽。这决定使他感到伤心和可怕,可是事到如今,不走这条路,又有什么办法?想到这里,他又一次忍不住放声痛哭。
从午门的城头上传来了紧急钟声。他认为,文武百官听见钟声会陆续赶来宫中,他将向惊慌失措的群臣宣布“亲征”的决定,还要宣布一通“亲征”手诏。于是他停止痛哭,坐在御案前边,在不断传来的钟声中草拟诏书。他一边拟稿,一边呜咽,不住流泪,将诏书稿子拟了撕毁,撕毁重拟,尽管他平素在文笔上较有修养,但今天的诏书在措词上十分困难。
事实是他的亡国已在眼前,仓皇出逃,生死难料,但是他要将措词写得冠冕堂皇,不但不能有损于皇帝身份,而且倘若逃不出去,这诏书传到后世也不能成为他的声名之过,所以他几次易稿,总难满意。到钟声停止很久,朱由检才将诏书的稿子拟好。
(亲征--朱由检因为是皇帝,在他的思想中没有“逃跑”二字,用“亲征”一词代替“逃跑”。…………小龙喧)
朱由检刚刚抛下朱笔,王承恩进来了。他现在是皇帝身边惟一的心腹内臣。朱由检早就盼望他赶快进宫,现在听见帘子响动,回头看见是他进来,立即问道:
“王承恩,贼兵已经进了外城,你可知道?”
王承恩跪下说:“启奏皇上,奴婢听说流贼已进外城,就赶快离开齐化门,先到正阳门,又到宣武门,观看外城情况……”
“快快照实禀奏,逆贼进外城后什么情况?”
“奴婢看见,流贼步骑兵整队人城,分住各处,另有小队骑兵在正阳门外的大街小巷,传下渠贼刘宗敏的严令,不许兵将骚扰百姓,命百姓各安生业。奴婢还看见外城中满是贼兵,大概外城七门全开了。皇爷,既然外城已失,人无固志,这内城万不能守,望陛下速拿主意!”
“朝阳门会议如何?”
“启禀皇爷,奴婢差内臣分头传皇上口谕,召集皇亲勋臣齐集朝阳门城楼议事。大家害怕为守城捐助饷银,都不肯奉旨前来,来到朝阳门楼的只有新乐侯刘文炳,驸马都尉巩永固。人来不齐,会议开不成,他们两位皇亲哭着回府。”
朱由检恨恨地说:“皇亲勋臣们平日受国深恩,与国家同命相连,休戚与共,今日竟然如此,实在可恨!”
“皇上,不要再指望皇亲勋臣,要赶快另拿主意,不可迟误!”
“刚才午门上已经呜钟,朕等着文武百官进宫,君臣们共同商议。”
“午门上虽然鸣钟,然而事已至此,群臣们不会来的。”
“朕要亲征,你看看朕刚才拟好的这通诏书!”
王承恩听见皇上说出了“亲征”二字,心中吃了一惊,赶快从皇上手中接过来诏书稿于,看了一遍,但见皇上在两张黄色笺纸上用朱笔写道:
朕以藐躬,上承祖宗之丕业,下临亿兆于万方,十有七载于兹。政不加修,祸乱日至。抑圣人在下位欤?至于天怒,积怨民心,赤子沦为盗贼,良田化为榛莽;陵寝震惊,亲王屠戮。国家之祸,莫大于此。今且围困京师,突入外城。宗社阽危,间不容发。不有挞伐,何申国威!朕将亲率六师出讨,留东官监国,国家重务,悉以付之。告尔臣民,有能奋发忠勇,或助粮草器械,骡马舟车,悉诣军前听用,以歼丑类。分茅胙土之赏,决不食言!
第二十五章 求生?求死?
当王承恩阅读诏书时候,朱由检焦急地从龙椅上突然站起,在暖阁中走来走去。片刻后向王承恩问道:
“你看完了?‘亲征’之计可行么?”
王承恩颤声说道:“陛下是千古英主,早应离京‘亲征’,可惜如今已经晚了!”
“晚了?!”
“是的,请恕奴婢死罪,已经晚了!……”
朱由检面如土色,又一次浑身颤栗,瞪目望着王承恩停了片刻,忽然问道:“难道你要朕坐守宫中,徒死于逆贼之手?”
王承恩接着说道:“倘若在三四天前,敌人尚在居庸关外,陛下决意行此出京‘亲征’之计,定可成功。眼下逆贼二十万大军将北京围得水泄不通,外城已破,只有飞鸟可以出城。陛下纵然是千古英主,无兵无将,如何能够出城‘亲征’?事到如今,奴婢只好直言,请恕奴婢死罪!”
听了王承恩的话,朱由检的头脑开始清醒,同时也失去了一股奇妙的求生力量,浑身摹然瘫软,颓然跌坐在龙椅上,说不出一句话来。在这刚刚恢复了理智的片刻中,他不但想着王承恩的话很有道理,同时重新想起今日午后太祖高皇帝在他的梦中“显圣”的事。太祖皇爷虽然嘱咐他应该逃出北京,可是当他向太祖爷询问如何逃出,连问两次,太祖爷颇有戚容,都未回答。他第三次哭着询问时,太祖爷的影像在他的面前消失了,连同那高高的宝座也化成了一团烟雾,但听见从他的头上前方,从一团线绕飘忽的烟雾中传出来一声深沉的叹息……
王承恩悲伤地说道:“皇爷,以奴婢估计,内城是守不住了。”
朱由检点点头,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命王承恩将刚才放回到御案上的诏书稿子递给他。他把稿子撕得粉碎,投到地上,用平静的声调说道:
“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朕决不再作他想,但恨群臣中无人从死耳!”
王承恩哽咽说:“奴婢愿意在地下服侍皇爷!”
朱由检定睛注视王承恩的饱含热泪的眼睛,点点头,禁不住伤心呜咽。
朱由检断定今夜或明日早晨,“贼兵”必破内城。他为要应付亡国巨变,所以晚膳虽然用得匆忙,却尽量吃饱,也命王承恩等大小内臣们各自饱餐一顿。他已明白只有自尽一条路走,决定了当敌兵进人内城时“以身殉国”。但是在用过晚膳以后,他坐在乾清宫的暖阁休息,忽然一股求生之欲又一次出现心头。他口谕王承恩,火速点齐三百名经过内操训练的太监来承天门外伺候。
王承恩猛然一惊,明白皇上的逃走之心未死。然而一出城必被“逆贼”活捉,受尽侮辱而死,绝无生路,不如在宫中自尽。他立刻在朱由检脚前跪下,哽咽说道:
“皇爷,如今飞走路绝,断不能走出城门。与其以肉喂虎,不如死在宫中!”
朱由检此时已经精神崩溃,不能够冷静地思考问题。听了王承恩的谏阻,他觉得也有道理,三百名习过武艺的内臣护驾出城,实在太少了。然而他要拼死逃走的心思并未消失,对王承恩说道:
“你速去点齐三百名内臣,一律骑马,刀剑弓箭齐备,到承天门等候,不可误事。去吧!”
他转身走到御案旁边,来不及在龙椅上坐下,弯身提起朱笔,宇体潦草地在一张黄纸上写出来一道手诏:
谕新乐侯刘文炳。驸马都尉巩永固,速带家丁前来护驾。此谕!
写毕,命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立即差一名长随,火速骑马将手诏送往新乐候府,随即他颓然坐下,恨恨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朕志决矣!”
恰在这时,侍婢前来给皇帝送茶。像送茶这样的事,本来不必她亲自前来,但是为要时刻知道皇上的动静,她决定亲自送茶。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她没有离开过乾清宫的外间和窗外附近。刚才听见皇上命王承恩连点齐三百内臣护驾,准备逃出北京。虽然王承恩跪下谏阻,但皇上并未回心转意。她明白皇上的心思已乱,故有此糊涂决定,一出城门必被流贼活捉,或者顷刻被杀。
皇上秉性脾气她最清楚,一旦坚执己见,就会一头碰到南墙上,无人能劝他回头。她赶快奔往乾清宫的后角门,打算去坤宁宫启奏皇后,请皇后来劝阻皇爷。但是在后角门停了一下,忽觉不妥。她想,如果此刻就启奏皇后,必会使皇后和宫眷们认为国家已亡,后宫局面大乱,合宫痛哭,纷纷自尽。于是她稍微冷静下来,决定托故为皇上送茶,再到皇上面前一趟,见机行事。
当侍婢端着茶盘进人暖阁时,听了朱由检那一句“朕志决矣!”的自言自语,猛一震惊,茶盘一晃,盖碗中的热茶几乎溅出。她小心地将茶碗放在御案上,躬身说道:
“皇爷,请吃茶!”
她原希望朱由检会看她一眼,或者对她说一句什么话,她好猜测出皇上此刻的一点心思。但是皇上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进来。她偷看皇上一眼,见皇上双眉深锁,眼睛呆呆地望着烛光,分明心中很乱。她不敢在皇上的身边停留,蹑手蹑脚地退出暖阁,退出正殿,在东暖阁的窗外边站立,继续偷听窗内动静。
这时她已经知道有一个长随太监骑马去传旨召新乐侯刘文炳和驸马都尉巩永团即刻进宫。她明白,他们都是皇上的至亲,最受皇上宠信,只是限于祖宗家法,为杜绝前代外戚干政之弊,没有让他们在朝中担任官职,但是他们的地位,他们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与王承恩完全不同。她不知道皇上叫这两位皇亲进宫来为了何事,但是在心中默默地说:
“苍天!千万叫他们劝皇上拿定主意,不要出城!”
朱由检此时还在考虑着如何打开城门,冲杀出去,或许可以成功。只要能逃出去,就不会亡国。但是他也想到,自己战死的可能十有八九,他必须另外想办法使太子能够不死,交亲信内臣保护,暂时藏在民间,以后逃出北京,辗转逃往南京,恢复大明江山。可是命谁来保护太子呢?他至今不知道王德化和郭安已经变心,在心慌意乱中,认为只有他们可以托此大事:一则他们深受皇恩,应该在此时感恩图报,二则他们在京城多年来倚仗皇家势力,树植党羽,盘根错节,要隐藏太子并不困难,尤其是郭安任东厂提督多年,在他的手下,三教九流中什么样的人都有,只要他的良心未泯,保护太子出京必有办法可想。想了一阵之后,他吩咐:
“你速差内臣,去城上传旨,叫王德化和郭安火速进宫!”
下了这道口谕以后,他走出乾清宫,在丹墀上徘徊很久,等候表兄刘文炳和妹夫巩永固带着家了前来。如今他对于死已经不再害怕,所以反觉得心中平静,只是他并不甘心自尽身亡。他在暗想着如何率领三百名经过内操训练的年轻内臣和刘、巩两皇亲府中的心腹家丁,突然冲出城门,或者杀开一条血路逃走,或者死于乱军之中。纵然死也要在青史上留下千古英烈皇帝之名,决非一般懦弱的亡国·之君。当他这样想着时候,他的精神突然振奋,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对于以身殉国的事,只有无限痛心,不再有恐惧之感。他心中恨恨地说:
“是诸臣误朕,致有今日,朕岂是亡国·之君!”
第二十六章 为时晚矣
当李自成大军突破外城之时,近百名护龙卫从各自隐藏的地方都聚集到一处,大家都清楚,自己潜伏在大明京城的使命即将真正开始!
如今守内城的也就只有那些枚卵子的货,虽说大明皇帝朱由检没事儿做时就喜欢操练这帮内臣,但其实不济事得很。并且这帮枚卵子的货如今也是人心思动,早就不准备跟着自家“皇爷”一同赴死了。
虽然外面李闯之军熙熙攘攘,但这近百名护龙卫全都净息凝神,丝毫不乱,都是些见过真阵仗的厮杀汉,百战精锐,这才能被入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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