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上!这样碰不死!不如自缢!”
朱由检冷冷一笑,说道:“是的,朕要自缢殉国,在昨日午梦中已经决定。可恨的是,朕非亡国·之君,偏有亡国之祸,死不瞑目!”
他想一想,又接着说:“你说的是,朕要自缢。可是朕要问一声苍天,问一声后土,为什么使朕亡国,这是什么天理?唉唉!这是什么天理?皇天后土,请回答我!回答我!”
王承恩劝解说:“陛下!贼兵已经进了皇城,进了午门,大事已去,此时呼天不应,呼地不灵,不如及早殉国,免落逆贼之手。”
朱由检又镇静下来,面带冷笑,说道:“你不要担心,朕决不会落人贼手!”
“奴婢担心万一……”
“你不用担心!紫禁城中,千门万户,贼兵进人紫禁城中,寻找不到朕躬,必然在宫中抢·劫财物,奸污宫女,决不会很快就来到此地。朕来到这个地方,正是为从容殉国,但是有些话,朕不得不对皇天后土倾诉!”
“皇爷,事已至此,全是天意,请不要太难过了!”
第三十九章 煤山煤山(下)
朱由检忽然又以头碰柱,继而捶胸顿足,仰天痛哭数声,然后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皇天在上,我难道是一个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我难道是一个荒淫酒色,不理朝政之主?我难道是一个软弱无能,愚昧痴呆,或者年幼无知,任凭奸臣乱政的国君么?难道我不是每日黎明即起,虔诚敬天,洛守祖训,总想着励精图治的英明之主?……天乎!天乎!你回答我,为何将我抛弃,使我有此下场?皇天在上,为何如此无情?你为何不讲道理!你说!你说!……我呼天不应,你难道是聋了么?真的是皇大聩聩!聩聩!”
一阵沉闷的雷声从头上滚过,又刮起一阵寒风。他听见林木中有什么怪声,以为谁进到院中,不觉打个寒战,赶快转身向北望去。大院中天色更加亮了。他看见大院中空空荡荡,并无一个人,正北方是寿皇殿,殿门关闭,窗内没有灯光,因殿前有几株松树,更显得阴森森的。他正在向寿皇殿注视,似乎从殿中发来什么响声,接着又似乎发出来奇怪的幽幽哭声。由于近来宫中经常闹鬼,他恍然明白:这就是鬼哭!这就是鬼哭!是为他的亡国而哭!是为他的身殉社稷而哭!
他转向南望,想看看贼兵如何在宫中抢·劫和杀人。如在往日,此时已经是天色大亮,但今早因为低云沉沉,宫院内的长巷中仍然很暗。他忽然把眼光凝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只能看见暗云笼罩的宫殿影子,看不见什么人影。他在心中问道:
“内臣们自然都逃出宫了,那些宫女们可逃走了么?”一阵北风将冷雨吹进亭内,朱由检仰天长叹一声,忽然对王承恩哽咽说道:“啊啊,我明白了!怪道今天早晨的大色这么阴暗,冷风凄凄,又下了两阵小雨,原来是天地不忍看见我的亡国,惨然陨泣!”
王承恩从一些异常的人声中觉察出来李自成的部队已经有很多人进人紫禁城,并且觉察出许多人从玄武门仓皇逃出,向西奔去,也有的向东奔去。他焦急地站起身来,向朱由检说道:
“贼兵已经有很多人进人大内,皇爷不可再迟误了!”他已经明白皇上是决定自缢,又说道:“皇爷,倘若圣衷已决定自缢殉国,此亭在煤山主峰,为京师最高处,可否就在这个亭子中自缢?”
朱由检没有回答。他此刻从站立的最高处向正南望去,不是对着坤宁宫、乾清宫和三大殿,而是对着紫禁城内的奉先殿和紫禁城外太庙,这两个地方的巍峨殿宇和高大的树木影子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认为他失去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不应该对着祖宗的庙宇上吊。他已经选定了一个上吊的地方,但没有说出口来。他虽然已到了自尽时刻,对亡国十分痛心,但是他的神智不乱,在想着许多问题。他忽然想开了,好像有一点从苦海中解脱的感觉,想着十七年为国事辛苦备尝,到今天才得到休息,到阴间去再也不用操心了。
但是这种从苦海中解脱的思想忽然又发生波动。他又回想他从十七岁开始承继的大明皇统,是一个国事崩坏的烂摊子,使他不管如何苦苦挣扎,只能使大明江山延长了十七年,却不能看见中兴。当王承恩又一次催促他就在这座亭子中自缢的时候,他恰好想到他十几年中日夜梦想要成为大明的“中兴之主”,而今竟然失了江山,不觉叹口气说:
“十七年……一切落空!”
王承恩催促说:“皇上究竟在何处殉国,请速决定,莫再耽误!”
“好吧,不再耽误了。你跟随朕来,跟随朕来!”
从此时起,直到自缢,朱由检都表现得好像大梦初醒,态度异常从容。无用的愤懑控诉的话儿没有了,痛哭和呜咽没有了,叹息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
他带着王承恩离开了煤山主峰,往东下山。又过了两个亭子,又走了大约三丈远,下山的路径断了。在朱由检年间,只有朱由检和后妃们偶然在重阳节来此登高,所以登煤山的路径只有西边的一条,已经长久失修,而东边是没有路的,十分幽僻。朱由检命王承恩走在前边,替他用双手分开树枝,往东山脚下走去。
半路上,他的黄缎便帽被树枝挂落,头发也被挂得更乱。山脚下,有一棵古槐树,一棵小槐树,相距不远,正在发芽。两棵槐树的周围,几尺以外,有许多杂树,还有去年的枯草混杂着今春的新草。分明,皇家的草木全不管国家兴亡和人间沧桑,到春天依然发芽,依然变绿。
在几年以前,国事还不到不可收拾。一年暮春时候,天气温和,朱由检一时高兴,偕后妃们来永寿殿前边看牡丹。看过以后,周后同袁妃坐在寿皇殿吃茶闲话,他带着田妃来到煤山脚下闲步,发现了这个地方,喜欢这地方十分幽静,对田妃说道:
“日后战乱平息,重见太平,朕将在此两株槐树中间建一个小亭,前边几丈外种几丛翠柳,万机之暇,借汝来此亭下小想,下棋弹琴,稍享太平无事乐趣!”
自从他同心爱的田皇贵妃闲步此处之后,这事情、这地方、这个心愿,一直牢记在他的心中,所以到今天选择此处殉国。来到了古槐树下边,他告诉王承恩可以在此处从容自尽,随即解下丝绦,叫王承恩替他绑在槐树枝上,王承恩正在寻找高低合适的横校时候,朱由检忽然说:“向南的枝上就好!”
朱由检只是因为向南的一个横枝比较粗壮,只有一人多高,自缢较为方便,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他同王承恩都同时想到了“南柯梦”这个典故。王承恩的心中一动,不敢说出。朱由检惨然一笑,叹口气说:
“今日亡国,出自天意,非朕之罪。十七年惨淡经营,总想中兴。可是大明气数已尽,处处事与愿违,无法挽回。十七年的中兴之愿只是南柯一梦!”
王承恩听了这话,对皇帝深为同情,心中十分悲痛,但未做声,赶快从荒草中找来几块砖头垫脚,替皇帝将黄丝绦绑在向南的槐树枝上,又解下自己的腰间青丝绦,在旁边的一棵小槐树枝上绑好另一个上吊的绳套。这时王承恩听见从玄武门城上和城下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特别使他胆战心惊的是陕西口音在北上门外大声查问朱由检逃往何处。王承恩不好明白催皇上赶快上吊,他向皇帝躬身问道:
“皇爷还有何吩咐?”
朱由检摇摇头,又一次惨然微笑:“没有事了。皇后在等着,朕该走了。”
他此时确实对于死无所恐惧,也没有多余的话需要倾吐,而且他知道“贼兵”已经占领了紫禁城,有一部分为搜索他出了玄武门和北上门,再前进一步就会进入煤山院中,他万不能再耽误了。于是他神情镇静,一转身走到古槐树旁,手扶树身,登上了垫脚的砖堆。他拉一拉横枝上的杏黄丝绦,觉得很牢,正要上吊,王承恩叫道:
“皇爷,请等一等,让奴婢为皇爷整理一下头发!”
“算了,让头发这在面上好啦。朕无面目见二祖列宗于地下!”
就在此时,一阵鼓掌声自朱由检身边传来,即使是准备自尽的朱由检也被这突然地一声给吓倒。
孙德正和埋伏在附近的数十名护龙卫缓缓走了出来。
王承恩一个机灵,连忙站在朱由检身前,一脸警惕地盯着孙德正等人。
“大明皇帝,其实老头子一直很看不起你,真的。偌大的大明朝,即使摊子再大,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上天给予你大明多少忠勇大将?却是一个一个被你逼上绝境。再怪臣子误你委实太没个担当了些,自己不想想你误了多少臣子。”孙德正一边说着一边扣着耳屎,神情要多不恭敬就有多不恭敬。
“想不到李闯的人行事如此之快!”朱由检恨恨道。
“呵呵,李闯算哪根葱,老实告诉你吧,咱是从北边来的。”在孙德正眼中,朱由检已经是必死之人了。
“你们既然有能力进来,那肯定有后手出去,你若能带着皇爷出去,日后你家辽王当受到大明赐封承认,世代永镇辽东!”王承恩情急之下替朱由检向孙德正许诺。
朱由检双目中也冒出一股求生欲望,只是这股欲望也只是稍现即逝,自己已经杀了皇后和女儿,这时候他又有和面目苟活?
“永镇辽东?真是笑话,我护龙军十几万虎贲即将南下,到时候李闯之流算个屁,我们坐在旁边看着你们打来打去,你们还当自己有多大能耐了!日后,不光光是辽东一地,整个大明再加上满洲和蒙古草原,都将是我家王爷的天下。”
“那尔等在此埋伏,所欲为何?”朱由检问道。
孙德正轻笑一声,道:“看着你死,顺便把你的遗诏拿走。”
一股深深的羞辱感从朱由检心头升起,作为帝王,他可以自己选择轰轰烈烈的死亡,但这前提是自己安静地去死。
“不过,你放心,太子和二王已经被我们的人给救下来了,不会落在李闯手中,日后,我家王爷也不会亏待他们,替你们老朱家传承一脉下去,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将袖中的遗诏交了出来,同时,在孙德正等人的注视下在老槐树下自缢。王承恩也抹着泪,在另一棵树下自缢,追随他的皇爷去了。
孙德正叹息一声,道:“一个君上,只有一个太监陪着他一起殉国,倒也真是凄凉得很。来人,把大明皇帝的尸身取下来,带走,总不能让他这么曝尸荒野。”
“诺。”
就在这时,一队约莫两千人的李闯军迅速穿越了大内,来到了煤山脚下,并且将煤山围了起来。
逐鹿中原
第一章 早有准备
数十名护龙卫迅速抽出隐藏在身上的短柄火枪,同时另一只手持着兵刃,做好了全力备战的姿态,只等着孙德正一声令下,即使面对的是一千闯军,他们也无所畏惧。
一千闯军中的那个带头将领迅速翻身下马,随后就一个人径直沿着小径走上煤山,待得走近了些,孙德正才看清对方的面貌,原来是个面色黝黑身体高壮的汉子。
“末将常德,参见孙将军!”常德向孙德正单膝下跪行礼。
昔日李闯被洪承畴和孙传庭绞杀得只能带着十八骑逃进商洛山中,一年多的时间后趁着护龙军在山海关大败明军主力之际领着一千人马又重新复出。
而一千人中,就有三百多人是护龙军安排下的兵士。这些在辽东战场上打生打死过的汉子们在李闯军中自然大受重用,除却一部分人战死,其余将近两百人都在李闯军中取得了不低的位置,甚至就连李闯麾下几员重将也都是护龙军兵士。当然,这一切李闯自是不清楚,他依旧在做着皇帝大梦,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看似强大的势力早已哟一大部分根本就不属于他了。
孙德正问道:“衣服都准备好了么?”
“回将军的话,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常德恭敬地回话。
孙德正冲身旁数十名护龙卫下令道:“换上闯军的衣服,随我去接太子和二王。”
“诺!”
……
十八日夜晚,驻扎在北京阜成门外的李自成大本营,各文武衙门和军营,也包括钓鱼台行宫,彻夜灯火通明,大小文武官员,都几乎彻夜未眠。大家不但是因为怀着无限兴奋的心情,不能安睡,而且还要商议和准备明早进城的事。
果然到十九日黎明,北京内城九门几乎是同时大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至今没有人说得清楚。曾传说是郭安让他的手下人开的城门,但没有确凿的史料为证。总之,在朱由检亡国之前,北京城已经人心瓦解,到昨天下午外城开门迎降以后,防守内城的太监和军民的精神更加瓦解。太监头儿们连夜秘密商量,活动得十分紧张。黎明时候,攻城义军向城上打了几炮,催促开门,但炮弹越过城头,并不伤人。守阜成门、宣武门、朝阳门的太监们首先打开城门,紧跟着各城门一时俱开。
在城门刚打开时候,西城上有的守城军民不知太监头儿们的密谋,看见大顺军就要进城,一时陷于恐怖,纷纷从城上滚下逃命,住在阜成门附近的百姓有许多人携带包袱,扶老携幼,纷纷向他们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奔跑,乱了一阵,大顺军从各城门整队入城,另有从正阳门入城的一支骑兵,大约有一千人,俱是白帽青衣,外穿绵甲,背着弓箭,进城后分为数队,拿着刘宗敏的令旗。令箭,一边疾速前进,一边呼叫:
“大顺朝提营前总将军汝侯刘爷有令:我奉大顺皇帝之命,率大军来安汝百姓,勿得惊惶。尔等须用黄纸写‘顺民’二字粘于帽上,并粘门首!”
但在刚打开城时候,有一阵情况较乱。有些进城部队按照往日破城习惯,沿街大叫:“不许开门,开门者杀!有骡马的火速献出,违令者杀!”
自从奉刘宗敏命令进城的安民部队手执令旗、令箭沿街叫喊以后,百姓不再乱跑了,纷纷互相告诉:“好了!好了!不杀人了!”于是再没有人奔跑逃命,也没有呼儿唤女之声,大街小巷中十分寂静,但闻疾驰的马蹄声和兵器的碰击声。
北京毕竟经过辽、金、元、明四朝,几百年在皇帝辇毂之下,是一个政治城市。居民们知道新皇帝李自成将要进城,临大街的家家户户都不约而同地在大门外摆设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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