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摸了把脸,这才发现竟然满脸是泪。可我明明一夜无梦,何来魇住?
鼻尖是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腊梅香气,想是下午与他一同在腊梅下读话本子时沾染上的。我贪婪地吸了几口,将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闷声撒谎:“恩,我做了个噩梦。”
这么多天下来,有些原本横在我们之间的教条礼数早已灰飞烟灭。
季子山尤其喜欢听我给他念话本子,即便有些话本子枯燥无味,他却总是听得异常入神,甚至有几次我都读完了,他尚犹自回味。我笑他痴迷,他却低低的说,说我的声音好听。我记得他是那样说的,他说:“魅生,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声音,便想,这声音,真好!”
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他如今目不能视,我总觉得他失明后似乎敏感好多,有时候我替他穿衣的一些小细节也会让他沉默良久。例如我总喜欢待他穿好后再撸一次袍脚,总喜欢从背后圈住他的腰再摸一遍是否带齐了挂件,总喜欢将他的袜套松松的弄出皱褶并不拉直……渐渐的,他也不似以往那般拘谨,或许是因为人在一片漆黑中的安全感异常薄弱,他不再抗拒与我的身体接触,甚至会主动拉住我的手。犹记得我第一次半夜醒来起夜,发现自己与他紧紧靠在一处时,尚惊得一身冷汗,可如今,两人和衣而眠,即便第二日醒来我在他的腰间发现自己横着的大腿,亦不会露出半分惊讶之色。
便好似如今,他抱着我抱得那么自然,还一遍遍得顺着我的背,道:“这几日你是怎么了,夜夜都说梦话?”
我也不禁奇怪,我向来睡得深沉,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由得不好意思道:“那可有吵着你?”
他半天不言语,道:“没有……只是,你梦中好像唤一个人的名字。”
我心猛得提到嗓子眼,脸上不禁微微泛红。
这几日与他朝夕相处,趁着他目不能视,我时常会发花痴般的盯着他猛瞧。今日在腊梅树下给他读话本子时,他听着听着便靠在我肩上睡了过去,温热的鼻息喷在我颈间实在痒得慌,我转头去看他却无意间擦到了他的唇,好一阵脸红耳热,只觉得心头一阵酥酥麻麻,十分贪恋那抹柔软,无奈我还不至色胆包天至此,只得生生别过脸去,只是接下来便满脑子都是他的样子。
他红着脸让我带他去茅房时候的样子;他在讲堂门口迟迟等不到我去接他时焦急的样子;他上药后内疚的揉着我被他几乎掐断了的手,说着对不起的样子……我甚至觉得自己这几日已有癫狂的迹象,否则为何每每闭上眼睛想起他来便会不自觉的笑?
苍天保佑,千万保佑我梦里唤的不是他才好,否则就算我脸皮再厚,怕也是要撑不住一阵的。颇为心虚的问了声:“那你可听清是唤谁?”
只见他微微摇了摇头,道:“听不清楚。”声音中微微带了分失落,收回手去。
我长出一口气,将脑袋在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道:“睡吧,也许我念的是那前世的情人,亦未可知……”
迷迷糊糊间,有人将脸贴着我的颈道:“魅生,究竟是不是你?”
我脑中一团浆糊,嘟哝了句什么,便睡死过去。
十四天转眼即逝,季子山的毅力果真无人可敌,只是此刻他照例还是痛得脱力睡了过去。最后一次将药膏抹掉,我用根布条将他眼睛蒙起,等他醒来。如无意外,那时候他的眼睛应该可以重见光明。
这几日已有回春迹象,偶尔有几只小鸟从屋外飞过叽叽喳喳总是让人觉得生气盎然。闻着空气中微微的青草气,我一边等一边去收拾窗前桌上的杂物,一阵飞灰扬起,在阳光中飞舞,我挥挥手徒劳的赶了赶那灰尘,心中庆幸尚未除下蒙着脸的丝帕,却听见一个声音犹犹豫豫的响起:“小……华?”
唉,我心底一叹,都说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竟是真的!我为他做了良多,可他开口第一声竟然还是小华,难道你就只知道小华?念在他初见光明,我决定原谅他这回。转过身去,阳光从身后晒进来,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背着光,我看见季子山已经将眼上布条取下,缓缓朝我走来。
他初见光明,很是有些不适,用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遮住那光看向我。
我歪着头挑着一侧的眉毛看他,倒要看看他把我魅生放在哪里。
他在我面前站定,眼里风云变幻,惊讶狂喜内疚心痛思念眷恋,强烈的情感将我整个人震在那里,直到他颤颤巍巍伸手抚上我的眼睛,说:“小华,我是在做梦么?”
我眨着眼睛死命将有些东西眨回去,心痛不已,我还当这些日子过来,他多少心里总会有着我点,却原来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魅生一亩三分地。我咧开嘴,刚想自嘲两句,他上前一步将我搂进怀里,隔着丝帕寻到我的唇便吻了上来!
“轰”的一声,有样东西在我胸腔乍然碎了一地!季子山,你知不知道你很残忍?!
那宛如撕裂般的痛让我再也盛不住眼里的东西,无声哭泣。
泪水沾湿了丝帕,他惊讶的微微退开些,沾起一滴泪,半响看着我道:“竟然不是梦?”
我冷冷的看他,缓缓道:“是,不是梦。”
他退后一步,轻轻摘下我面上丝帕,凝神看我,一点点,一寸寸,带着我看不懂的期盼与探究,终于,他扯开一个似悲似喜的笑,问:“你是魅生?”
我不明所以,点头“嗯”了一声。
他低低叹了一声抿紧嘴,表情复杂无比,眼角隐约有泪光闪过,伸手一把将我再次揽进怀里,温柔得让人心痛的吻上我的眼睛,语带哽咽:“是你,我知道是你!这世间还能有谁有这么美的眼睛……”
我瞬间凌乱!
零二二
我常觉得,自己脸上这双眼睛实在是太不衬我这张脸。一张平凡的脸,就应该配一双平凡的眼睛,然而偏生我这双眼睛却长得太好。小四每每取笑我相貌平凡不配做个改颜师时,就喜欢拿我这双眼睛说事。他总说:“作为一个改颜师,你实在太不合格,好歹也把自己给整得漂亮些才是。或者这样,改明儿你做个头套,上面挖两个洞,光露俩眼睛出来,兴许人家还能当你是个绝色美女。”你还别说,我还真动过这个念头,只是后来实找不着好看的花布方才罢休。
如今季子山这般抱着我吻我的眼睛,我已经凌乱得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吻我,还是在吻他想象中的小华。
直觉我似乎应该推开他,但又好像不应该。正两难间,西瓜子兴冲冲一头撞进来,边推门边喊:“先生,先生你的眼睛好了么?”抬眼看见抱在一起的我和季子山,小脸一皱上来硬生生挤到我和季子山中间,拽着季子山的袖子道:“先生,你眼睛可是好了?我叔叔说为了庆祝先生眼疾痊愈,想请先生过府小酌一杯。”说完飘我一眼,加了一句:“只请先生一人。”
我简直无语。
季子山不留痕迹的绕过她,走过来捏住我的手道:“我这眼睛许是初愈尚受不得光,娘子,你与我同去吧。”
我心狂跳,这……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唤我娘子。那厢西瓜子又嘟哝了一句“只请先生一人”,然而季子山恍若未闻,只是摇了摇我的手盯着我又软软唤了一声:“娘子?”
他这一声娘子唤得我心尖都软了,先前发生了些什么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只傻傻的盯着他猛瞧,他低头轻笑一声,根本不等我回答拽着我就出了门,只抛下鼓着腮帮子生闷气的西瓜子。
事实证明,女人的心眼是跟年龄成正比的,刘齐明明就是请的我们“夫妇”同往,偏生西瓜子心眼小得只容得下季子山一人,也不想想当初是哪个与她一同听的墙角,如此这般阶级情谊她尽然毫不留恋便抛弃在美色之前,又岂能怪我重色轻友,何况她还不是友。
我本是抱着死活要坚守住季子山这块阵地,绝不让西瓜子占半分便宜的心思去吃的这顿饭,然而一顿饭下来,我却犹如踩在云端一般飘飘然不知身在何方,实在是因季子山从未对我如此温柔体贴过。
先前他失明的日子里,虽也并不忌讳与我接触,可我仍隐约觉得他多少总有些顾虑。我那时能与他那般亲近已暗地庆幸不已,只道是他目不能视,才会对我特别依赖,一旦等他眼疾痊愈便再也不能如那般相处,故而甚至有点贪恋他那段失明时光,偶然也会想是不是要做些手脚将疗程拉长些,但每每看到他痛得浑身颤抖,我便心痛难挨又盼着这日子早点过去,委实矛盾。却不想,如今他眼睛好了,这好日子非但没到头,反而变本加厉起来,着实让我有点吃大不消。
席间季子山由头至尾捏着我的手就没放开过,我脸皮虽厚,但看见刘齐丑女看过来的打趣眼光,和西瓜子心碎得遍地的模样,竟有些扭捏。反观季子山却无比自然,仿似早已捏我这只手捏了数百年般毫不做作,席间谈笑风生,妙语连珠笑容满面,竟从未见他如今日这般开怀过,以往眉间那点哀愁仿似从未在他眉间停驻过一般。我看着如此容光焕发的季子山,不知为何心跳得无比壮怀激烈,却眼眶肿胀鼻头泛酸,竟有点想哭的意味。
从头至尾,西瓜子都没占到季子山半分便宜,只因从头至尾,季子山都一直在占我便宜。
饭后,季子山拉着我的手,缓缓在田埂间走过。夜露微重,他的大氅罩着我们两个,从他身上传来阵阵暖意。我们两人虽沉默不语空气中却似乎流动着一种暧昧不清的情愫,我甚至都不敢大口喘气。或是紧张过头,我竟然微微打起嗝来。他低笑一声,拉住我站定,星亮的眼睛在淡淡月光下闪着摄人的光芒微微弯起,低叹一句:“怎么还是这么傻……”我尚来不及分析他话中的含义,他已经勾起我的下巴,贴将上来。
我惊得不知所以傻愣愣站在原地,只觉得他的唇那么软那么暖,鼻尖他的味道那么熟悉。他一点点濡湿我的唇,轻轻用舌尖来挑我的牙关,我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微微启唇,他便立刻追击进来勾我的舌尖,我本。能的回应他,他微微一窒,两手收紧仿佛要将我的骨血压进自己身体般加深这个吻,直至口中尝到一丝血腥才缓缓将我放开,吮吸着我的唇,抵着我的额头蹭着我的鼻尖,轻笑着喃喃道:“这个倒没忘记……”
我耳旁心跳声响若擂鼓,根本没有思考能力,只觉得眼睛又有些鼓胀,竟仿似等这个吻等了千百年般小心肝抽啊抽得疼。
他抱着我将我的脑袋摁进自己的肩窝,用下巴蹭着我的头顶道:“如何,可是不打嗝了?”
我这才发现方才一惊之下,早已不打嗝了,不由傻了吧唧从他肩窝里抬起头来,仰着头傻笑:“诶,真的好了!”
他闻言咬着唇哧哧笑着,又将我搂得死紧……
那夜,季子山将我搂在怀里轻轻的叫我娘子。我满心欢喜迷迷糊糊的转过去,突然念起小华,颇为泛酸,嘟哝了一句:“可你总念着小华。”
他搂紧我,低声道:“没有小华,从此,只有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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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的发展似乎有点不太受控,我实不知道,一个人或多或少都得有点毛病才算正常。例如季子山,自从他的眼睛好了之后,我反倒开始觉得他脑子有点问题。他经常会问我些很古怪的问题,例如他会问我,小时候是不是一直跟着师傅在山上,有没有兄弟姐妹陪我玩耍,有没有突然变美或者变丑过!最后一个问题最最令我气结,我魅生从小到大记忆里都是这张脸,若你觉得我不够好看,又干嘛一天到晚扒拉着我死都不放,还用那痴痴的眼神盯着人家!
但说实话,除了他偶尔问题有点过多,我实是很喜欢很喜欢和他黏在一起。
乡间岁月若糖水划过喉间般,余味久散不去,转眼之间,我和子山在这村里已经呆了两月有余。早春的阳光懒懒撒在人身上,微暖却让人浑身舒坦,我闭着眼躺在田边一棵刚抽花骨朵的紫荆下,回想着他早上替我描眉的情形,不禁红了脸皮。
记忆中我从不施粉黛,自也没有铜黛在手边,今日却不知子山哪里得来一支铜黛,非要替我画眉。
我坐在镜前看着他细致的模样,不觉有点发呆,恍若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暗忖莫非是哪夜曾发过此等美梦,如今梦想成真?暗自乍舌原来我竟早已思虑他到如此地步,不由不好意思的眨了眨眼。
季子山见状微微勾起嘴角,用指尖拨过我的眼睫,惹得我奇痒无比,他却笑道:“给你画眉都这么不老实,不许老颤那小刷子!”
我嘻嘻笑着勾着他的衣襟将他拉低下来,凑到他面皮上眨着眼睛用眼睫去刷他的脸皮,他微微一愣,看我。我尚自不觉,得意的问他:“如何,我眼睫好长,这么刷痒不痒?”
他却几乎连呼吸都停了一般,看了我半晌,猛的将我拉起来摁在墙上,便吻起来。
他从未这般吻过我,不似第一次那般有万般难以倾诉的思念,也不似第二次那样柔情蜜意的爱恋,也不似后来那几次那时时刻刻的眷恋,他仿似再难以抑制些什么般恨不能将我整个囫囵吞进肚里,带着狂野和急切撩拨着我唇齿间的每一个点,我被他吻得气息不稳情难自持,双腿发软,只能死死扒住他肩膀,任他将我由墙上直接亲到床上。待他气喘吁吁将我放开,搂着我将脑袋埋在我胸口的时候,我的心早已跳得不是自己的一般,丹田小腹处一阵阵酥麻难当。他微微抬起身子来看我,眼睛里闪动着让我浑身发烫的光芒,我喃喃的唤他的名字:“子山……”他眼神一黯,又含住我的唇,轻舔,鼻腔中溢出一声低微的闷哼,仿似忍什么忍得异常辛苦。我情不自禁伸出舌去引他,他猛的一震放开我的唇,将我的脸摁在他脖颈间,死死将我压在床里,直喘气。我似乎有点懂又不是很懂,也喘着伏在他胸膛一动不动,待得缓缓平复下来,我听见他说:“魅生,嫁给我吧。我欠你一个婚礼。”
我突然连气都喘不了,这……这……这这这委实太出人意表,脑子转也转不了,只晓得吐出一句:“是不是……太快了?”
他抱着我微微摇头,低喃道:“不快,一点都不快。我不想再错过你……”
零二三
想到这里,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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