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亦光这才抬起头来,握着筷子颇为好奇的上下打量着我道:“看来你和高义君之间并不像刘齐说的,只是冒充私奔掩人耳目那么简单么。”他用眼神比了下门外,道:“人家似乎是特意将晚饭摆到这里来的喔。”
我沉着脸坐下,拿起筷子闷头扒饭,那厮却不依不饶凑上来道:“想不到你相貌平平手段却着实了得,怪不得看公子我的春宫图都面不改色。那家伙三贞九烈从一而终的很,你是怎么弄上手的?”
我“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用勺子舀起一勺汤便塞进他嘴里,狠狠道:“吃你的饭吧!”
做完才想起他乃是陈国大公子,我这举动着实逾越,哪知他却愣愣地看着我半天,咬着汤勺笑将起来,竟似非常愉悦。
我着实黑线,果然同这厮没有共同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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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丑女改颜那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将工具一件件摆出来用水煮过的时候,能看得出丑女异常紧张。我拿出三粒药丸给她,道:“没事儿,把这吃了,睡上三天,醒来就好了。”
她接过犹豫了下,依言吞下,一炷香的功夫后便人事不知。
我换上一袭干净的白袍,用丝帕将口鼻掩住,拿起工具,刚要动手,门却被人推开。
头也不回的轻叱道:“不是说过今日不要打扰我么?”
一人干涩的声音道:“魅生……”
听出是刘齐,我不禁站起来,见他将头发全部束起在头顶扎了个鬏,一身干净的灰色衣袍,显然是刮过须发才来的,不禁有点奇怪,问道:“你这是……”
他坐着竹椅滑到我面前,抬头看我,说了一句自我学改颜来从未听到过的话。
他说,“魅生,将我改得丑些吧!”
零二八
魅生,将我改得丑些吧!
我不周山的改颜术能将钟馗改成帝俊,无盐改成西施,跟了师父这么多年,我这却是头一遭遇到有人要将自己改丑些,着实吃惊不小!
眨巴着眼睛看着刘齐,我确认他并不是在开玩笑,想了一回明白过来,看了眼床上的丑女道:“为了她?”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丑女道:“是。”缓缓问我,“你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也觉得她很丑吧?”
我垂下眼睛不语,却无法否认当初初见丑女的确惊为天人。
刘齐并不需要我回答,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也知道,我曾经有过个妻子,她说不愿意一辈子守着我这个残废,逼我写下一纸休书便走了。我虽说是一族之长,也不过和普通人家没什么区别,自从师父走后,一个人带着小悦很是不便。” 我想了想,才想起小悦应该是指他相依为命的侄女西瓜子。
“若轩小时候经常被人欺负,因为她长得难看,所有的孩子都不和她玩,我是个残废,有时候无人使唤便总喜欢使唤她,她却从无怨言。后来跟着师父学艺又成了亲,几乎两三年都很少与她来往,听说她那时候还生过场天花,差点死了。等到师父和我妻子都相继离开,一时间我独自一人很难持家,便又去找若轩帮忙。”他顿了一顿,笑着看我,问道:“你可是觉得我有事则有人,无事则无人?”
我点点头回答:“你的确很功利。”
他回过头去一笑:“是,我那时候想,她这个样子,又没什么朋友,我利用她也是说明她还有些价值,她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我暗地撇嘴。
“若轩的手很巧,她爹是村里最好的木匠,若轩自小跟他学手艺,也会做很多东西。有一次,村里的虎子来求她做件家什,若轩不肯。
那虎子小时候也还算跟若轩近些,可若轩却怎么都不肯,说虎子在她生天花的时候,连探都未曾去探望过她,根本没把她真心当朋友。可几天后,她按着我画的图纸,给我做了这张竹椅。竹子锋利,她的手上割了十几条口子,可我到现在还记得她手上缠着纱布推着椅子兴奋的过来给我看时的样子。我那时候想,她生病的时候我也没有问过一声,可她为什么还把我当朋友。
小悦那时候还小,我又忙着勘察村里的耕田地貌,替耕田布水道设计机巧的耕具,小悦就常由她带着。后来小悦不知怎的也得了天花,她足足守着她十天十夜,几乎都没怎么合眼,才将小悦救回来。我很感激她,便渐渐将她看作家人。两年前,她陪我去隔壁村替人排水道,回来的路上遇上暴雨引发山洪,若不是她死死拽住我哪怕脱臼了都不放,我就被山洪给冲走了。”
刘齐说完看我一眼,道:“可是很无趣?我们俩之间并没有惊天动地爱得你死我活,就是这样,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是她就这么一点点走进我的心里,直到我再也放不开她。”他回过头去看丑女,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缓缓道:“人的皮相不过一张皮囊,再美的皮囊下,若这颗心这个灵魂不美丽,不值得你爱,那皮囊又有什么用呢?我喜欢她,本就不是喜欢她的相貌,我喜欢她是喜欢她替我缝衣的样子,是喜欢她捂着我的手替我暖手的样子,是喜欢她为我沏杯茶然后望着我微微笑的样子,和这皮囊又有什么关系?我已经看惯了她的脸了,她的塌鼻子刮起来很软,她的大嘴笑起来像月牙,她的小眼睛眯着的时候像小猫。在我眼里,她没有美丑之分,她就是她,看见她就会感到很温暖,有她的地方就觉得那是家。所以魅生,我舍不得她吃这个苦,我知道改颜后头三天还是很疼的。我也不要她改颜,她这样就很好,一直是我记忆中的样子,那么温暖,那么坚强。”他重新抬头看我,道:“所以,把我改丑些吧,让我,可以配得上她!”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刘齐。他的话平铺直叙,却如此温情,直胜过那些空洞的情话千倍万倍。莫非真应了那句情人眼里出西施。由衷的感叹一声真情可贵,我点点头问他:“那你想要改多丑?”
刘齐尴尬的看着我,想了想道:“也……不要太夸张,免得……她也认不出我来。”
话说将人改美我或许功力尚不及师父,将人改丑实在是手到擒来。不消三个时辰,我已将刘齐给捯饬好了。幸而他最后说了句不要改得太丑,我才手下留情,只将他的发线推高,面形捏方,眉骨垫高了些,五官并未动手脚。只这么一弄,虽看着还能觉出他是刘齐来,可着实已经难看了不少。人脸便是这样,多一分少一寸,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绝色美人与清秀佳人有时候只是差改颜师手间那一分力道而已,只是要将这一分力道掌握的好,又谈何容易。
三天后,丑女醒来,看见躺在身侧尚在昏睡但已经变了模样的刘齐楞了半天,转头看我。
我正捧着《庵中奇缘》晒着太阳嗑瓜子,他们昏睡的三日间,以防万一改颜师是不能离开的,我连夜间睡觉都只是歇在丑女房里的榻上。捏着瓜子的手朝刘齐划拉了一下,我轻描淡写的道:“哦,他说他就喜欢看你现在这样,又怕你说什么自己配不上他,就让我把他给改丑了。”嗑一粒瓜子,抬眼见丑女一副发呆的模样,翻过一页书我没心没肺道:“没事儿,以后看呀看的也就看得顺眼了。”
我这厢光公子正在佛堂勾引净缘小尼姑,这个白痴竟然买了支珠钗送与她!看到这里我“噗哧”一口茶喷出来,一个尼姑,你送人珠钗,人家会要么?又翻过一页,那净缘竟然不但收了,还、还真去赴了光公子的约!简直胡扯!我嘟哝一句,合上话本,起身去看刘齐。按时辰算,他也差不多该醒了。
果然,过得片刻,刘齐慢慢醒转过来,看见丑女,第一反应便是握住她的手。我搭了下他的脉,无甚大碍,知道他们俩有话要说,留下粒药交代刘齐半柱香后服下,可以助他缓解些疼痛,便离开了。
还未走到自己房间,便在转角处看见两个人正在我房门前争执不休。一身暖桃色夹袄将张脸衬得艳如桃李的薄亦光,两只手套在暖手笼里一副吊儿郎当模样对着站在对面那人道:“她是我的客人,我喜欢来找她便找她,你管的着么?”
对面那人几日不见,似乎瘦了,一身湖水蓝的袍子衬得背影更显落寞,那熟悉的声音似乎正努力压着愤慨,低沉着声音道:“她是……我朋友,男女有别,还请你注意避嫌,莫要老来找她!” 那句朋友,刺得我心里一疼,不由皱了眉。
薄亦光哼了一声道:“哟,高义君叫我避嫌,我薄亦光好歹还没娶夫人,可天下皆知高义君的夫人乃是瑶华公主。若说避嫌,还是应该高义君先避避嫌吧。莫不是高义君这几日莺莺燕燕看多了,动了想纳妾的心思?”
季幽低喝一声:“薄亦光!我不管你要坏多少女子的名节去掩盖你在大胤的丑事,我警告你,别想动魅生的脑经!” 我闻言一楞。
那头薄亦光突然勃然大怒,眼中又泛上那日我惊鸿一瞥的恨意:“丑事!当初若不是瑶华死活保下你来,那死老头会打我的主意?谁愿意去大胤做质子?谁不知道去做质子就是那刀上鱼俎,说不定哪日便成了弃子!我宁愿自请为质做一颗弃子,还不是为了逃脱这地方,谁知却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做了你的替死鬼!我们三个半道相遇同一天入胤,从路上起她就对你另眼相看,无论我待她多好,她还是首先想到你。是,我承认我开始对她好是有目的,她是齐国掌上明珠,我不过陈国一个小小宫女生的公子,即便是大公子又如何,还不是要在这里看奴才的脸色,委身一个奴才来保命,可到后来我是真心的,是真心希望她能看我一眼。”薄亦光说到此处眼眶微微泛红,但转眼神色一敛声色俱厉道:“可是到最后一刻,她还是选择保你,眼睁睁看着我成为那死老头的禁脔!季幽!你要知道我受的罪原本都应该是你受的,你如今凭什么站在这里说我不干净?你的命够好了,做质子有瑶华护着,回了国又有个感念你的大哥护着!而我呢?”薄亦光一步步朝季幽逼去:“我在陈国白担着个大公子的名头,人人除之而后快,在大胤又被人当作替死鬼,回国后还得靠自己才能得到我应该得到的!季幽,你最好给我记住,如今的薄亦光已经不是当年的薄亦光,你少来管我,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他深吸一口气,眼皮一抬,正看到站在转角的我,眼神一闪,瞬间复又变成先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着季幽阴阴笑道:“你最好记得你当初的誓言,一辈子只对她一个人好,若让我发现你爱上别人……”他凑到季幽耳旁,眼睛却看着我,森森说道:“我一定杀了你!”
我闻言浑身一抖。
那厢薄亦光退后一步,仿佛一副刚看到我的模样,满脸惊喜道:“魅生!正要找你呢!今日天气晴好,我来找你一同游湖!”
我心不由一颤,此人翻脸犹如翻书,潜意识里十分不想理他,无奈他已经开口唤我,看见季幽调转脸来由惊讶变为尴尬的脸,我只能应了一声走上前去。
我走过去,站到季幽身侧看他。他果真瘦了,面色也不太好,仿佛有些疲累,我下意识的去搭他的脉,却被薄亦光斜里伸出的手捏住,我一愣轻甩,甩了两次却都没甩开。季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薄亦光拽着我的那只手,仿佛要盯出个窟窿来般。薄亦光眯着眼睛观察着季幽的神色,渐渐抿紧了嘴,气氛骤然紧绷。
我直觉需得说点什么才行,便咽了口唾沫,道:“那高义君一同去吧。”
他闻言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眼中的神情看得我心一疼。我已经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也不知道那天他泼了一身的汤水有没有烫到,也不知道他这几天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累着。
我有点担心的看着他,他似是明白了我的担心,对着我微微一笑。薄亦光冷冷的声音骤然响起:“高义君这几日与陈国的文人士子有约,咱们就不要打扰他了。”说完拉着我的手,我都来不及跟季幽再打声招呼,便被他拽走了。
零二九
我对薄亦光实在无甚好感,一直到坐到画舫上;尚不停地用帕子擦手;只觉得那只被他捏过的手奇痒无比。
他在一旁自斟自饮;间或用眼风飘我两眼,在我第五次擦手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就让你觉得那么恶心?”
见我半天不搭腔;他提着酒壶倒了杯酒,转到我面前,将杯子一送道:“陪我喝一杯。”
我只抬了眼皮看他。
芙蓉面上一双狐狸眼迷瞪着;好一张颠倒众生的皮相;无奈;这张皮相下的人我却实在看不上眼。
将杯子挡开,我起身想往外走;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将我往怀里带,带着三分醉意凑到我耳边,低哑的声音带着一份男子特有的磁性,说出的话却让人冰凉彻骨:“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他若负瑶华,我必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我浑身僵硬只觉得心头的火气蹭蹭地往上冒,若眼刀能够杀人,只怕这时候他已经死了十七八回。
他看到我瞪着他,一根手指刮上我的面皮,邪魅一笑带着疑惑说道:“真是奇怪,就这张脸皮,他怎么会上心。”我抿紧嘴不语,一把推开他就往外走,他手下一个用力,将我顺势一转,搂住了我的腰,一仰脖将手中酒饮干,杯子一丢,抚上我的眼睛道:“莫不是为了这双眼睛……”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伸手便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刮。“啪”的一声脆响,他呆楞原地,我也着实有点犯傻。真没想到这一下会结结实实打上他,看他方才顺势转我那手势,我还当他有些功夫,这一巴掌必是打不到他,却不曾想……
我有点不知所措的举着手看他。如今我在他的地盘上,他连季幽都敢威胁,要是发起疯来把我喀嚓了那该如何是好!
却见薄亦光摸着脸颊眯着眼看了我半晌,正忐忑间,他突然勾起嘴角,嘲讽道:“你就是如此报答救命恩人的?”边说边转身去倒酒,一副不准备追究的样子,嘟哝道:“亏我几次三番派人救你。”
我暗地松一口气,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禁追问道:“怎么叫几次三番救我,你救我们还不是因为薛放和刘齐求你的么?”
他啜了口酒,扫我一眼,掉过眼珠去看船外风景,不再搭腔。
我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哪回曾得他援手。
这时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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