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那麻雀一眼,将他腿上的毯子盖好,轻轻说:“你眼花了,这哪里是去年那只,只是另一对鸟罢了。”
他转过眼来看着我,捏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我知道你心里有他。也知道我醒来那天,你哭得那么伤心,是为了什么。你总是那么倔,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但那天他来找我,我激他讲的话,你也全听到了。他如果真能做到只守着你一个,我走之后,就去找他吧。这辈子,你能陪我走到最后,我已经很满足了。魅生,即使我不在了,我也想你幸福。”
“不,”我将头枕在他膝盖上,眼眶里不自觉的就有东西流下,“如果你想我幸福,你就永远陪着我。”
他摸着我的头,低低的笑:“傻瓜,你比他还傻。那傻瓜等了你那么多年,却不明白,若我这辈子就那样醒不过来,他也就这辈子都等不到你了。别再傻了,魅生,别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去后悔……”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头上的手已经渐渐没有温度。我抱着他的膝盖,哭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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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幽走后,我消沉了一个多月,每日只是躺在床上发呆,几乎睡不着也吃不下,瘦到脱了人形,无论师父怎么劝我都置若罔闻,已经了无生意,直到念念以为我死了,在我床前喊着“娘你别死”,几乎哭到晕厥,我才想起我尚有一个女儿,一个和季幽的女儿。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将养了两个来月才恢复了元气,但这不周山处处都有季幽的影子,我实在呆不下去,念念太小,世道又差,我便将念念托付给师父,独自下了山。
我沿着当年的路一路往卫,却故意绕过了建钊。朱晃投奔薄亦光就好象是陈卫之战的分水岭,之前陈弱卫强,之后陈强卫弱。实则倒并不是朱晃和北晋有多少实力,而是自朱柄死后,卫国好几个凉楚降将都莫名暴毙,一时间卫国人心惶惶,互相猜忌,而季辞竟也开始缠绵病榻,却久久查不出是什么病。
越靠近卫境,战争的痕迹就越明显。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陈卫都大伤元气,征兵无数,有些村庄几乎连一个男丁都没有。
我一路走来,每经过一个村庄一个城镇,便搭个草棚替人免费看诊,饿了便啃两个馒头,夜里便找个破庙。渐渐的有人传扬开有这样一个赤脚大夫,所到之处也会有村民邀请我去他们家住上一宿或用上一餐便饭。就这样,我走了约莫四个多月。这一路上每救治一个人,心里就会好过一点,仿佛能弥补些我救不回季幽的遗憾,直到这一日,我来到昔日卫都朔阳。
在我一路行来的路上,季辞已经病入膏肓。他的病着实来得奇怪,据说卫国太医全都束手无策。因着他的病,卫国群龙无首节节败退,上个月朔阳失守,而卫王室早已往东逃往最后一个关口慈洲。
陈军继续追击,只在朔阳留守了些人马,重新治理这战后的卫都。所幸陈军没有烧杀抢掠的习惯,这朔阳城除了城墙损坏,城内部分建筑被毁,尚算保全了大多民居,可战时城内百姓内乱,亦终是砸了不少店家,昔日沿街的商铺,多多少少都遭了些损坏。
我来到朔阳的时候,陈军已经开始组织商铺店家修整门面,企图恢复朔阳民生。
朔阳不比小村小镇,搭个草棚就算医庐,所以我考虑找家药铺坐诊。正巧看见有家叫同德斋的药铺老板正拉着伙计将战时被藏起来的招牌重新挂回去,我便上前去问了一下跟老板说明了来意。
那老板姓俞,人倒是不错,听说我找地方义诊,很是支持,便说给我在他们家堂内搭张桌子,还很客气的问我可有地方住,听说我打算去找个道观之类的投宿,便说我也可以宿在这药铺里。原来他原先有个晚上看铺子的伙计要回老家去看看战时家里有没有遭难,正缺个人看铺子。
我一听倒也甚好,便允了下来。
这一呆,便就是半个来月。
如今我几乎成了俞老板铺子里的坐堂大夫。自从我来这里义诊之后,同德斋的生意好了很多。俞老板见我几乎一日两餐都只是啃馒头,便总拉着我同大伙儿一起吃饭。我起初不肯,他还生气:“自你来了这里,救活了多少人,我这里的生意也一天多过一天。这一天两顿粗茶淡饭还吃不穷我俞某人!吃!”结果就变成他还包了我一日两餐。
就在我在朔阳的这半个多月里,季辞死了。
季辞最后病死在慈洲,陈军围了慈洲半月之久,最后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到了署着卫高义君季幽名的降书。
听说小四开城门投降的时候,冲着北方叩了三个头,后来我才想明白,那应是楚国的方向。
薄亦光下旨册封小四为明睿侯,食邑三万户。就这样,在历经两年多的陈卫之战后,卫亡了。
我想着等陈军大部队离开慈洲,便行去那里坐诊。刚经历过战争的地方,总是最需要大夫的地方。
然而当我听说这次围打慈洲的主帅,正是陈王薄亦光时,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没想到,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有了那么多将军的他,还会亲征。
零六八
这一场历时七年零三个月的诸侯混战,最终以陈一统四方告终。
陈军在慈洲休整半个月后;携带着整个卫王室同卫国官员浩浩荡荡回陈;路经朔阳的时候;又停留了七天。
他们停留在朔阳的这七天里,我避到了朔阳郊外俞老板的药山;捯饬了七天草药,直到听说他们出了朔阳,我才回到同德斋。
可两天后;听闻薄亦光的队伍突然停在了朔阳城外三百里处,竟然不走了。
第二天朔阳城内就贴出满街的告示,重金寻女大夫。告示上说;陈王新收的一位卫美人;得了一种奇怪的女人病。
我立刻警惕起来;卷好铺盖准备同俞老板辞行,可还没等我走人;同德斋的二掌柜何舒就领着医属的人找来了。
来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就是同德斋的季大夫?”
我忙将头低下:“是。”一路从不周山走来,我一直冠着季幽的姓。
那人点点头道:“随我走吧。听说你医术了得,若是能治好了卫美人的病,可是前途无量啊。”
到了城门口,一辆坐了七八个女子的马车早已停在那里。待我上了车,就听见医属的人吩咐道:“差不多了,女大夫也就这些了,连稳婆都给找了几个,今儿先回去交差吧。”
车上几个女人正七嘴八舌的轻声说着八卦,说那个卫美人似乎是季辞同父异母的妹妹,年方十八长得如何如何,乃是高义君送给陈王云云。
我这才知道,薄亦光竟然真收了个卫美人,一时间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看来我前几日躲他竟是多余。
薄亦光的大军携着那些卫国降臣,营帐扎了乌丫丫一大片,里三层外三层中间又三层,好不容易我们才到了医帐。
医属的人先去通报之后,才将我们带到一个挺华丽的帐篷外,让我们侯着。等了好久,一个宫女模样的人才出来让我们进去两个。不一会儿先头进去的两个女大夫一人脸上印了个掌印就垂头丧气的出来了。
一共进去了三拨,最后只剩下我同另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稳婆。
帘子一掀,只见一个满面怒气的宫女冲我们俩招手,我同那稳婆对视了一眼,只好低着头往里走。
帐子挺大,一张软塌上趟了个美人正哭得梨花带雨,边上围着一圈宫女,不是咬牙切齿骂先前那些大夫,就是端茶送水不停安慰那美人。
领我们进来那宫女回头白了我一眼,道:“待会儿看仔细些,乱说一个字就有你们好果子吃。”然后去哄那美人:“公主,还有两位,听说这个还是个挺了不得的大夫,您让她看看?”
那美人期期艾艾将一截冰雪皓腕伸了出来,我忙坐在她塌前脚蹬上,替她把脉。
不把不要紧,一把凉透心。
美人有喜了。
我心里就好像有只虫子在一点一点咬一样,一丝丝痛泛出来。薄亦光,你动作倒挺快,慈洲不过才打下二十来天,这美人就怀上了……诶,不对啊!
我眉头一皱,怀孕起码要一个多月才能从脉上摸得出来,就算他一射一个准,到今天也不过才二十来天,这脉不对啊!
那公主见我缩着眉头,连哭声都小了,边上宫女异常紧张:“大夫,怎么样?”
我收了手,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这事儿怎么看都不是个好事儿。
抬眼看了看她遮掩在小腹上的手,她这肚子也颇奇怪,小腹左侧比右侧要肿些。我看那公主瘦小的身子,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不该是她的小肚腩。
想了想,我站起来挺为难的说:“公主介不介意让我按一下肚子。”
她和那宫女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按了两下,我脸色微微有些不对,想了想,更为难的提出一个要求:“公主,您……介不介意让这位稳婆验□子。”
那美人惊讶的看着我,旁边宫女一声怒斥:“大胆刁妇,你竟敢怀疑公主!”
“民妇不敢,”我忙解释,叹了口气,“想必先头几个大夫都说公主这是喜脉吧。”
美人脸一垮,以帕拭面:“呜呜呜,几个大夫看了都这么说,可我还是个黄花闺女,他们这么说,陈王更不会要我了,呜呜呜呜……”
不知为什么她这一哭我竟然好受了些,和颜悦色道:“那你就让稳婆验一下,我会告诉你你这到底是什么病。”
她将信将疑的看着我,我鼓励般的冲她点了点头。
稳婆替她验过身,她果然还是个处子,证实了我刚才所怀疑的,她肚子里那硬硬的一块,绝非胚胎。
将病情同她说了,美人的小脸吓得煞白,拉着我问:“姐姐,这病可能治。”
她这声姐姐一叫,我才想起她也是季幽同父异母的妹妹,按理她还应该叫我一声嫂子,立时想治好她的心就多了七分。
叹口气我坐下开药方:“目前你这硬块摸着不是太大,希望喝药能消掉,如果半年后不见缩小,恐怕就要切腹了。”
“切切切切腹?”宫女吓得嘴都哆嗦了。
“嗯。”我点点头。
“把肚子切开,那那还能活么?”那宫女凑上来。
“能不能活,要看谁来切了。”我写完药方递给她:“我久不动刀,现在也不敢打包票。你先吃半年药,能消掉最好,不行的话,半年后我手练好了,再来替你拿出来吧。”
美人捏着宫女递给她的方子,呆呆的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走去净了手,突然想起来什么,回过头去狡猾的眨了眨眼:“还有,生了这东西,没消掉之前不但不能生孩子,连房事都不能有。否则大出血就救不回来了。”
美人同宫女面面相觑,立时又傻了眼。
好吧,我承认,我撒了谎,孩子是真不能生,但房事还是可以有的。可这个慌说完我心里异常舒坦。
我净完手转身退出去,还没走到医帐,却听远处王帐的方向有人猛喊了一嗓子:“来人啊!主上遇刺了!”
瞬时涌出无数士兵,将王帐十丈以内被围了个密密实实。两个太监模样的人急急冲到医帐里,看见大夫就拉:“快快快,主上流了好多血。”
我傻愣愣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拉着医正就走,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一只手将我拉着就跑:“还要个女大夫,佳悦夫人伤得不轻!”
我浑身一震,谁?这佳悦夫人又是谁?
跟着跑到王帐里,层层重幔内人影重重,我根本看不到薄亦光。这样也好,我心里恨恨的想,他日子过得挺滋润,你何必管他死活。
一旁几个宫女围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捂着心口脸色惨白,我忙低头替她止血,幸好一刀扎得偏了,还能捡回条命,这女人倒挺痴情,用自己的胸口去替他挡刀。我沉着脸手下飞快,略有些重,这女人闷哼一声,有晕过去的趋势。我看也不看,晕过去就晕过去,能活着就不错了。
刚止了血,就有太监上来指手画脚指挥着将佳悦夫人往外抬。
看来薄亦光现在美人夫人挺多,也不稀罕这个刚替他挡了一刀的女人。
我忙跟着要出去,却听见背后有个声音响起:“刚才是哪个替佳悦夫人疗伤的?叫她来见孤。”
我心下一沉,只得在旁边太监的示意下,往帐幔处挪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跪在地上道:“吾王万岁,是民妇替夫人止血的。”
那人半天没有声音,半晌将帐幔内的人都遣了出来:“行了,你们先退下吧。孤要问这个女大夫些话。”
医正急道:“主上……”
“下去。”他的声音听着不甚高兴,一会儿,里面的人都陆陆续续退出来,出了王帐。
我跪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听说今日来了个女大夫,还给前卫公主看过病了,是不是你啊?”那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我恭恭敬敬回道。
“她是什么病?”
“腹内有瘤。”
“哦?我听人回报,听说不但不能有孕,连房事都不能有?”那声音我怎么听着好似带了三分笑意?
“是。”你很急么?我腹诽。
“大夫,”那人突然放柔了声音,“孤得了一种病不知道大夫治得了治不了。”
我突然有种想逃跑的感觉,下意识的跪着往后挪了挪:“不知……是什么病?”
帐幔微微一动,有只手将它撩开一角,阴影下有个人影慢慢走出来,一只手指抬起我的下巴,桃花眼灼灼的看着我:“相思病,不知此病能不能医?”
我:“……”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生生的从圣诞节写到三八节啊~中间还外带春节!!
零六九
“相思病,不知此病能不能医?”他一身玄色中衣;面色微微有些泛白;从阴影里走出来。
我愣愣瞪着他;这厮怎么知道是我?难道,莫非……
他见我只是瞪着他无有反应;苦笑一声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搂住我的后腰,一根手指在我心口画着圈:“真是狠心,到了我这里;听到我遇刺;都不来看我一眼。你这里到底有没有我?我真怀疑季幽是骗我的。”
我一颗心正吊在半空中着不了地;听见最后一句下意识的问:“他骗你什么?”
他皱了皱眉凑近些,扑面而来熟悉的男子气息熏得我一颗心跳得愈发的快:“怎么整句话里还是只听得见他的名字……他曾修书给我;托付身后事的时候将你许给我了,他说,你离开陈宫前一天夜里哭了,是为我哭的,是不是真的?”
我有一丝尴尬,不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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