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邻的派屈克惊恐万状地嘶嘶大叫。
没用的下贱东西到底还是睡着了,罗兰叫苦不迭,只能暗自发火。可是,说到底,又是谁让他放哨的呢?
“莫俊德,放它下来!”他高声喝令,“放了它,我就让你多活一天!以我父亲的名字发誓!”
那双红眼睛,瞪得出疯狂和狠毒,越过奥伊扭曲变形的身体怒视着他。但在其上方,高出弧形的蜘蛛背,还有一双小小的蓝色眼睛,比针眼大不了多少。这双眼睛也满含恨意地瞪着罗兰,那是彻彻底底的人类的眼神。
我自己的双眼,罗兰沮丧地想着,接着便传来噼啪断裂的声响。那是奥伊的脊椎,可即便遭受这等致命的折伤,它也不曾松过口,依然死死地咬住蜘蛛腿的根部,根本不管钢针般的硬鬃毛戳进了自己的口鼻,始终狠狠咬着牙关,而那些利齿曾是多么轻柔地叼着杰克的手腕玩耍,或是拽着他走向奥伊想让男孩看到的物事跟前去。阿克!甚至在这样的情形下,它依然喊叫着男孩的名字。阿克—阿克!
罗兰的右手落在枪套上,却惊觉里面空空如也。直到这时,在她离开了数小时后,他这才意识到:苏珊娜带着他的一把枪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好极了,他想,如果她找到的只是无尽的黑暗,至少可以有五颗子弹给那些东西,剩下一颗给她自己。很好。
可是这种思虑显得晦涩而遥远。他拔出另一把枪,这时候莫俊德已稳稳蹲踞于后腿,用它仅剩的一条中腿环绕住奥伊的中腹拖来扯去,想把依然咆哮不已的貉獭从自己血流如注的断腿上拽下去。蜘蛛将那毛茸茸的小东西拼命往上折,扭成可怕的螺旋形。半空中扭曲的身影甚至一度遮掩了古母星的光辉。随后,他愤然抛出奥伊,而就在这一刹那,罗兰顿感这场景似曾相识,他幡然悟道:很久以前他已见过这一幕,在巫师的玻璃球中。营火照耀的暗夜中,奥伊飞成一道弧线,直插在三叶杨的枯枝上,恰是罗兰为生火而折断的尖利切口。貉獭疼得大喊一声——死亡前的最后痛嚎——悬空挂在枝杈间,身子软绵绵的,刚好在派屈克的头顶。
莫俊德一秒不停地向罗兰走来,但这番进攻步履缓慢而蹒跚;他的一条腿早已在出生后几分钟内被毁,现在又有一条腿被咬瘸了,拖在草地上移动时还不时抽动一下前端的螯钳。罗兰的眼神从未如此锐利,也从未感到这等逼人的寒意笼罩在身边。他看到蜘蛛背上白色的小脑袋,以及其上一双冷冰冰的蓝眼睛,那是他的眼睛啊。他还看到,自己惟一的儿子越过令人憎恶的拱背死死盯着自己,也看到第一颗子弹撕裂了那眼睛,狠毒的眼神随即溃散、迸成一股鲜血。蜘蛛暴跳而起,腿肢冲着星光密布的暗夜天空挥舞着,空空冲撞不已。罗兰的另外两颗子弹也随之而去,刺入蜘蛛暴露无遮的腹部、并射穿了身体、再从背部射出,带出一股黑色的浆液。蜘蛛扭动着倒向一边,或许是想夺路而逃,但剩下的腿肢却无力再支撑了。莫俊德·德鄯一头栽进火里,撞出四溅的火星,红红黄黄一片。他在火焰和灰烬中继续翻腾,腹上的短硬刚毛已经烧了起来,而罗兰,苦涩地咧嘴一笑,又开了一枪。垂死的蜘蛛又翻滚出来,背上已沾上了火焰,几条完好的蜘蛛腿紧缩到一起,扭成一团,接着,渐渐绵软失力,四散开来。一条腿落在了营火里燃烧起来。气味恶臭难闻。
罗兰这才迈步向前,似乎是为了踩灭草地上被四溅的灰火点燃的火星,但这时候,突然有一声悲愤的怒吼腾然猛冲进他的脑海。
我的儿子!我惟一的儿子!你把他杀了!
“他也是我的儿子,也是。”罗兰说着,看向默默焚烧中的怪物。他能够承认这一现实。是的,他还能做到这一点。
那就来吧!来呀,亲手杀死儿子的凶手,来瞧瞧你的塔呀,不过你给我记着——你会在玫瑰地边上徘徊直到老死,连碰一碰塔门的机会都不会有!我决不会让你穿过玫瑰地的!在我允许你穿过之前,连隔界空间都将消逝!杀人犯!你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杀死了你的朋友们——啊是啊,每一个朋友,包括苏珊娜,你亲自打开门送她走,如今她已经被割断了喉咙,在门那边死翘翘了——现在可好,你还杀死了亲生儿子!
“又是谁派他来找我的?”罗兰反问头脑中的另一个声音。“是谁把那个孩子派来送死的?那只不过是个孩子,黑皮肤之下藏着的是个孩子!嗯?你这个红色混蛋?”
那个声音没有作答,罗兰便将枪入套,接着扑灭零星散火,不让火势在草地上绵延。他心想那个声音提到了苏珊娜,终于说服自己不去相信。她可能是死了,啊是啊,仅仅是可能,但他相信莫俊德的红色父亲不会比他了解更多详情。
枪侠下决心不再去想苏珊娜,接着走向了大树,那里,他最后一名卡-泰特垂挂在枝杈间,被刺穿了……但还活着。金边镶绕的眼睛以仿佛嬉耍得累过头的眼神看着罗兰。
“奥伊,”罗兰说着伸出手去,明知道有可能被貉獭轻咬一口,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猜想,自己倒是有心——当然,不是小部分——很想被咬一下。“奥伊,我们都要感谢你。我要说,谢谢你,奥伊。”
貉獭没有咬,而是吐出了两个字。“奥兰,”他说,随之一声叹息,他舔了舔枪侠的手,仅此一舔,便垂下脑袋,死去了。
11
天光渐起,清晨的光线越发明爽,派屈克犹犹豫豫地来到枪侠身边,他正坐在干涸的小溪河床上,坐在玫瑰之中,奥伊的尸体摊放在他的膝上,看起来就像是毛皮围巾。年轻人轻轻地呵出一声,似在询问。
“现在不行,派屈克,”罗兰心不在焉地答道,手指抚摸在奥伊的毛皮间。那很厚实,触摸起来却极其光滑。他觉得自己实在难以相信这样美丽的毛皮下已经没有了生命,那肌肉还很结实、绷紧着,浸在毛发间的血迹早已凝固。他用手指梳理着被咬烂、被血污凝结成团的乱发,尽可能地梳理顺畅。“现在不行。我们还有一整天的时间,我们会顺利地到达那里的。”
不,不必着急;他没理由不充分哀悼最后一个亡友。老国王的声音曾经发誓说罗兰还没碰一下塔门就会死于老迈。他们要去,这是当然的,罗兰将会勘查地形,但即使当下他也明白自己所谓的计划——找到老国王视野中的盲点,从那里伺机进入塔楼——并非完美的方案,不过是一个傻瓜的希望。那个老家伙说得那般斩钉截铁;语气毋庸置疑。
就眼下而言,那都没什么要紧了。这里,又有一个朋友因他而死,如果说尚且有什么聊以安慰的话,那就是:奥伊将会是最后一位。现在,他再次成为孤家寡人,身边只有派屈克,而罗兰有种直觉,觉得派屈克不会因为枪侠所一贯携带的死亡影响力而遭受不幸,因为他打一开始就不是卡-泰特的成员。
我只会害死自己的家人,罗兰想着,手指依然抚摸着死去的貉獭。
此刻的罗兰一想到前一天自己用那种口吻对奥伊说话,便忍不住心头阵痛。如果你想跟她一起走,你就应该在她问你的时候答应下来!
它之所以留下来,该是因为它知道罗兰需要它的协助?它早就知道事到临头时,派屈克会搞砸(当然,这也是埃迪的口头禅)?
为什么你现在要用这样凄楚的眼神看着我呢?
因为它已经知道了吗?知道那将是自己的末日?知道自己将死得艰辛而痛苦?
“我想你什么都知道,”罗兰说着,闭上自己的双眼,以便更专心地感受毛皮带来的触感。“我非常抱歉,竟然对你说出那样的话——如果能收回,我情愿放弃左手上的好手指。我是真心的,每一根手指,说实在的。”
但是这里和楔石世界一样,时间单向流逝。完了就是完了。没可能收回什么。
罗兰可能会说,愤怒也没能留下,每一丝恨已被火吞噬成了灰烬,但当他分明感到周身的刺痛、分明了解那意味着什么时,又有一番暴怒冲杀翻腾在他的心海。他明白:自己这双苍老、但依然禀赋非凡的双手早已习惯了冷酷的厮杀。
派屈克一直在画他!坐在三叶杨树下——就是那棵树,曾悬挂着比他勇敢十倍,不,上百倍的小生物,貉獭为救他俩而亡。
这就是他的法子,他想起苏珊娜沉静而柔和的话语。他只有这么一个法子,别的一切都被夺走了——他的家乡、母亲、舌头,还有他的脑子,且不管那本来是个什么样的脑子。他也在哀悼,罗兰。同样,他被吓坏了。这是他用以安抚自己的惟一方法。
毫无疑问,说得都对。但他的怒火并没有因此被压下,反而更高涨了。他把仅剩的一把枪放在一旁(枪放在两朵歌唱的玫瑰中间,闪烁着喑淡的光泽),因为在目前的状态下枪留在手边并不太好。接着,他站起身来,打算把派屈克狠狠骂一通,似乎这样才能让他感觉好受些,其实这没有道理。他几乎已能听见自己的开场白:难道你很享受吗?愚蠢的小孩?画那些为了拯救你一钱不值的小命而送命的人,这能让你开心吗?
就在他要开口时,派屈克放下了铅笔,又抓来他的新玩具。橡皮头只剩一半了,而且也没有其他的橡皮头了:就和罗兰的枪一样,粉色的小玻璃罐也被苏珊娜带走了,她一直把罐子放在自己口袋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那时候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派屈克将橡皮头对准自己刚画好的画,又抬眼看看——大概是想最后确定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想把所有的痕迹一擦了之——便看到枪侠站在河床边,正紧锁双眉瞪着他。派屈克立刻看出罗兰在生气,尽管他大概一点儿不明白他为什么火冒三丈,刹那间,他的脸上也现出恐惧和不悦的表情。罗兰突然看出了端倪:以前的丹底罗肯定无数次以这样恶狠狠的眼神恐吓过他,想到这里,愤怒登时瓦解。他不会让派屈克害怕他——即便不是为他自己,也要看在苏珊娜的分儿上,他不想让派屈克怕自己。
说到底,他也领悟到了,这样做也是为了他自己好。
为什么不杀了他呢?狡猾的声音又一喘一息地钻进他的脑海。要是你真想善待他,就杀了他吧,那不就是带他逃出苦海吗?他和貉獭刚好可以在尽头的虚无地汇合。他们还可以为你占一个位置,枪侠。
罗兰摇了摇脑袋,尽量挤出一个笑。“不,派屈克,索尼亚之子,”他说道(比尔就是这样称呼小男孩的)。“不,是我错了——又一次错了——我不会怪你的。但是……”
他走到派屈克坐着的地方。派屈克慌忙躲开他,脸上僵硬地挂着一个小狗般讨好的假笑,这让罗兰又一次怒火顿生,但这次,他好歹克制住了。派屈克也很爱奥伊,而他只有这么一种解忧的法子。
现在对罗兰来说,没什么事儿再是至关重要的了。
他探下身去,从男孩的指间轻轻地拿走橡皮擦。派屈克疑惑不解地看着他,随即摊开自己空空的手,用双眼请求枪侠归还他心爱的新玩具。
“不行,”罗兰说,尽可能地说得轻柔。“以前那么多年——只有上帝才知道有多久——你一直都画得很好,却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今天也可以不用它来画画,我想是这样。也许还有别的东西需要你来画——然后再擦掉——迟些时候吧。你明白吗,派屈克?”
派屈克不明白,但等橡皮头一落入罗兰的口袋里,和怀表放在一起之后,他似乎就忘却了这档子事,继续埋头画起来。
“把你的画也停一下,放到旁边去。”罗兰又说。
派屈克一声不吭地照做了。他先是指了指手推车,又指向塔路,再用其特有的咝咝呵气声来表示询问。
“是啊,”罗兰说,“但首先我们要看看莫俊德带了什么行李——一定有些有用的物事——然后再埋葬我们的好朋友。你愿意帮助我送奥伊上路吗,派屈克?”
派屈克很愿意,这场葬礼没有耗费很长时间;尸体那么小,可包裹的心却那么伟岸。到了晌午,他们上路了,走完所剩的几公里,他们就将到达黑暗塔。
第三章 血王和黑暗塔
1
这条路和这个故事都太长了,难道你不这么想吗?漫漫长途,损失惨重……但伟大的物事历来得之不易。长长的故事正如高高的塔楼,只能一砖一石地垒造。现在,随着结局逐渐迫近,你必须更加细致地关注朝我们走来的这两位行者。年长的男子——晒得黑红的脸庞线条坚毅,胯部悬着一把枪——正拉着那辆他们称为二号豪华出租车的平板车。年轻的男子——胳膊下夹着特大号的画板,模样酷似老派的学生——正走在车边。他们在爬山,斜坡缓和而悠长,这座小山和他们之前翻过的千百座山脉并无太大区别。他们所循之路花草繁密,依附在残留的石壁两边;野玫瑰从散落各处的大小石块间生出来,迷人而又茂盛。从开阔处望去,灌木丛点缀着大地,残破石墙之后则露出样式怪异的石头建筑。有些看似城堡废墟;另有一些看似埃及方尖石塔;个别几处显然是召唤魔鬼用的魔咒圈;还有一处远古遗址上留着方形基座和高大柱子,有几分像史前巨石柱。有人也许会想,在这些庞大的石圈内应该能看到身穿兜帽长袍的巫师们,他们聚集在这里,也许还念念有词,但这些祭社的保管人、这些执掌伟大祭坛的先人,早已消逝无踪。在昔日的朝圣地里,如今只有一小群班诺克在悠闲地吃草。
没关系。在长途将尽之时,我们要仔细端详的并非古老废墟,而是正攥着把手拉车的古老枪侠。我们站在山顶上,等待他走向我们。他近了。越来越近了。他一如既往,还是那个通晓大地之语(至少懂一些)和这个国度的传统的男子;也还是那种会把古怪旅店客房里挂画摆平整的男人。他改变了很多,但这一点却丝毫未改。他爬上了山顶,距我们近得能闻到他酸臭的汗味。他抬头看了一眼,先是快速地、近乎本能般地瞥一眼正前方,再转向山头两边——“永不忘质疑你的优势”,这是柯特的金科玉律,他的最后一名学生依然牢记不忘。他抬头看时还不曾怀有期冀,继而低下头去……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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