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早救下作家的命。”她握住了埃蒂的一只手,杰克惊愕地发现:连他的指甲都变得干干净净。他纳闷,她是怎么把指甲缝里的污垢都清理得一干二净的?也许舍监还有一套剪指甲工具,就像他爸爸总在口袋里揣着的钥匙链上挂的小玩意儿?“锡弥说熊之光束和龟之光束感激我们。我们认为,我们已经拯救了玫瑰。可是至少还有一个任务要完成。作家。懒鬼作家。”现在,她终于抬起头来了,双目炯炯有光。杰克突然意识到,也许苏珊娜不和他们一起去见——能见着的话——斯蒂芬·金反而是好事。
“你们最好把他救活,”她说。罗兰和杰克都能感觉到,老朋友、贼骨头黛塔潜入了苏珊娜的声音,“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之后,你们就最好让他活下来。而且,这一次,罗兰,你要告诉他——不许停止写作。不管是去地狱,爽到极点,还是得癌症,哪怕鸡巴烂掉都要写下去。也别去觊觎什么普利策奖了。你们告诉他,一路写下去,直到把他操他妈的故事写完了为止!”
“我会转达的。”罗兰说。
她点了一下头。
“等这事儿处理完了你就来找我们,”罗兰说,说到“处理完了”的时候,他的语调略有升高,仿佛这是一个疑问句。“你会找到我们,然后去完成最终的使命,好吗?”
“好的。”她说,“不是因为我想去——我的魂灵都没了——而是因为他想让我去。”她温柔地,极其温柔地,将埃蒂的手放回他的胸前,叠放在另一只手上。接着,她用手指着罗兰。指尖微微颤抖着。“但是,不要再用‘我们是卡-泰特,我们合而为一’这样的废话来当开场白。因为那些日子已经完了。不是吗?”
“是的,”罗兰说,“但是塔还矗立着。在等待。”
“大小伙儿,我对那玩意儿也没兴趣了,”虽然不完全是黛塔的口吻,但也差不离,“跟你说实话吧。”
可是杰克明白,她并非在说实话。她还没有失去看一眼黑暗塔的渴望,那渴望一点儿不比罗兰心中的弱。甚至不比杰克的弱。他们的泰特或许是破裂了,但卡依然留存。她和他们一样能感觉到它。
15
出发之前,他们亲吻了她(奥伊舔了她的脸颊)。
“你小心点儿,杰克,”苏珊娜说,“要安全无恙地回来,听见了吗?埃蒂也会这样对你说的。”
“我知道。”杰克说着,又亲吻了她。他在微笑,因为他可以听见埃蒂正在跟他说,小心屁股蛋儿,已经破成两瓣啦——可又因为同样的原因,他再次哭起来。苏珊娜紧紧拥抱了他一会儿,接着便放手让他走,转身回到丈夫身边。他纹丝不动、冰冰凉凉地躺在舍监的卧床上。杰克很能理解,眼下她真的没有更多时间可以分给杰克·钱伯斯和杰克·钱伯斯的悲恸。她自己的那份已经够庞大的了。
16
房门外,丁克靠在墙上等待着。罗兰和泰德一起走了出去,两人在走廊尽头紧张地深谈。杰克猜想他们会回到林荫道,锡弥(借助于其他几人)可以在那里将他们送到美国那边。这倒提醒了他。
“D线火车往南走。”杰克说,“也就是通常被认为是南的那个方向——对吗?”
“差不离吧,伙计,”丁克答,“有些火车头还有名字呢,像什么美味雨、雪国之魂,但它们都有字母和数字。”
“D是不是代表丹底罗?”杰克问。
丁克疑惑地皱起眉头,看着他问:“丹底罗?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杰克摇摇头。他甚至不想提及在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好吧,我不知道,不太清楚。”丁克说着,两人继续往外走,“可是我总以为D代表着迪斯寇迪亚。因为所有火车的终点站理应都在那里,你知道——在宇宙深处某个最恶劣的劣土。”
杰克默默点了下头。D代表迪斯寇迪亚。很有道理。无论如何,很像是真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丁克说,“丹底罗是什么?”
“不过是我在雷劈火车站的墙上看到的一个词儿。可能什么意思也没有。”
17
科贝特屋外,一群断破者代表正等候着。他们个个面目冷峻,也显得很害怕。D代表迪斯寇迪亚,杰克暗想,D代表迪斯寇迪亚。D也代表绝望。
罗兰双手抱在胸前,面对着他们说:“谁是代言人?如果有人能代言全体,就让他现在过来吧,因为我们的时间已经很紧了。”
一个灰发绅士——老实说,又是一个矮矮墩墩、很像是银行家的男人——站了出来。他身穿灰色西服,雪白的衬衫已经松了最上面的领扣,灰色背心也解开了扣子。背心松松垮垮,这男人就这么穿着它。
“你们夺走了我们的生活,”他说。言语之间似有阴郁乖僻的满足感——好像他一直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或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过去所熟知的生活。请问蓟犁先生,作为回报,您给我们什么呢?”
后面的人群吵吵嚷嚷地附和。杰克·钱伯斯一听,突然前所未有的怒火中烧。双手仿佛有了自主的意念,探向了“草原狼”机动手枪的枪把,紧紧握在手心里,并在这种触感中获得了冰冷的抚慰。连悲恸也暂时舒缓了几分。罗兰全知道,即使不用回头看都知道,因为他已经按住了杰克的那只手。他紧紧捏着它,直到杰克松开了枪把。
“既然你们问了,我就告诉你们我将给予什么。”罗兰说道,“我欲将此地——为了摧毁宇宙,你们在此被喂以孤苦无依的孩子们的大脑——烧为平地;是啊,片甲不留。我本想布下某种飞行球,令其在我们的掌控之下爆炸,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前提下将这里焚毁殆尽。我也打算为你们指出通向外伊河及其后方的绿色卡拉之路,并以我父亲当年教给我的一句诅咒送你们上路:愿您长寿,但不享安康。”
愤慨的怨声四起,但没有人敢正视罗兰的视线。刚才挺身发言的男子(即使怒火尚未消却,杰克也指望他能拿出更多勇气)连站都站不稳了,好像须臾之间就会昏倒。
“卡拉仍然矗立在那个方向,”罗兰用手指着说,“如果你们去那里,一些人——甚至可能很多——会死于途中,因为沿途会有饥饿的野兽,水也可能有毒。我毫不怀疑卡拉人会认出你们是谁,曾经逗留何方,即便你们说谎也没用,因为他们之中有曼尼人,而曼尼人洞察一切。然而,在那里你们也许会获得宽恕,而不是死亡,因为那儿的人们对宽恕的理解远远不是你们这些人的理解力所能企及的。连我也不能,在那件事上。
“他们会迫令你们做苦工,如你们所知,余生将不会在安逸中度过,我毫不怀疑,你们将在汗水和辛劳中过下半生,但我依然极力奉劝你们前往卡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能赎清你们所犯下的罪。”
“我们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做什么,你这个装好心肠的家伙!”后排的一个女人暴怒地喊起来。
“你们知道!”杰克使出全身的气力大喊回去,眼前甚至能看到黑点,罗兰的手掌再次按上他的,想按捺住他的冲动。他会不会真的一时冲动,用“草原狼”扫射这些人,为这个万恶之地增添更多的死尸?他真的不知道。他所知的,只是一旦自己的手触上了武器,枪侠的双手就会来制止。“你们怎么敢说自己不知道!你们明明知道!”
“我就说这么多,愿你们满意,”罗兰说,“我和我的朋友们——存活的朋友们,但我也很确定,已去遥远之地的亡友也会赞同我所说的一切——会让此地留存。这里有足够的食物,够你们吃完这辈子的了,还有机器人给你们做饭、洗衣服,甚至能给你们擦屁股。如果你们情愿在炼狱里涤罪而不愿意赎罪,那就待这儿吧。如果换成是我,我就心甘情愿奔赴苦旅。沿着黑暗中的铁轨往前走。在他们揭发你们之前就自觉坦白,并双膝跪下,俯下你们的头,乞求他们的原谅。”
“绝不!”有人斩钉截铁般高喊道,但杰克认为部分断破者似乎踌躇起来。
“随你们的便吧。”罗兰说,“关于这事儿我已经说完了,下一个冲我问话的人可能将永远保持沉默了,因为我的朋友正在准备安葬我们的亡友、她的丈夫,因而我悲痛难忍,也狂暴难当。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你们想激起我的怒火吗?如果敢,就来吧。”说着,他拔出枪,抵在肩窝。杰克迈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终于一把拔出了枪。
片刻之间,只有静默,接着,刚才的发言人转身走了。
“别射杀我们,先生,你们已经杀得够多了。”有人辛酸地说道。
罗兰没有作答,人们渐次退去。有些人跑了,有些人去追。他们都陷入了沉默,除了个别几个在低泣,很快,黑暗就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哇喔,”丁克的话音里充满敬意,听上去很温和。
“罗兰,”泰德说,“他们所做的一切并非完全是他们的过错。我想我已经做出了解释,但我猜想,我还没有尽责。”
罗兰收起手枪,说:“你非常尽责尽力。所以他们才会活到现在。”
此时他们又在林荫道尽头、丹慕林屋前,锡弥蹿到罗兰面前,双目圆睁,神情严肃。“亲爱的罗兰,你会指给我看你们要去哪里吧?”他问,“你会把那个地方指给我看吗?”
那个地方。罗兰一直都聚神于何时,几乎没想过何方的问题。他们曾经仓促经过的洛弗尔小路只留下了稀疏黯淡的印象。那时候,埃迪开着约翰·卡伦的老爷车,罗兰则深陷在思绪里,专心致志地在想如何说服看门人出手相帮。
“你送泰德过去的时候,他有没有指示你看一个场所?”他问锡弥。
“是啊,他给我看了。只不过他并不知道他在意念中显示给我看了。那是张宝宝的照片……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精确地说给你听……傻乎乎的头!满是蜘蛛网!”锡弥握拳在双眼间轻叩一下。
趁锡弥还没有再次砸向他自己前,罗兰抓住了他的手掰开紧锁的手指。他这么做时,流露出惊人的温柔。“不,锡弥。我想我能领会。你找到了一条思路……那是他还是小孩时的回忆。”
泰德走过来。“那当然是了。”他说,“我不明白之前我怎么没想到。实在太简单了,也许。我在米尔福德长大,直到一九六〇年才离家出走,就地理意义而言,那地方实在微不足道。锡弥一定是发现了一段马车旅行的记忆,或是搭乘哈特福德有轨电车去桥港看望吉姆叔叔和茉莉阿姨时的情景。某些潜意识里的印象。”他又摇摇头,“我知道我出来的地方有点眼熟,但显然已是多年以后。我还是个小孩时,那里还没有梅里特花园道。”
“你可以给我一幅那样的图景吗?”锡弥满怀希望地问罗兰。
罗兰再次回忆洛弗尔,他们把车停在七号街上,就是在那里,他们遇到了走出树丛的伽凡的谢纹,但那显然还不够;沿途既没有路标也没有别的地标,只有一条光秃秃的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出来。
这时,另一个主意跳出来了。这主意与埃蒂有关。
“锡弥!”
“是的,蓟犁的罗兰!昔日的威尔·迪尔伯恩!”
罗兰伸出手,抚在锡弥的头部两侧。“闭上双眼,锡弥,斯坦利之子。”
锡弥照做了,同时也伸出自己的双手,从两侧扣住了罗兰的头。罗兰闭上了双眼。
“锡弥,看看我所看到的吧,”罗兰说,“看看我们要去哪里。好好看看。”
锡弥照做了。
18
就当他们站在那里,罗兰指示锡弥看他脑子里的回忆时,丹妮卡·罗斯特夫轻声叫住了杰克。
可一旦他走到她面前,她又犹豫了,仿佛没把握要不要说什么。他便想主动问她,可还没张口,丹妮就用一个吻封住了他的嘴。她的双唇柔软得不可思议。
“为了好运,”她说,看到他惊诧的神情,明白自己的举动起到了效果,那番羞怯便略微舒缓了。她的胳膊环绕住杰克(另一只手依然抱着维尼公仔小熊;他能感到它轻轻地抵靠在自己胸口),又吻了一次。他也感觉到她那小巧结实的乳房推向了自己,这感觉将永远留存在他的余生。关于她的记忆也将永远留存于他的余生里。
“还有,为了我。”说完,不等杰克有所表示,她便退到了泰德·布劳缇甘身边,满脸通红地垂下双眼。他什么也说不上来,仿佛整条命都悬在了这里,嗓子哽得厉害。
泰德看着他笑了,“你可以从这第一个来判断剩下的人。相信我。我知道。”
杰克还是无法言语。好像她狠狠打一下他的脑袋、而不是在唇上留下一吻。他的头晕目眩就有那么严重。
19
十五分钟后,四个男人、一个女孩、一个貉獭和一个神魂颠倒、惊诧莫名(并且十分乏累)的男孩站在了林荫道上。看起来,他们像是要在草地上围成个小圈子;别的断破者已踪影全无。从他所站立之处,杰克可以看到科贝特屋底层楼亮着灯光的小屋,苏珊娜在那里照料她的亡夫。雷声翻滚。泰德又像他们当初走入雷劈火车站办公室里的壁橱时——那儿曾挂着一件亮闪闪的红夹克,上面别着“装运主管”的标牌,那时,埃蒂的死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一样说话了:“手拉手。集中精力。”
杰克想要拉住丹妮卡·罗斯特夫的手,可丁克却摇摇头,微微一笑,“大概有朝一日你还能牵她的手,但现在你是站在中间的小猴子。而且你的首领是只大猴子。”
“你们互相拉起手。”锡弥在说。之前,杰克从未在他的声音里听到如此安详的威慑力。“会有用的。”
杰克把奥伊塞进衬衫里。“罗兰,你可以给锡弥看——”
“看,”罗兰说着,拉起他的手。现在,别的人都围绕着他们站成紧密的小圈。“看着,我想你会看到的。”
一道犀利的裂缝在黑夜中乍现,在杰克看来,锡弥和泰德都已被吃进去了。过了好一会儿,这道大裂缝颤动着,变得更阴暗,杰克心想那大概会消失了吧。但很快,裂缝里的光越来越明亮,缝隙随之扩张。他听到了极其微弱的轿车或是卡车驶过的响声(就仿佛你闷在水底所听到的声音)。又看到了一栋楼,门前有一小块沥青铺就的空地。三辆轿车和一辆敞篷小货车停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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