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咱们又见面了。”
是他在半途坏了她事的老人家,她那柄龙头拐杖令他记忆深刻。
此刻她天真烂漫地抱着酒瓶咧嘴直笑,桌下散置着好几坛空酒瓮。
假若那些酒全是她一人喝光的,那的确是少见的好酒量;女人,大多是不胜酒力的。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她打了个酒嗝,手半掩着嘴,竟有些小女儿的神态。“小伙子,过来。”
环顾坐无虚席的酒铺,他打消了想找一处不受干扰位置的念头。
拣了与她面对的位置坐下,郭桐从容不迫的卸下包袱。
“小伙子,你害我追丢了贼人,现在罚你陪我这老太婆喝酒解闷。”她丢来一坛泥封的陈年百花潞酒,口齿含糊不清地说道:“不醉不归……我要喝它个不醉不……不归。”
郭桐见识过她精湛的武学,对她惊人的臂力自是一点也不以为异。
这会儿,他才真正看清她的长相。
她长得玲珑娇小,银白的发梳得一丝不苟,月白江绸,墨绿宽腿绫裤,滚着梅花银线边,外搭大红羽缎对襟褂子,看起来精神奕奕,目光可人。
“是好酒。”拍开泥封,郭桐仔细闻了闻坛里的酒。“没想到乡村野店也有这等美酒。”
圣姥姥格格笑出声来。“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些人眼里只有钱,就算你要他祖宗八代的骨头,他也会扒出来给你的。”
这老人家说话虽然偏执了些,不过却是一针见血。
郭桐不再客套,他一口气便喝了半坛佳酿。
她咋舌,下一秒钟竟认真的拍起手,热烈的鼓掌。“我也要!”
半坛又去。
郭桐索性摘下笠帽。
她醉眼迷离地冲着他邪笑。
好一张丰神迥异、骨格不凡的脸。
很好,她最受不了那种胭脂味重又漂亮过火的男人,这家伙基本上还挺顺她眼的。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瘦不见骨的脸盈溢着一股无比担当的气魄,略带忧郁的眼瞳盛着令人无法捉摸的苍凉,举手投足间游有余刃的潇洒最是引人注目。
他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有酒无菜太乏味。”他的声音低哑且富有磁性,像暗夜的叹息,格外扣人心弦。
圣姥姥一团皱纹笑得更皱了。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小二哥,把你店里的好酒好菜统统端上来,这位爷要请客哩!”
郭桐苦笑了下。这倒好,顺手推舟,他倒成了付钱的冤大头了。
“别吝啬那一点小钱,陈王昔时宴平药,斗酒十千恣欢谑,千金散尽还复来啊。”她索性举起筷子,开始东敲西打,语不成调的吟哦起来。
郭桐无比后悔起来,他在意的不是那些不起眼的酒菜钱,而是后悔遇见这呱噪的老太婆,她真的是他在半途撞见那浑身盈满杀气的老人家吗?
不像——根本不像!
这会儿,她唱得意兴遄飞,居然爬上木条椅,露了一手高超的顶酒特技。
她将三个酒瓮顶在头上,还弯起一只腿来,使得不稳的身形更加摇摇欲坠。
郭桐没来由地替她捏了把冷汗。
他清楚她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艺,但是这把年纪,也实在太那个了……
她的游戏之作惹来叫好声和口哨。
“换你了。”她大气不喘的偏着头打量他。
“我?”他故作不解。
插科打诨的事他做不来,他向来就不是放浪形骸的那种人。
“闷着头喝酒一点都不好玩,总该有点余兴节目或什么的嘛。”看他烈酒一口、一口当白开水喝,她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如——”她怪兮兮的笑,露出一口老人绝无仅有的白牙。“你吹个曲充充数吧!”
“曲,是吹给知音听的。”他冷淡的拒绝。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算不算知音?”她再接再厉,不知气馁为何物。
“算。”她还拗得真有理!他暗忖。
“这不就结了,吹!”
许是热酒下肚,暖了他的心肠,许是被她热烈的语气蛊惑,郭桐果真一管横笛当胸,轻试音律后,婉转吟吹。
论音律,圣姥姥只通九窍——一窍不通也,可她听着听着也给她摸索出一些门道来。
笛声清扬,宛若行云流水,仿佛置身绿色森林间,聆百鸟啼鸣,天籁精灵环侍身边,令人身心为之舒畅快意。
市井小人或许听不出郭桐对音律的造诣之深,但也明白这种曲调可不是寻常百姓常听得到的仙曲,各自纷纷净耳倾听,不听白不听嘛。
他吹的曲儿是不错,不过,有那么点闷气。
圣姥姥眼观四面后,作了如是的决定。
她打算下海客串舞娘一下,于是她一手作鸡冠状,一手放在臀部作羽翼状,摇头晃脑,满桌匝跑的跳起她自创的“公鸡舞”来。
可想而知,她的舞又博来满堂采。
郭桐原先吹得专注,这“百鸟朝凤曲”并不宜时宜地,事先他也不暇细想,只想敷衍过去,但是一旦存乎一心,自己的心志仿佛也贯注其中,此时,听见微微的窃笑声,他不由眼帘微掀。
这一看,一口气堵在喉咙,上不来又不下去。
他响遏江湖,无人能比的“百鸟朝凤”居然被丑化成不伦不类的舞蹈,更可笑的是那满场飞绕、完全破坏自己形象的怪模样。
她一边跳舞,一边找人拚酒……完全是一片失控的荒唐景象。
郭桐缓缓放下横笛,摇头叹息之余,盯着自己多年随身不离的横笛好半晌,忽地嘴畔怪异地扭曲,然后露出一个他也不知其所以然的笑容来——
第二章
朝雨暮云,苍烟落照。
喝酒的人在意的是酒的好坏,至于在何处何地饮酒,倒成了次要的事。
郭桐便是如此。
郊野老树下,贪来一晌凉荫。
他没有雇马车,也没有自己的坐骑,他靠的是自己的腿。在他以为,人生两条腿就是要用来走路的,要不然要腿何用?
偏他又走得慢,他不是走不快,问题在他不肯浪费体力,前方没有目标,他赶什么赶呢?把力气花在走路上,未免可惜。
他的脸看起来仍是那么孤独忧郁。
饱满的酒袋被他喝得只剩几分,毫无征兆地,一股水柱溅湿他膝下。
一时酒香四溢。
原来他的酒囊破了个洞,残酒哗啦啦地从破洞中流掉了。
“可惜了这好酒。”他不无可惜的咕哝。
霍地,砭人肌肤的剑锋从老树上直逼他脑门。
他神色不变,身子斜了斜,轻轻躲过那致命一剑。
然而,来人可没罢手,挽了个剑花,直取郭桐的咽喉。
那人不但出招快,而且出手之狠毒像和他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招招都想致他于死。
郭桐二指挥出,看来平平无奇,但是他出手太快了,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他的食指和中指恰如其分的夹住那把剑的剑身,剑锋只离他的咽喉一寸左右。
“该死的你。”杀手眼见无法动他分毫,左手一翻,又从宽大的袖口中射出三根小小的袖箭,直取郭桐的面堂。
但郭桐只一伸手,三枝箭已落在他手中。
他凝注眼前这欲杀他而后快的窈窕身影,目中流露出悲伤无奈之色。
“你那么想要我死吗?”
那一身雪白的女子脸上蒙了块纱帕,她死盯着郭桐,眼中有两簇烈焰。
她咬牙切齿。“不错!你不死,难消我心头的恨意,当初,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郭桐浑身一震。
“你我都是断肠人,相煎何太急?”
“相煎何太急?”她眼睛闪着泪光。“在你毁了我一生的寄托和幸福之后?”
“我不是故意的。”热血冲上他的头顶,郭桐闭起眼,满面俱是空虚落寞。
财富、名誉、权势、地位都容易舍弃,只有那些辛酸又甜蜜的回忆,像沉重的枷锁,是永远忘不了、抛不开的,而她,便是辛酸回忆里痛苦的一页。
“一句不是故意就想抵消你的罪吗?”她笑得很冷、无血无泪似,眼角的泪珠却湿了她的面纱。“郭桐,你一日不还手,我就追杀你一日,不论你躲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像附骨之蛆的追着你,你若识相,就一刀杀了我,免得来日后悔。”
“我不会杀你的。”他把袖剑一丢,“嗡”的一声,弹开她的长剑。
他不能杀她,也杀不得。
“我不会感激你的。”握剑的小手隐隐冒出了青筋。
“我也不需要你的感激,我——只要你好好活下去。”他是诚心的。
“活下去?你要我带着一颗残破的心和这张脸活下去?”她刷地揭开面纱,身子簌簌发抖。
她应该是个如花美貌的少女,灵动的眼仿佛春天的柳枝拂过湖水般,温柔而灵活,然而,此刻她凝脂似的面颊上却有道丑陋的疤痕,那疤痕又深又长,从一边脸颊延伸过鼻梁到另一边的颊,眼神恶毒而锐利,像响尾蛇。
霎时,郭桐的心停止了跳动,那条痕像刀,无情地划过他的心,他的眼蓄满痛苦和难以言喻的歉疚。
如果说,她一心要致郭桐于死地,那么她的目的达到了。他的神情和一个死人无异。
看见他那痛楚的表情,她该心满意足了,不是吗?
她一心要他的命,但现在的郭桐和死人又有什么差别?但是她心底一点也不痛快,空虚的心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谁来告诉她,她该怎么做?
“论武功,我是连你郭大侠的一根手指都及不上,但教人生不如死的手段,我可比你高段多了,郭桐——”她狂然大笑。“除非你死或我亡,我们这笔账是永远算不清了。”
“你这是何苦?”他嘶嘎着声,心里分不清是痛或怜。
她不是没感情的傀儡,怎会听不出郭桐口气中的不忍,一丝脆弱的情感从她眼中浮升。
“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恨一个人的日子好过吗?”那种被爱恨情愁燃烧得求告无门的时刻,谁能来扶她一把?
没有人,没有人哪!
郭桐叹息。“那你又何必苦苦逼人?”他也不好过,真的不好过!
原本不该是桩天造地设、两情相悦的美事吗?怎会变成了血腥涂炭收场?
那年的枫叶最醉人,也是这般的深秋,枫林深处,小桥畔……
那枫林、那小桥的缤纷落叶,甚至那多情人的眼波原该全都属于他的——如果那年他不是带回了郭桐——
往事未矣,人事却全非了,现在的他只剩下一颗已老的心、相思和寂寞。
寂寞虽苦,一颗老去的心又该如何?
他想得出神,怔忡得浑然忘记自己还面对着敌人。
“郭桐,你发什么呆,领命来!”林倚枫长剑泛虹,激起沁人寒光,寒光没入了郭桐的左胸。
“倚妹,剑下留人,千万别做糊涂事!”一道儒白的影子宛若惊鸿翩翩而来。
郭桐又叹了口气。
又来了个他不想见的人。
林倚枫不动,依旧把剑抵着他的心窝,一弯鲜血沿着剑尖流了下来。
“你这人到底有没有神经,几年不见,你的功夫全喂猫去还是生锈了,连这杷剑你都躲不过,还想上‘惊虹峒庄’?”她厉声大喝。
她居然伤了他?
她心里清楚,即使她真心要郭桐的命,他也会二话不说双手奉上,因为那是他欠她的。
——但是,她更明白,其实,郭桐谁也不欠,反倒是所有的人全负了他——
“倚妹,你怎么真下得了手?”金陵“惊虹峒庄”四社八会十六馆的少庄主林修竹一脸不敢置信的赶到。
林倚枫将剑势一收,凝注着剑尖的那点血红,硬生生道:“我只是要他血债血还,有什么不可以?”
“你简直是有理说不清,大哥苦口婆心说的话你全当耳边风了。”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怎会是他妹妹的行径?
他对她付出的苦心真是枉费了。
“大哥,你是男人,怎么懂得我心里的苦?”她美丽的眼又蒙上一层雾,倘若不是那道疤实在太过狰狞,她几乎是完美无瑕的。
林修竹无奈地叹息,一个是他的胞妹,一个是他青梅竹马的生死之交,他又该如何?
那些微风往事,他最清楚不过,但事有正反面,如剑有双刃,他也无法评断谁对谁错,真要争出个是非曲折,也只能说情字害人不浅!
“大哥知道你心底的苦楚,但是——”再苦,谁苦得过郭桐?
这话他说不出口,即便他想说,郭桐也会阻止他的,他是那种宁可天下人负他,他却一点也不肯辜负别人的人。
他明白郭桐的性情,所以只能把话往肚里吞。
“回家吧,砍了人家一剑,也够了,他不怨不恨,你还有什么好不平的?”
爱情使人美丽,却也使人盲目。
林倚枫扬起美丽的半片脸。“一条命,还有我一辈子的幸福……你以为就那样无关痛痒的流点血就足以抵消我们的账?大哥,你太天真了!”她字字句句像北国的冰珠子,寒彻心扉。
一个被绝望和恨意肆意凌虐过的女子,该用什么来缝补她的心?
“小妹,你太……太偏激了,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要不是她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完美极端个性,原来该传为美谈的佳话何以一夕变色成为憾事。
“林兄,别怪她。”郭桐静静说道,深刻的脸此刻一点表情都没有。
“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话!郭桐,你不为自己,也为郭梧想想吧,他临走之前是怎么说的?”
为何他遇上的全是一堆怪人?
他们其中一个只要自私一点,今天这种局面就不会存在,悲剧也就不会发生。
郭桐本如镜的脸扭曲了下。“你不该出现的,老友重逢不是应该醉他个三天三夜吗?怎地你一来,净提一些陈年旧事。”他顾左右而言他。
林修竹的嘴角浮起一抹意兴飞遄,他因为郭桐的提及而陷入昔日的回忆里。“还记得燕子楼吗?十里亭湖,十里烟波。”寻来扁舟,携两坛山西胶酒,横笛配清桨,何等快意人生!
遥想当年,他的眼不禁闪闪发光。
郭桐嘴角噙笑,冷淡的眼似也滑过一丝暖意。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燕子楼不知燕群依旧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