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桐熟稔的舍径却路,像鹰似纵檐跃瓦,然后掠进一间门户紧闩的旧屋。
屋里,尘积三尺,蜘蛛飞虫结窝,曾是价值连城的壁画古董沾满陈年黄尘。
他扭开一个暗门的机括,一扇书柜应声而开。
他长驱直入地道。
地道下是间石室。
将水当当放在石床上,他寻来火刀火石和纸媒点燃半截残烛,此时火光通明,举目四望,只见整间石室全是巨石凿成的,石床床屋列满一排瓷瓶罐。
郭桐挑出一瓶葫芦状瓷瓶,看着上头用蝇头小楷写着“外敷内服”四字。
这外敷没多大问题,至于内服——
郭桐直接解开她的五色腰带,在她凸凹有致、玲珑雪白的腰部发现一块如铜币大的黑点,而那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扩散中。
他不再迟疑,倒了些许粉末抹于伤口处,接着又寻来亚麻布覆上伤口。
扶起水当当的身子,他瞧见她额际已蒙上一层漆黑如墨的翳气,郭桐以两指想撬开她的牙关,接着将解药倒入自己口中,对着她渐成雪白的樱唇渡哺了进去。
她的唇柔软如花瓣,舌与舌不经意地纠缠,像春风拂过郭桐极寒冰封的心。
他的肺腑无一处不在震动。
他居然……居然对这么小的,喔,不,他的师姑产生那么一丝旖旎绮梦。
把药渡完,他如避蛇蝎的走得远远地。
回到地面,他神魂不属的走出屋外。
如果不是她,他根本不打算回来。
“十方枫林府”,昔年江南七十二道水陆码头兼武状元总瓢把子郭桐的府邸。
血艳如火的枫毫无预警地在他拐过锁翠湖,闲幽廊后展放在他眼前。
枫林如旧,可小阁楼里的人儿呢?
闭上眼,他仍记得小楼里的摆设。
门上挂着湖绿绣锦的软帘,四面墙壁贴着剔透水晶雕成的琴剑瓶炉,地上的石砖是她最爱的水苍玉美化,一夺花梨大理石案几,斗大的汝窑花瓶,插满一瓶水晶球的水仙,红罗帐,锦锣蓉毯,还有一只胖滚滚、长年只爱打呼的大肥猫。
他霍然睁眼,眼底已蒙上一层水雾,水雾中尽是迷离的孤介沧桑。
记忆存在太久便成了沧桑。
人海桑田,容颜已改,心情已老,伊人已远……
在那个褪色的年代里,这宅邸里有好多好多笑声,宓惊虹、林修竹、林倚枫,还有他——郭桐。
倚枫、倚枫,他们老爱挪揄她将来必是枫林府的女主人,因为她的名字里头有那么个“枫”字。
那时的他竟气风发,心里挂记的只有她,那超尘脱俗、清灵飘逸的惊虹表妹。
虽然彼此间从不曾表示过什么。当时他们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得没想到生离死别会降临到他们身上。
先是他接回了同父异母却流落在外的弟弟郭梧。
然后,林探雨也加入了他们——
故事慢慢地变调,变成了今天这般凄凉景象……
宓惊虹嫁给了林探雨,成了惊虹峒庄的庄主夫人,郭梧走了,因为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而倚枫,自郭梧一去不回之后性情大变,迥若二人,而他,抛弃了一切远走关外——
这一别,倥偬许多年过去……
第六章
郭桐再回石室,水当当已醒。
他将一包吃食放在石桌上。
“好过些了?”
她的小脸仍有黑气未散,原来红润健康如苹果的俏脸顿觉瘦削不少,有股我见犹怜的味道。
我见犹怜?不会吧,她给人的邪气一向掩盖了她少女该有的清新无邪,天,他肯定是被外头的初雪给冻得意识不清了。
她神情忸怩了下,不过口气一点也没改进。“那放冷箭的兔崽子要被我揪出来,铁定有他苦头好吃的。”
脆弱稍纵即逝,真是死性不改!
“你什么时候得罪‘长空帮’的人?”长空帮一向在沿海出没,在金陵出现虽非奇事,但他们的势力范围不在这里,又在此地伤人,其中透着玄机。
“长空帮?那是什么烂帮派?”她连听都没听过。
“它不是‘烂’帮派,基本上,它是个有守有为的帮派,清誉不错。”烂?也只有她会用这种奇怪的字眼形容。长空帮是由一群沿海讨鱼的渔民为保护自己权益所组成的帮派,和掳掠杀人越货的“鲸杀帮”不可同日而语。
“你又知道了。”水当当不以为然地冷哼。
说他从关外回来,却对关内的帮派了若指掌,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身分哪。
“它曾是我旗下的一个分舵。”他含糊带过。
过去的事没有重提的必要。
“看不出你还是个手握重权的佼佼者。”她的气打鼻孔喷出。
他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屑,于是故意刺激。“你大概不知道我还曾是个武状元喔。”
水当当脸色更臭,她直身坐起,气愤地指着他鼻头叫道:“又是一个贪官!”
她生来最恨官府,绝不和任何沾上一点“官”气的人打交道,和郭桐一路走来,没想到他居然是……
顾不得隐隐作痛的腰,踢踢拖拖穿起她的绣鞋,她打算和郭桐一刀两断,各走各的阳关道和独木桥。
郭桐可没料到她有这么大反应,瞧她小脸全是气愤不平之色,怪了,状元头衔不是每个女孩都爱的吗?
她到底是——
说归说,有没有行动能力又是另一回事,她逞强地坐起,鞋儿都穿不好,身子一歪,已倒进郭桐适时伸出的胳臂。
“喂,把你的脏手拿开!”
“我也很想拿开,不过——碍于你是我的长辈,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我做不来。”
她的眼圈一下红了起来。“我讨厌那些欺世盗名的白道小人,我讨厌羊质虎皮的官佞奸臣,在朝为官的全没一个好东西,讨厌!讨厌讨厌!”她一鼓作气的喊,眼泪滚滚如钱塘潮。
谁知道一出生就无父无母的苦?若不是她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姐姐,这一路她根本挨不过来。
小时候两姐妹抱头痛哭的情景时常浮现她的心底。
年纪小的她从一懂事就明白自己肩负的任务,她必须比姐姐坚强,因为她那唯一的姐姐自在母体便中了寒毒,随时有撒手而去的可能,所以,她从小便能忍一般小孩所不能忍受,一人做两人份的事,学习如此、扛起明教的责任也如此,在某方面来说,她甚至可说是水灵灵的姐姐。
她眼底流转的轻愁震撼了郭桐的心。
其实他略略沉思,已泰半明白她那仇视的心理来自何处了。
她的父母皆没于朱元璋的手中,难怪她要恨,白黑道的妒才嫉世和对明教的斩根除草行动,直到近年还时有耳闻。
自小就在这种背景下活过来的小孩,谁敢企望她不愤世嫉俗、偏持固执?
虽然她有些地方惊世骇俗了些,脾气也怪,浑身又带着与生俱来的邪气,但郭桐以为,她的灵魂纯洁而美好。
这样孤单害怕、带泪的脸庞深深绞痛他的心。
这许多年来,他都只是一个孤独的影子,寂寞、漂泊,不喜与人接近,可是对水当当的强烈情感在一瞬间突发,几乎快将他淹没。
他察觉到自己对她的占有欲。这一生,他没逃避过任何问题,这次,他也不想对抗自己的心意,因为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她的存在,她的存在对他是必须和确定的,他知道!
“我知道,小傻瓜,以后你不会是一个人的,别忘了,还有我。”
“讨厌!这种气氛才说那种话!”这丑木头是不是被她的泪吓傻变呆了?讲话没头没脑的。
上一秒,雨急雷大,下一秒,竟收云散雾了,郭桐实在很佩服她来去自如的情绪。
他冷硬的唇盘旋着无奈的笑,带点不自觉的宠溺。
“我带食物回来,你铁定饿了吧!”他伸手,轻松拿来纸包。
“你不是想用食物来收买我吧?我可不是意志不坚的人喔!”得了便宜还卖乖最典型的范例。
郭桐放声笑了出来,这丫头片子,真有她的!
待看到食物时,她完全忘记自己方才信誓旦旦说过什么话,立即瞪大眼珠,猛吞口水。“哇!熏鸡、花瓣糕、糌粑,全是我爱吃的东西……”她的口水和急色差点淹湿了那张包食物的纸。
她没半点大家闺秀该有的恬静娴淑,她想笑就笑,想生气就发顿脾气,想达目的则诡计百出,一点都不肯委曲求全。
她和宓惊虹完全不同。
是她的坦率、不造作,重燃起他对生命的热情,敲开他寂寞的心扉,和她一道,他的人生或许会再重写一遍。
“你没沽酒?”她肚子里的酒虫犯瘾了。
是啊,他忘记自己有多久不沾酒了——似乎是遇见她后不久的事……
他觉得震撼。
自从发生那些事后,他便一直沉溺在酒乡里,谁也无法使他振作一些。
曾几何时,她对他的影响力已到这地步?
“你……到底是谁?”他梦呓似地吐出这句话。
她白了他一眼。
自始至终,他完全是一副心不在“马”的样子,她才懒得理他咧。她拔起一只鸡腿便往嘴里送。“你的‘姑姑’啦,木头!”
看她大快朵颐的样子,莫名其妙的,郭桐居然萌生一股无端的幸福感。
他看痴了过去。
“桐儿,喂,你再用那种眼光看我,我翻脸喽!”他到底发哪根神经呐?跟他在一起除了要有超人的耐性外还是耐性,这种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字来的男人真教人又爱又恨。
又爱又恨?
她一口肉呛在喉咙,几乎岔了气,她怎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猛力摇头,打算用无比的毅力将那可笑的念头驱逐出她的脑海。
“你怎么——”她的眼光闪烁得教人生疑。
水当当反射性地将鸡腿藏到背后,如临大敌的嘟起嘴。“鸡腿是我的!”
她“小人”的以为郭桐要与她计较鸡腿的“归属权”,故而先声夺人。
郭桐又摇头又是朗笑。
真是孩子气得可以。
“嗯,原来你还不算太无情,我以为你不会笑呢!”他太安静了,和他一道,一天难得见他主动说上几句话,他看起来沧桑又忧郁,像一个难解的谜、一本难懂的书。
他的笑如春溶初雪,飞快地自他性格的脸逃逸无踪。带着惯有的阴寒,他喃喃低语:“我——爱过一个女孩。”她的影子朦朦胧胧,他仍记得她那双似上过釉、绝美的素手和迷离的雪瞳。
他的眉眼一抹凝重,水当当直觉这似乎不是个美丽圆满的故事。
擅于隐藏感情的人最寂寞,那股感同身受的体会令她心涌怜惜的情愫,她忘了方才还视为“生命”的鸡腿,不觉用油腻腻的手抚了抚郭桐深镂悲伤的脸。
他为她这小小的举动满心怛恻,一刹,他只觉往昔承受的心力交瘁得到了抚慰,喉头的梗痛变淡了。
“她——”水当当无从猜测。
“嫁为人妇,她的夫君是我的好友。”他的声音很淡很淡,轻得仿佛一不留意,字字便要逐风而失。
“你还爱着她?”
他的眼光自空冥处收回。“我希望她幸福,”他困难地咽了口气。“在她披上嫁衣的那一日,我已失去再爱她的资格。”
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你不是那种肯廉售自己爱情的人。”
“我说过,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爱情是无比自私的,可他怎忍见挚友日日消瘦憔悴,为了相思缠绵病榻,那样魁梧奇岸的男子跪在地上求他,求他让渡他的爱情,只因他爱她胜于自己的生命。
他大醉十天,和郭梧大吵一架后遣散了十方枫林府的所有仆佣,又辞去江南七十二道水路码头总瓢把子的职位,远走关外。
沧海桑田,他从没想过自己还会踏进关内。
“爱就是爱,你以为她嫁过去后会幸福吗?”如果哪天她爱上一个人,即便死也休想叫她“让”出她的爱情来。
“探雨向我保证他会让惊虹幸福的。”
水当当冷笑。“那么她又何必寄那一张帖子给你,真要沉浸在幸福里的人早该把那种东西给毁了。”
郭桐沉默了许久。
“不管如何,我都要上惊虹峒庄看一看。”
“我想——那里不会有人欢迎你的。”这一路她虽然没和林倚枫正式见过面,但她知道她也是那不欢迎郭桐去的人之一。
“我要去,没人能改变我的心意。”他眼中迸出了五彩锋芒。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她从没打算阻止他,因为她比他更好奇。
“反正已近在咫尺,随时随地都行。”
“随时?那这鬼地方是?”
“我家。”以前的十方枫林府。
“我要去参观。”
“废墟一座鬼声啾啾,有什么好看的?”人去楼空啊。
“桐儿——”她还有一箩筐问题。
往事尽是难堪,郭桐不愿再提,随手捉来那瓶解药。
“三钱外敷,三钱内服。”
“我还没——”
“吃!”他严格把关。
识时务者为俊杰,看他心情欠佳,还是顺从他一次好了。她嘟嘟嘟,一口气把瓷瓶里的药粉吞下一大半。
交差!
郭桐头疼得搓了把脸。
真是暴殄天物,那宝砚天神散是他父亲花了数十年,年年上天山采撷天神木兰花精研的千金解毒散,能解天下毒,却被不识货的水当当当成寻常药粉吃下大半。
罢了!也许天意如此。
“别忘了外敷。”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笨蛋,要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她把余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因为他锐如镰刀的眼光还真有那么点可怕。
“现在。”他令出如山。
她讷讷。“那个地方……人家没有铜镜擦不到嘛!”笨蛋!笨蛋!逼她说出这羞死人的话来。
虽然不常,可女儿家的矜持她也是有的!
“给我。”他伸手接过瓷瓶,示意水当当躺回石床。
她这才悚然失色。“我自己会设法,不用你鸡婆。”她仍学不来温柔。
和她不一定有理就说得通的,郭桐放弃浪费口舌。他拎小猫似地将水当当放在石床,冷然命令:“二选一,要自己脱还是我来?”
水当当满脸通红,皙白的贝齿森森露出来。“我会宰了你的。”
他冷嗤,威胁地跨前一步。
水当当百般不情愿的并